無論是漩渦中心的武漢,還是看似平靜的小城,人們正在通過遊戲建立新的紐帶。
編輯丨陳靜
從1月23日開始,武漢、黃岡、鄂州、荊門等多個湖北城市陸續宣佈實施全面交通管制。隨後,浙江、湖南、廣東、廣西等省市啟動一級應急響應。城市、村鎮、小區、家庭開始層層隔離,十幾天裡,人們被迅速地劃分成了一座座彼此獨立的島嶼。
在尚看不見盡頭的隔離中,一些人想用遊戲在島嶼間架起橋樑。
島嶼1月23日凌晨2點半,卡卡在微博上看到了武漢公共交通停運、離漢通道關閉的訊息。
她的第一反應是: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在半夜釋出這麼重要的事情?轉念一想,倒是能踏實一點兒了。在此之前,她母親每天堅持不戴口罩出門,她在新聞裡看到疫情一天比一天嚴重,又勸不動母親,只能躲在自己房間裡抱著貓偷偷哭。
卡卡家住武昌老城區,離最近的一家定點醫院大約3公里。小區是開放式的,沒有物業,無法封鎖,針對疫情沒有采取任何措施。這裡的人們應對新冠肺炎唯一的方法是不出門。1月22日,武漢市政府規定市民出門必須戴口罩。卡卡看了看家裡的存貨,護理口罩還有一點,酒精、消毒用品一點也沒有。她想了想,還是儘量不出門吧,出門也買不到口罩,不出門好歹沒有消耗。
從大年初一開始,母親也不出門了。
公共交通停運後,私家車也面臨管制。1月25日,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發布通告,武漢市中心城區區域機動車禁行。經過了激烈的反彈和討論之後,武漢交警又釋出訊息說,“市公安交管部門將對禁止通行的車輛通告車主,對未通告的車輛一律實行通行”。由於措辭令人費解,這條訊息被網友們稱為“閱讀理解”。
私家車禁行在通告當天如此收尾,但武漢三鎮之間、區與區之間仍在隔離。另一個同事向卡卡訴苦,說他的女朋友住在另一個區,兩人都沒有私家車,彼此連面也見不上了。
武漢宣佈全面交通管制時,家住洪山區的王金還在夢中。一覺醒來看到訊息,她覺得,封晚了。要走的早走了,本地人想走也沒地方去。在她看來,之前離開武漢的,大多是回家過年的外地人。
小區很快也被封鎖,外人不許出入,快遞停運,外賣只能送到小區大門口。王金說,就算能叫外賣,她也不會叫,不想有人因為她在外面走動。“如果因為我,導致外賣小哥感染上病毒,我會瘋的。”
小區電梯裡的防護措施
與武漢相比,其他城市的情況要好一些。在揚州,武漢人小虹和她父母已經在家待了將近兩週。
小虹住的小區早早封閉了周圍大門,只留一個出入口,所有人必須戴口罩、量體溫才能進出。公共場所和樓道每天消毒,電梯按鍵貼著保鮮膜。針對湖北人,小區貼出告示,要求“湖北過來的人”必須主動報備,主動隔離。作為武漢人,小虹一家也要提交個人資訊,定時被電話或微信“回訪”。
28歲的上海人湯包賦閒在家。他是沉浸式戲劇演員,工作在劇場。1月20日,鍾南山院士宣佈新型冠狀病毒存在人傳人。幾乎是同時,社交媒體上有人建議人們不要再去電影院、劇院等人群密集場所。湯包所在的劇場也歇了業,這意味著他暫時失去了工作。
除夕當天,張朔回到老家泉州,把PS4、Switch和兩隻貓留在了北京。他原本打算最多一週就回北京,結果在泉州待了快一個月。他也不是不想回家,但在福建,宗族觀念是張朔和許多年輕人不願回家長住的原因之一。
張朔住的小區是拆遷後建起來的。大批大批的家族宗親短暫地離開老房子,又全部搬進同一個小區。在現代高層住宅樓的環繞中,一個低矮的小祠堂才是小區真正的中心。這是張朔在北方城市裡無論如何都看不到的。在當地,幾乎每個月、每個片區都有不同的祭祀活動,人們聚集在祠堂裡,街道上。“那場景比北京的廟會誇張多了。”張朔說。
泉州塗門街關帝廟的祭祀活動(圖片來自網路)
回家之前,表弟給張朔發微信:我們都在水深火熱之中。回到泉州那一天,張朔發現自己的外婆“失蹤”了。問過家人,才知道她是跑出去參加祭祀活動,沒有人勸得動。臨近節日,祭祀活動數不勝數,外婆去了哪裡,參加了什麼,見了多少人,家裡人統統不知道。
張朔覺得,這或許是二三線城市的常態。疫情初期,人們從電視、手機上接收到的新聞會讓他們覺得事情離自己很遠,也不嚴重,所以根本沒有重視。直到除夕那天,清源山、仙公山、關帝廟等景點宣佈關閉,大家才隱約感覺到,事情可能變了。
嘗試連線與空間上的封閉相反,各種各樣的資訊透過通訊網路如潮水般漫過目之所及的每一個角落。卡卡開啟朋友圈,看到很多人戴著口罩在超市裡瘋狂囤貨,蔬菜、肉類、生活必需品,場景誇張得像災難電影。如果不是自己正身處武漢,她也很難相信這是真實的。關掉微信,一個外籍同事發來的簡訊出現在螢幕上:我妻子的表弟一家人確診了新冠肺炎。她迅速地回覆了一條“OMG”,接下來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小虹有一些親戚在醫院工作,有了他們的提醒,全面隔離之前,留在武漢的家人們就開始囤積口罩和一些藥品,並且決定取消年夜飯。隨著疫情升級,這些醫生、護士也成了最令人擔心的人。他們離危險最近,也能接觸到最真實的狀況。
一個親戚在隔離病房,每天工作時間都在10小時以上,不能攜帶通訊裝置,每天只能在規定時間、在醫院系統內的留言板上寫下訊息,再用簡訊發給家屬。這是他們唯一與外界聯絡的方式。那些發出來的“內部訊息”,大多也只是讓家人朋友們持續做好防護,注意安全。
家庭微信群裡,每天最重要的內容是互報平安。從揚州看武漢,小虹問家裡親戚最多的是,東西缺不缺,防護有沒有做好,愛出門遛彎的長輩還去不去。親戚們也回覆一些看起來輕鬆愉快的話。一旦提起日漸攀升的確診病例、死亡人數和不知何時能夠結束的隔離,氣氛就會壓抑起來。
在家的日子裡,小虹會為自己和家人做上幾道拿手菜
在啟動一級響應之前,上海的口罩、酒精、消毒用品已經被搶購一空。湯包沒有買到足夠的口罩,1月23日當天,他正在努力勸說家裡長輩取消春節聚餐。他們不是不怕,每個人都很想取消,但誰都不願意第一個站出來說這件事,這讓湯包覺得很煩。
和長輩溝通起來,方法很重要。湯包家裡很多長輩痴迷長牌——一種類似麻將的紙牌,每天出門玩,雷打不動。湯包找到他們之中最有威信、說話最管用的那一位,擺資料講事實,拿出《人民日報》、新華網上的訊息輪番轟炸,成功說服了對方。有“重量級人物”支援,再勸其他長輩就順利多了。
現在在武漢,所有人出門必須戴口罩。王金家裡還剩十幾個口罩,原本還有些N95,口罩緊缺後,她把N95全部送給了在醫院上班的朋友。除了口罩之外,她還給朋友“贊助”了兩輛電動單車——武漢交管局宣佈交通限制之後,家裡3輛電動單車她只留下一輛自用,剩下的都借了出去。她想,朋友在醫院工作都已經累壞了,總不能再讓她們走路上班吧?
為了不添亂,王金一直宅在家裡,除了玩遊戲,還報名當志願者,幫那些不知道自己社群聯絡方式和溝通渠道的人對接訊息。
有些時候,玩家和志願者的身份也不是涇渭分明的。她加過幾個武漢玩家群,裡面雖然都是玩家,喜歡的遊戲卻都不一樣,不一定能聊得到一起。但只要群裡有人求助,她總是幫忙想辦法。有一次,群友說買不到肉和菜,社群也沒有安排送菜,她立刻轉發了一個小程式,告訴對方,可以看看這裡送不送。
在泉州,最先響應變化的仍然是年輕人。1月24日,張朔去藥店買口罩,N95口罩每個售價25元,每人限購3個。兩個20多歲的年輕人排在他後面,一看就是跑了很多地方買口罩的,一邊抱怨貴,一邊掏錢。
想讓長輩改變主意就沒那麼容易。年初一,家裡親戚組織去海鮮酒樓吃飯,張朔“以死相逼”,把父母留在了家裡。他回想起當天自己的爆發,那種痛苦和憤怒還記憶猶新。
疫情期間,勸長輩不出門有套常見話術:因為疫情嚴重,今年少吃這一次飯,保重身體,以後還有機會再吃……一般人說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但在張朔家裡,這些話幾乎不起作用。在父母長輩心目中,過節和聚餐是規矩的一部分,而規矩就是在某個時間一定要做某件事,假如你不做,別人就會覺得你們家有問題。
年輕人受不了這些規矩。張朔表面上對母親大吼大叫,心裡卻充滿了無力感。不論他怎麼說,母親明知身體健康更重要,卻仍然覺得不出門不好,不和親戚聚會不好,不守規矩不好。這讓他徹底放棄了講道理,改用道德綁架:他對父母說,你們要是去吃飯,我立刻買機票回北京。
好的是,張朔發現,狀況在慢慢改變。
年初一的聚餐,雖然張朔一家缺席,但表弟後來對他說,當時整個酒樓裡只有他們一桌人,其他親戚吃飯時,知道他把父母硬留在家裡,也是支援的聲音居多。年初三,外婆家的親戚本來要聚會,但組局的人看到疫情嚴重,直接取消了。張朔覺得,這說不定是個開端。
遊戲的意義社交平臺上,來自武漢和湖北其他城市的求救塞滿了卡卡的首頁。她在那些求救資訊裡看到了自己的朋友、朋友的家人、朋友的朋友,但除了轉發和擔憂之外做不了什麼;另一些朋友的賬號消失,重新出現,又永久消失,也讓她覺得難過。
心靈上的痛苦逐漸轉化成身體上的變化。由於“待在家裡沒消耗”,從隔離開始,她的食量從一天三頓飯,變成一天兩頓、一天一頓、兩天一頓,後來經常兩三天吃一頓飯。她覺得自己身體沒什麼問題,就是不餓,不想吃飯。為了集中精神,她把以前攢下來、一直沒時間做的鋼普拉拿出來拼。拼好了,就和貓一起拍張照片。
貓與鋼普拉
在鋼普拉之外,卡卡開始試著玩遊戲。有幾個同事沉迷《魔獸世界》和《天堂2》懷舊服,但她平時本不熱衷遊戲,也不擅長,這些大型遊戲她都玩不來。另一個微信群裡,有朋友請她幫忙點選微信小程式裡的《動物餐廳》,她點開看了看,就一直玩了下去。
《動物餐廳》是個放置類遊戲,非常簡單。每一天,卡卡每隔一段時間就開啟《動物餐廳》,看看攢了多少小魚乾,有沒有新顧客,能不能解鎖新成就。但她也不是真的在乎這個“餐廳”經營得怎麼樣,只是在微信群裡和朋友們互聊聊遊戲,互相點點連結,幫忙做做任務,讓她感覺到自己還和外面的世界保持著聯絡。
後來,卡卡收到一個朋友報平安的訊息。朋友說,她們一家三口趁著還能離開武漢時,連夜趕回了昆明孃家,因為孩子剛滿一歲,她不想冒險留在武漢。到昆明之後,她們去社群彙報,到醫院檢查,然後在家隔離,現在看來沒有什麼問題。卡卡放下手機,心想,既然哪裡都要隔離,那麼在哪裡也都一樣。
小虹有不少愛好,逛街、旅遊、讀書、美食、遊戲,她都喜歡。現在隔離在家,就只剩下了遊戲。小虹從小學開始接觸遊戲,到現在大四,已經成了一個資深PC玩家。她喜歡劇情精彩的單機遊戲,也喜歡快節奏對抗的線上遊戲,常和朋友一起“守望”“吃雞”,也會一個人玩“巫師”“過山車之星”系列。上課、實習的時候,她每天只能玩兩三個小時遊戲,現在就完全不同,每天花六七個小時玩遊戲,是很常見的事兒。
像小虹這樣的玩家不在少數。春節前後,騰訊、網易等國內遊戲公司呈現出一片蒸蒸日上的態勢。有報道稱,疫情期間中國手機遊戲使用者規模較平日增長30%,人均單日使用時長增長17.8%,《王者榮耀》春節期間日活躍使用者量峰值超過1億。2月3日,Steam同時線上使用者數超過1880萬,突破了兩年前的紀錄。
人多了,遊戲環境就不好說了。小虹開啟自己常玩的幾個FPS遊戲,“吃雞”總能遇到自瞄、透視掛;《反恐精英:全球行動》,5把裡至少3把有掛;《守望先鋒》大師分段,幾乎每一局都有外掛和代練。
小虹覺得自己的FPS水平“還可以”
往常,父母不支援她玩遊戲,覺得“女孩子打遊戲不好”。現在,為了消磨時間,緩解氣氛,父母也開始和武漢的親戚長輩們線上玩麻將、鬥地主。看到小虹螢幕裡的《饑荒:聯機版》和《GTA Online》,他們只是提醒:別坐太久了,隔一會兒得起來活動活動。
很多時候,遊戲意味著社交,至少是社交的重要彌補。小虹關係最好的幾個朋友都是在遊戲裡認識的。隨著隔離時間越來越長,她受朋友邀請,開始玩些簡單歡樂的多人小遊戲。
這個時候,越簡單的遊戲越受歡迎。對許多原本不接觸遊戲的人來說,即使是公認社交強度高的MOBA、卡牌對戰手遊,也嫌太過複雜,他們更喜歡微信小程式裡那些不用下載,開啟就能玩的遊戲。“你畫我猜”“猜歌名”等等流行於80後、90後童年時代的遊戲藉著微信平臺的東風,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遊戲。開啟微信小程式搜尋“你畫我猜”,70多個大同小異的遊戲等待著人們線上組局。
小虹也連續玩了兩三天“你畫我猜”。一起玩的都是認識的朋友,氣氛很輕鬆、很搞笑,玩一輪花的時間不長,也不耽誤做其他事情。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堅持不了太久,玩個五六輪就覺得疲勞,沒幾天就放棄了。
小虹覺得,“你畫我猜”這樣的遊戲不能維持下去。“模式太單一,玩著玩著就膩了。”由於疫情嚴重,大部分年輕群體都被困在了家裡,這些遊戲確實可以幫他們打發時間,滿足一部分社交需求,但顯然無法長久。
湯包同樣需要社交。人待在家裡,資訊交流卻不能少。他對社交本身興趣不大,但在戲劇行業工作,必須時常了解行業動態,因此總要和同行朋友們聊天、聚會。在聚會上,湯包接觸到了很多遊戲。
由於從小家教很嚴,湯包童年時代除了《俄羅斯方塊》之外,什麼遊戲都沒玩過。長大之後才接觸了幾個手遊,像是《王者榮耀》《陰陽師百聞牌》,每天不超過20分鐘。後來,他認識了《疑案追聲》遊戲策劃,開始玩一些獨立遊戲——《Gris》《Her Story》,當然也包括《疑案追聲》。這些獨立遊戲讓他覺得,遊戲其實是一種綜合藝術。
歸根結底,湯包對遊戲的感情不算深。有沒有遊戲,他的生活沒有太大區別。和朋友聚會時,他們玩的大多是聚會遊戲:《馬力歐派對》《任天堂明星大亂鬥》《舞力全開》,還曾經用《模擬人生》的捏臉功能互相設計形象。“對我來說,遊戲本身不能解壓,和朋友們在一起才解壓,”湯包說,“所以能和朋友一起玩的遊戲就挺好。”
想吃Poke Bowl(夏威夷蓋飯)的湯包
出不了門,聚不了會,湯包和朋友之間的聯絡,還剩下游戲。更具體點兒說,是線上打牌——由於不喜歡陌生人隔著螢幕罵街,湯包已經很久沒有開啟《王者榮耀》了,別的遊戲也挑不出更好的,選來選去,還是打牌最合適。
說是打牌,其實更像聊天。湯包和朋友們一邊開著棋牌軟體,另一邊開著語音,和麵對面打牌時一樣。疫情期間,湯包在牌桌上感慨過“這個瘋狂的世界”,但他也知道,這樣的感慨很快會被抱怨手氣差、家常瑣事、笑話八卦等等更輕鬆的話題消解過去。
湯包說,暫時失去工作對他影響不算大,畢竟劇場本來就是專案制的,留在家裡多看書多休息,也許以後能做個瘟疫題材的戲。
同樂王金和父親坐在一起,給母親加油助威。
母親正在打葦名弦一郎,她沉著冷靜地格擋、閃避、輸出、雷反,一會兒工夫,隨著最後一次處決,畫面黑屏,“忍殺”的白字亮了起來。她放下手柄,對女兒說,這遊戲晃眼睛,還是“超級瑪麗”好玩。
和許多玩家不一樣,王金是被父母帶進遊戲世界的。從最早的“小霸王”開始,直到PSP3000之前,家裡所有的主機、掌機都是父母買的。正因如此,一家三口養成了一個習慣:其中一人拿著手柄玩遊戲時,另兩個人在一邊看,Game Over了就換人。
等到她上了小學,父母又主動教她上網。這不僅沒讓她染上“網癮”,反而覺得上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值得特殊對待。
家裡遊戲水平最高的,是母親。王金說,至少在動作遊戲領域,母親比她和父親加在一起還強。父女倆玩遊戲時都喜歡大呼小叫,輸出主要靠吼,操作一變形就手忙腳亂,相比之下,母親更理智,心定手穩,效率高,總能所向披靡。
父親更中意RPG。在家隔離的日子裡,他天天在《荒野大鏢客:救贖2》裡騎馬、打獵,多少緩解了不能出門的焦慮。
王金說,家裡太亂了,所以決定只讓她養的兔子出鏡
足不出戶的日子越來越長。父親喜歡下棋、做菜,不出門影響不大。母親喜歡跳廣場舞,這個習慣一時半會兒改不了,為了跳舞,她每天晚上定時和閨蜜們視訊,在客廳裡堅持跳。
父親也支援母親健身。他以前當過軍醫,深知健康作息的重要性。從春節假期到在家隔離,人的時間觀念越來越弱,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這讓他十分擔憂。後來,家裡規定每天必須早睡早起,早午晚都要運動,堅持吃水果。父親說,這樣做是為了以後復工做準備,不然散漫慣了,身體會吃不消。
餘下的時間,一家三口大多花在了遊戲上。王金會和朋友們一起《最終幻想14》,也常在《文明6》裡“再來一回合”。假如在動作遊戲裡卡了Boss,她已經習慣了“打不過,喊媽媽”,母親也樂於給女兒多一重依靠。王金決定,在母親打通《只狼》之後,要給她推薦那個變態版“貓里奧”——既然她喜歡“馬里奧”,又擅長動作,想必難不倒她。
即使難倒了,王金也不擔心自己被母親揍。“現在我爹不能再拿下樓遛彎當藉口,要揍也是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很輕鬆,也很樂觀。
紐帶難得有這麼長時間和父母相處,張朔決定,趁這個機會,讓父母體驗他喜歡的東西。
張朔最大的愛好是遊戲。但一上來就給父母推薦電子遊戲,不太現實。思考過後,他打算和父母一起玩桌遊。
家裡沒有合適的桌遊,張朔反覆挑選,在一家還能發貨的淘寶店下單了“推新神作”《璀璨寶石》。去小區門口取快遞時,父母還以為他買了口罩,等到拿回家拆開,才發現是遊戲。
父母不再批評兒子買遊戲,只是說了他幾句,這時候還出門取快遞,不安全。張朔告訴他們,買這個遊戲是為了和你們一起玩的。父母不以為然,覺得自己這麼大的人了,還玩什麼遊戲。張朔反駁:現在的人不就是越老越像小孩嗎?
2月9日下午,母親在電視盒子裡看完了《養母的花樣年華》最後一集,和父親一起坐在沙發上玩手機。張朔意識到,機會來了。他趕緊掏出《璀璨寶石》,招呼父母:玩手機有什麼意思,來玩遊戲吧!
父親藉口抽菸溜走了,母親看上去還有些興趣。張朔把卡牌和配件一一擺上桌子,向母親講解規則。《璀璨寶石》規則簡單,收集卡牌和籌碼的玩法又和老一輩人愛玩的撲克、麻將有些相似,更容易讓他們接受。在桌遊愛好者圈子裡,《璀璨寶石》一直是最適合推薦長輩的遊戲之一。
這只是一方面。張朔總結,和父母一起玩遊戲,簡單、輕鬆確實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態度。“最初我只講一些最基本的規則,然後在遊戲過程中慢慢告訴她,你還可以這樣做,你還可以那樣做。”張朔說,要讓父母感覺到,你是在和他們一起研究規則,一起進步,而不是居高臨下指點他們。
小技巧當然也很重要。張朔小聲說,自己在第一局裡放水了。玩到一半,父親忍不住來看熱鬧,張朔趁機給他講了講規則。這時母親不樂意了,催促他:你倒是快點拿牌呀!
張朔的母親正在認真研究《璀璨寶石》
一局結束,母親以1分險勝。張朔心裡有些惴惴不安,母親還會繼續玩嗎?她是真的想玩,還是不想讓我不高興,勉強陪我玩了一局?他的手按在桌面上,遲遲抬不起來。但母親似乎沒有注意到,她拿起牌,隨意洗了洗,按照規則重新擺好,然後對兒子說,我們再來一局吧。
那一刻,張朔有點想哭。
“我看到我媽手裡攥著一把Token,埋頭認真思考下一步應該怎麼做的時候,心裡的感覺真的難以形容,就像在一個平行時空裡,眼前都是不真實的。”張朔想起了父親對他說過的一些事。在更嚴苛的環境裡,父母從小接受的教育是,要早早自立,十幾歲就得賺錢養家,娛樂永遠排在生存之後。張朔覺得,很多時候,父母不是厭惡遊戲,只是他們的成長環境讓他們排斥一切不“實用”的東西。
改變疫情期間,社交平臺一度流行一種說法:很多人平時嘴裡說自己“宅”,其實只是偽宅,一旦真的隔離了,就總想著出門;現在還能安然待在家裡的才是真宅。還有人說,這是“宅”們光明正大為國家做貢獻的機會。
小虹覺得自己是個真宅。幾周不出門不是大問題,即使沒有疫情,她也不愛參加蹦迪、唱K之類的社交活動。相比之下,她更懷念外賣奶茶,“喝不到‘一點點’和‘COCO’我要死了。”她說。
真正受影響的,是她的工作。小虹在大學裡讀旅遊與酒店管理專業,如果疫情沒有發生,她應該正忙著實習。然而現在,旅遊已經成為受影響最直接、最嚴重的行業之一。
人群不許聚集,景點關閉,酒店停業,餐館收歇……小虹說,這種影響是環環相扣的。不止國內,還有不少國家對出入境作出了限制。這讓小虹感覺到,至少今年上半年,旅遊業的發展不會太好。
這對她個人意味著什麼,小虹還沒有想過。
小家庭裡,改變也悄然發生。自從回到泉州,每晚吃飯,張朔都要陪父親喝點兒酒。
福建是個特別的地方。早年間“下南洋”的習俗和現在的“北漂”相互碰撞,讓兩代人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張朔的爺爺年輕時去過新加坡,父母也在他三四歲的時候去了中國香港地區;等到他成年,父母希望他留在泉州,找個穩定的工作,結婚生孩子,但他又不願意,一個人跑到北京工作。“小的時候,我在家裡留守,長大了,父母在家裡留守。”張朔說,我一直沒有和父母建立起緊密的聯絡。
但父親總是盼著兒子回家。張朔的父親喜歡喝酒,每天晚飯時習慣倒上半杯白酒,自斟自飲。兒子回家,他非常高興,終於有人陪他喝喝酒、說說話了。如果一個人喝,他總覺得那半杯酒怎麼也喝不完。張朔喝不慣白酒,父親特地給他開了一瓶八幾年的人頭馬。
酒瓶很快見了底
在酒精和時間的催化下,父親和兒子談了很多過去的事。張朔說,這是父親第一次告訴他,爺爺當年為什麼要去新加坡,他們年輕時在香港過著怎樣的生活。他也第一次真誠地告訴父親,這種互相留守的經歷給他造成過多大的傷害。聽他說起這些,父親恍然大悟:原來孩子成長中發生了這麼多事,他竟然一點兒都不知道。
“溝通多了,對立、矛盾、隔膜什麼的就少了。”張朔覺得,雖然有些傳統觀念很難改變,但他父母還屬於那種“能溝通”的,比起那些完全陷入原生家庭陰影的朋友,他已經很幸運了。
“我這樣說可能不太好,”張朔仔細斟酌著用詞,“疫情、隔離,這些事情對於整體而言是個災難,但在我們這種沒有被實際波及的小家庭裡,這是一個大家坐下來好好溝通,嘗試體驗新東西的機會。”正是因為不能上班,不用考慮賺錢養家的事,父母才能單純地坐下來,和兒子一起玩一個遊戲。
張朔保留的一張老照片,是與爺爺、奶奶、姑姑、妹妹、堂妹們的合影,他回憶,小時候幾乎沒和父母一起拍過照
遊戲的意義可能有很多。張朔說,其中很關鍵的一個,是幫助人們建立起情感上的聯絡。孩子與父母,丈夫與妻子,他們出於各種原因,在人生的前半段錯過了,但仍然可以從現在開始,坐在桌子前,用遊戲來了解彼此。
張朔又回憶起他的童年時代:父母遠在香港,留他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老人很疼他,但工作也很忙,沒法及時去學校接他放學。上小學時,他每天眼睜睜看著同學們一個一個離開,燈一盞一盞熄滅,他一個人躺在一張露天的乒乓球桌上,繼續等待,直到天完全變黑,星星和月亮懸在頭頂,才能看到爺爺騎著一輛小單車,晃晃悠悠地到校門口找他。當時他就覺得,雖然我住在這個地方,但我和這個地方一點關係也沒有。
現在,張朔不斷嘗試理解父母。他意識到,有些事情是改變不了的,我們可能永遠也等不到父母理解自己,那麼只有開始理解父母,彼此的關係才可能有轉機。
這個轉機可能是一杯酒,一場談話,也可能是一個遊戲。“最重要的是溝通。”張朔說,所謂溝通不是把父母當成敵人,用偽裝去查探他們的想法,而是要發自內心地互相了解。他承認,自己以前有過功利性的妥協,為了讓父母少管他,少催婚,他說過許多言不由衷的話。
但和父親喝過酒,和母親玩過桌遊之後,張朔覺得,“我真的可以和他們溝通了”。
(文中卡卡、小虹、湯包、王金、張朔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