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老的終點是“心安”
啃老族是指已成年,並有謀生能力,卻仍未“斷奶”,得靠父母供養的年輕人。這是一種消極的社會現象,但真正令人擔心的不是啃老,而是對父母的多重“剝削”和“啃”到最後的心安理得。
一、“剝削”與“剝削”的代際傳遞
大年初四我們一行人到了親戚家聚餐,和我們一起的還有78歲的舅爺和76歲的舅奶,因為年齡最大自然就成了我們關注的“焦點”。今年之所以是兩個老人各家走動,按老人的說法是替大兒子一家到各親戚家拜年的,所以我們就看到兩個將近八十歲的老人(舅奶腿有殘疾)一個人拎著一箱十二盒裝的牛奶,一個人拎著一袋十公斤的大米到各女兒,侄子,侄女家拜年。面對這樣的事情親戚們都不約而同地對老人進行了“圍攻”。(老人L)
A:你們到女兒、侄兒、侄女家那就是回家,還拿什麼禮。
L:我們是替大兒子在走。
B:你們兩個老人替他們走幹嘛,你們是你們,來我們誰家都相當於回自己家,他們是他們,有心了自己來看看我們姊妹親戚們,讓兩個老人替他們走是幾個意思。
L:也沒事,我們替他們來就行了嘛,他們啥時候再想來就來嘛。
……
很長一段時間的對話,親戚們都很憤怒,憤怒的背後實際上是對兩個老人的心疼與不忍。
舅爺年輕時是鄉村學校的一個校長,一直拿著國家的工資,退休後也一直領著退休工資,一年下來大概有個六萬左右,所以這麼多年來也攢了不少家底。舅奶勤儉持家,絕不亂花一分錢,能省則省。有五個子女,他們和大兒子一家住在一起,按農村的習慣在誰家就由誰來養活,也就說他們應該由大兒子們來負責衣食住行,但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而是恰恰相反由他們來負責大兒子一家五口人的衣食住行。大兒子今年58歲,在一個工廠上班,在重男輕女家庭中長大的他至今不會自己做飯,甚至自己不盛飯、端飯,小時候是妹妹們給他盛飯、端飯,結婚了因為自己媳婦不給端便成了自己母親給端飯,自己孩子長大之後孩子們開始給盛飯端飯,孩子們上學、出嫁之後便又成了老人給端飯。就這樣一直覺得自己是中心,現在下了班,即使上一天休一天自己也從來不會做飯,更別說給年邁的父母做飯,每天都是等著自己母親做好之後端到桌子上,兩個老人自己在家時還能按時間,按自己的胃口來做飯,但是兒子下了班就不得不照顧兒子的胃口,跟著他的時間走,有時候晚上九點下班,老人們也得一直等到九點給他吃完、洗完鍋碗之後才能休息。對老人體力上的“剝削”讓老人有口難言。除了體力上的“剝削”還有經濟上的“剝削”,大兒子前些年一直靠著二十畝地生活,但實際上在這些土地上他根本沒有幾個收入,每年末的幾個收入留下第二年土地投入之後就所剩無幾,但是他卻買了新樓房,用的是老人的錢。他規劃的很好,以後還要給他兒子買房、買車,也用自己父親存下來的錢。
如果說體力上的“剝削”和經濟上的“剝削”還在老人的承受範圍之內,老人還是心甘情願的,那麼在精神上的“剝削”讓老人越來越感到無力和失望,因為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子們也加入到了對自己的“剝削”中來了。三個孫子都已成年,但他們在家的生活方式幾乎是在複製自己的父親,回到家從來不幫老人做飯刷碗,想吃什麼就讓老人做,老人們做好之後端上桌,之後各自休息,兩個老人開始刷碗收拾房子,可以看到子輩完全在重複著父輩的生活方式。讓老人心寒的是,即使如此他們還表現出對自己的百般不滿,做什麼都會遭到孩子們的嫌棄。
體力、經濟和精神上的“剝削”讓兩個本該令人尊重和羨慕(因為是農村為數不多的有文化還拿著工資的人)的老人多了一份悲涼。
二、有財富無精神的農村“被啃”老人
“你們去女兒家就住上一個月這個話他們只是藉著玩笑說出了實話”,“他們還盼著我們不要回去,盼著我們死,這樣房子就成他的了,錢也就是他的了”。舅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些生氣也有些無奈。在農村拿工資的老人並不多,大多都是靠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生活,等不能勞動了好一點的靠子女養活,但是子女外出或者子女不贍養的,就只能獨處一室,靠著國家的一點養老金生活,對他們而言惟一的信條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所以像舅爺這樣拿工資的老人往往都會成為別人的羨慕物件,大家都會羨慕他拿著工資,子女孝順,但只有他們內心清楚自己甚至還不如那些獨居老人。“那些獨居老人最起碼還能自己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自己想幹嘛幹嘛,但我們吶?現在不自由嘛,住的樓離市區遠想轉沒地方轉,有錢沒地方花,吃飯都得天天照顧著他們,好一點還能得個笑臉,人家不高興了你也得悄悄受著。”
初四晚上舅爺他們住在了我們家,進門沒一會舅爺就拿出手機開始看快手。很好奇,以前舅爺不是這樣的,現在好像對快手著了迷,實在忍不住就對舅奶說“舅爺現在也很愛玩快手呀”,舅奶告訴我們,舅爺耳朵背,很多年前配的助聽器也不行了,他自己又捨不得再重新配一個,在家裡除了舅奶再沒人和舅爺說話,偶爾說話要聽不見多問一遍他們就說 “聾子,我還不想說了”久而久之老人也就不再和他們主動說話了。自己在家又著急就只能看快手,看看老家人們現在的生活,然後給她講一講,現在看快手也成了個習慣。快手成了老人心靈的寄託,也成了他們“避難”的港灣。
說起農村老人往往可以想到的就是 “孤寡老人”、“空巢老人”,這些老人大多數呈現的特徵是既無財富也無精神。但是我們很容易忽視農村的另一類老人就是在這裡說的有財富無精神的農村“被啃”老人,這種老人過著表面光鮮的生活,但實際上他們受到子女的“啃食”要比其他老人更加嚴重,承受的精神壓力也就要比其他人更嚴重。
三、“啃”到最後是心安
啃老對於被啃者來說是一種全方位的“剝削”,但是對於啃老族來說理所應當,甚至他們從來不覺得自己在啃老,自己在“剝削”父母。啃老很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這種“啃”到最後的心安。這種心安來自於哪,又會造成什麼結果。
農村啃老有其體力和物質支撐因素,也就是說父母還有得“啃”,有得剝削,大多數農村父母都只有自己的一點土地和一套舊房子,在這種情況下子女想要從經濟上剝削父母幾乎沒有可能,即使這樣也不會妨礙那些好吃懶做的子女剝削,因為即使沒有錢財可以“剝削”,他們還可以“剝削”父母的體力。農村老人從事農業勞動的週期很長,一直要持續到七八十歲,甚至並不能用年齡來衡量,而應該用體力來衡量,他們從事農業勞動的週期完全取決於自己的體力,即使上了八十,只要你的體力還好就可以多多少少參加農業勞動,所以在農村看到七八十歲的老人奔走在田間地頭不是什麼稀奇的事。至於那些有一定經濟來源的父母,支撐兒女“剝削”的就不光是體力了,還有錢財。體力和一定經濟來源是農村啃老族現象形成的重要因素。除了體力和物質的支撐因素還有一個就是文化的支撐因素,這個文化就是傳統的“重男輕女”思想。千萬別以為社會進步了,人們的教育水平提高了,這樣的思想就不存在了。相比過去“重男輕女”思想的生長空間確實縮小了不少,但是它在農村依然根深蒂固,而且依然在老一輩人和新生代的“幫助”下頑強的生存著。在這種思想下的父母心甘情願為自己的兒子付出體力和積攢的錢財,對兒子從小的溺愛讓兒子缺乏基本的生活能力。在這種思想下的兒子習慣了被照顧,習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將這一切都看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沒有了共情,缺乏一定的換位思考能力,所以父母的年齡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生來就是被人伺候的”,聽起來很荒謬,但這確實是在農村中發生的。
“心安”的啃老造成兩個明顯的後果,第一個就是造成農村老人的有財富無精神,老人雖然能夠衣食無憂,但是體力和精神上的“剝削”讓老人產生無力感,“再活個一兩年就夠夠了,活的長了自己累還讓人討厭”這是我在農村老人口中經常聽到的一句話。老人需要子女在身邊,但是當身邊的子女變成單純的“剝削”者,這並不是老人們想要的。第二個結果就是啃老的代際傳遞,我們說貧困的代際傳遞,文化的代際傳遞,實際上啃老也存在著代際傳遞,社會化的第一站就是家庭,當自己的父輩將“剝削”父母體力,財力日常化的時候,子輩有樣學樣,很大程度上就會去複製父輩的生存模式,這樣一來對老人的剝削就不是一代人的事,而是兩代人合力而為的結果。
很多時候我們都只是看到了光鮮的面紗,正是因為這光鮮的面紗,我們忽視了藏在面紗背後的那張無力的臉。啃老的終點是“心安”,但這“心安”也是我們反思農村父母和子女關係的起點。
嚴啟航,西北農林科技大學陝西省鄉村治理與社會建設協同創新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