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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是伴隨氣味出現的,衰朽、酸臭,甚至是屎尿,構成了所謂“老人味”。那是長時間不洗澡的味道。伴隨老齡化社會的趨勢,一個叫做“助浴師”的職業,近年來漸漸在一些大城市興起。他們的工作是幫老人洗澡,可“洗澡”並不是看上去那樣簡單。

“老人味”

在撥打助浴電話之前,李琴已經為家裡兩個老人的洗澡問題困擾了多年。

李琴的母親今年90歲了,父親92歲,兩位老人都是腿腳不便,無法出門,5年前她為老人請了保姆,照料三餐起居。但洗澡,她不放心交給保姆,怕弄傷老人,每週過來自己幫著洗。

只有親身經歷的家屬才知道,給老人洗澡,真的是一項大工程。

李琴父母長期臥床,體重都有130多斤,僅僅把老人扶起來,邁動腳步,她就已經氣喘吁吁。從客廳的凳子,到輪椅,再到浴室裡的防滑凳,這樣的扶持搬運,一共需要四次。還不包括洗澡、脫衣穿衣時的託舉。何況,浴室環境潮溼悶熱,老人無法待太久,需要速戰速決,每次李琴和保姆都是手忙腳亂。

有一次,臨過年沒幾天,母親想好好洗個澡。那會李琴忙著置辦年貨,抽不出身,她讓母親再等些日子,老人一聽就發了脾氣。“我老了,叫不動你了是麼。”保姆怕老人情緒激動,出岔子,硬著頭皮一個人為老人洗了澡。第二天李琴一進門,就迎來保姆的抱怨,腰都快累斷了。

李琴自己,也已經是快60歲的老人了。她有風溼病,天氣轉涼,兩條腿都疼得難以行走。

元宵節前一天,老人又提出洗澡的要求,想起前幾日在養老驛站看到的助浴服務,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她撥下了那個號碼。

這絕不是個別家庭的困局。

按照國家統計局的資料,截至2019年末,我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超過2.5億,失能和半失能老年人約4200萬人。北京一市,60歲及以上戶籍老年人口就達300-400萬人,也就是全市近四分之一的市民是老年人。

老人身上有味道,這味道甚至有一個專屬標籤:“老人味”。中藥的味道,尿液的味道,飯菜的味道,悶在厚衣服裡身體的味道……這些味道攪合在一起,就是刻在印象裡那種“老人味”。人們帶著某種嫌棄和無奈提起這種味道,避開它,彷彿這是老人的一部分。

這一切的原因,不過是“老人洗澡難”。這句話彷彿平常,卻蘊含著太多無力解決的現實,老人的精力,子女的工作,甚至包括社會對老人的種種謹慎與憂慮,把老人牢牢按在他們的標籤裡。

90歲的孟爺爺幾次試著去大眾浴池洗澡,可一進門就被工作人員攔下了:“你這麼大年紀了,也沒人陪著,不安全,下次別再來了。”

這麼多年,孟爺爺只成功去澡堂洗過一次澡。

孟爺爺住在北京北新橋的衚衕裡。那一帶多是平房,無法連線天然氣。浴室空間小,水壓和水溫也上不去,夏天還能湊合,到了冬天沒法淋浴,只能用溼毛巾簡單擦拭。

給陌生人洗澡

從預約助浴服務開始,李琴就發現,老人嘴上不多說,卻在每次助浴師上門那一天,早早起床,端端正正坐在靠背的椅子上等著,好像這是一種儀式。

李琴感慨,她從前都不知道老人這麼盼著洗澡。

前幾次,李琴不放心,會在浴室裡全程旁觀。她看到助浴師先除錯好水溫,把老人推到浴室,抱起靠牆,快速把老人的三條褲子一口氣褪到大腿處,又趕緊扶老人坐下,褪下褲腳。

然後,助浴師接一盆熱水,將老人的腳泡在熱水裡,試試水溫,把花灑的水流調小,輕輕淋在老人的後背,四肢,腿上。接著戴上搓澡巾,開始擦身。從後背,到脖子,胸前,上半身、下半身,每洗好一部分,就用水沖洗後,再擦拭一遍,反覆兩次。約四十分鐘後,洗浴完成,再為老人抹上護膚霜,重新穿好衣服。

李琴說,剛洗完澡,冒著熱氣坐在椅子上的老人,“溫順的像一隻洋娃娃,可愛極了”,她喜歡看著母親那樣心滿意足的樣子。

對助浴師來說,“讓顧客心滿意足”卻並不是可以輕易抵達的目標。洗澡,只是助浴師們的附加服務,她們的另一個身份,是居家養老護理員。給陌生人洗澡,還是陌生的老人,對這些女孩子來講,難處絕不僅是一系列複雜細緻的規則,還要越過心裡那道坎。

“助浴,這個活其實也有一套標準流程。”45歲的助浴師郝美雲說,首先,助浴前要給老人測量血壓,觀察老人當前是否適合洗澡,確保安全,一些老人常見的基礎病也要事先和家屬確認,每個老人的情況都要建立檔案。

正式洗澡前,助浴師要仔細觀察浴室條件,將水溫除錯到標準的42度,囑咐家屬提前晾好溫開水,以便老人洗完澡後能及時補充水分。

如何轉移老人也需要技巧。“像這樣把老人的腳分開,讓老人的手勾住我的脖子,我兩隻手臂交叉抱住老人的腰,再一用力,老人就能從凳子上託站起來,這個時候在輕輕放在另一個輪椅上。”郝美雲比劃著說。

每一種服務業,在標準規則的殼子之下,都要滿足顧客各種各樣的特別需求,助浴也是如此,或者說,尤其如此。上了年紀的老人精力散漫,很多時候並非理性動物。幾乎每個助浴師都能回憶起一兜子或是尷尬或是委屈的經歷。

24歲的冮雪,第一次上門服務,就被家屬說哭了。“為什麼洗完後還是這麼多幹皮,你要是這樣洗的話,我要你幹嘛。”指著她大罵。冮雪覺得委屈,老人的面板失去了水皮,變得很乾,洗得太用力面板很容易紅腫,反而不好。可是對方就是不理解。

21歲的小譚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講究奶奶”。助浴前,家屬就叮囑她,“我們家老太太要求高,喜歡搓背,你要按照她的要求來,千萬別和她頂撞。” 小譚做足了心理準備,可洗澡剛沒幾分鐘,老人就打斷了,“小姑娘,你是南方人吧,你這樣搓可不對。”語氣裡夾著火。說不清楚,索性一把奪過搓澡巾。“這個一定要擰乾了,然後這麼一層層的往下搓,看到了麼,有東西出來這樣才算搓透了,搓乾淨的地方水一衝是滑的,沒搓乾淨的地方很黏。”老人像嚴厲的老師一樣,一板一眼地和小譚說。

有那麼幾秒鐘,小譚覺得空氣都凝固了,心裡一陣一陣發慌,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一筆一劃地按照“北方規矩”給老人搓。慢慢地,氣氛緩和下來,“奶奶你真講究。” 小譚忍不住說。“現在搓的好了。”“老師”終於點了頭,“學生”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圖 | 助浴前,小譚為老人測量血壓

慢慢地,隨著助浴從一件尷尬的事情淡化成職業習慣,助浴師們也開始理解這些老人的處境。冮雪說,在狹小的浴室裡這樣密切地接觸,尷尬的不是隻有她,老人也會尷尬。需要陌生人給他們洗澡,對很多要強的老人來說,是一件觸及自尊的行為。她試圖想象在漫長的日子裡漸漸衰老的自己,像她認識的一個奶奶說的那樣:每天力氣只夠洗一條腿,第二天再洗一條腿,第三天洗胳膊……直到有一天,連這也做不到了,只能求陌生人到家裡幫自己洗澡。她極力想,那時自己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後來,在助浴的時候,冮雪會有意識地讓老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幫著拿花灑,讓老人感覺到自己也在幫忙,不是任憑擺佈。她發現,這些小事,確實能夠讓老人鬆弛下來,減少助浴的尷尬與摩擦。

冮雪和小譚都談到在這份工作中感受到的價值。只是至今,這價值仍然停留在情感層面。——“助浴師”聽起來時髦,卻仍是零散小眾的低端服務,產業遠未鋪開。小譚和冮雪們一小時只掙幾十塊。

藏在浴室後的悲喜

每次洗澡,助浴師待在老人家裡的時間,一般不超過兩個小時,卻幾乎可以窺見一段家庭關係的最隱秘處。

曾經有一次,郝美雲服務一位有認知障礙的老人。老人患病多年,女兒早已磨光了耐心,“讓你去洗澡了!”郝美雲聽見女兒對著老人吼叫,老人抖了抖肩膀,兩眼空洞。“慢慢說,別嚇著老人。” 她連連勸說。

郝美雲知道,這樣的老人,任何交流都無法流到耳朵裡,必須像哄小孩那樣耐心,兒女長久的照顧壓力巨大,在公共養老服務尚不完善的今天,這是一個難解的結。

但其實,想到為老人找助浴,已經是一個普通家庭為改善老人狀況難得的努力。助浴並不是一項便宜的服務,均價在80-120元之間,專業的護理機構甚至高達400元以上。對很多家庭來說,一次助浴的價格,也許就是一個星期的生活費。

從機構資料看,在偌大的北京,每個月尋求助浴的家庭數量平均在幾十個,很少上百。

“多數客戶的家庭條件其實挺苦的。衛生間很小,沒有任何防滑設施。” 郝美雲見過僅有兩平方米的衛生間,擺放著桶,盆等雜物,連一把多餘的椅子都放不進,老人洗澡只好坐在馬桶蓋上。郝美雲轉個身都困難。

她看見過髒亂、刺鼻,“幾乎待不下去”的房間,堆滿髒衣服,酸味一陣陣飄出來。剩菜,碗,碟子就在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也沒有洗,桌上還有亂堆一氣的雜物。窗戶關著,似乎老人和家人都沒怎麼想著通風。

這樣的老人,其實是最需要助浴的那部分人,但卻是服務的觸角最難抵達的人群。一個助浴師記得曾接到一個年輕人的電話諮詢,“他是奶奶的孫子,詢問的特別仔細,尤其是價格,最終,他還是沒有下單。”

只有助浴師才能真正理解,洗澡這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兒,對老人有多重要。從業5年,郝美雲最觸目驚心的記憶,是一個70多歲的爺爺後背一道一道刮痕,那是面板不斷髮炎積下的痕跡。一年前,老人在家裡洗澡時差點摔倒,從那以後就不怎麼敢洗澡,更不想麻煩工作忙的冒煙的女兒,只能用毛巾擦擦身子。見到郝美雲的那一刻,老人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激動。

老人說,他已經一年沒洗澡了。

還有些家庭,經濟狀況好一點,保姆長期在家,兒女找助浴的原因是怕保姆太累了,把氣撒在老人身上。一個顧客透露,她找助浴,純粹是給保姆減輕負擔,她每次來看望母親,總是聽保姆嘮叨,在老人那裡受了氣,她一邊給保姆送禮物寬慰著,另一邊又哄著母親。沒辦法,現在市場上保姆太難找了。

曾經,有個客戶忍不住和王淑玲傾訴:一邊照看孫女,一邊顧著住院的老公,還有家裡的老母親,真的管不過來,客戶說著就哭了,她自己也已經進入老年人的行列,卻要撐起更年邁的父母。

圖 | 王淑玲在打掃浴室

王淑玲也跟著傷感起來,她太能體會這種感受。2012年10月27日這天,是她刻骨銘心的日子。王淑玲代表公司參加活動,出門前家裡的母親對她說,“昨天你蘿蔔絲可能是炒爛了,我有點不舒服。”因為有事,王淑玲沒有在意,“沒事沒事,我不礙事,你去吧。”母親對她說。幾個小時後,母親突發心臟病,倒在家裡還來不及上救護車,人就不行了。王淑玲疼得錐心刺骨,她忍不住假設:“如果我那天不去公司,馬上帶母親去看病,會不會一切都來得及。”

很多時候,王淑玲把這份工作當作是對母親的補償,“我覺得,我是在替那些不能陪伴老人的子女,為他們的父母做一些事。”

在那些關於助浴的故事裡,有一個像曾經的王淑玲那樣,無暇照顧母親的女兒,她記著媽媽需要洗澡,定期為她叫助浴。而故事裡的母親已經80多歲了,一天大半時辰處於失智狀態,大部分記憶離她而去,但死死記得自己有一個女兒。助浴時,這位母親大喊大叫,不讓任何人靠近,助浴師萬般哄勸無效,只有一句話無往不利:“奶奶,是你女兒叫我們過來的。”

聽到這話,這個奶奶頃刻放鬆下來,歡天喜地走進浴室,淡定地享受助浴師幫她搓背、掏耳朵,像收到了一件美好的禮物。

洗完澡,穿上乾淨蓬鬆的衣服,老奶奶舒服地眯起眼睛,趕緊給女兒打電話:“你給我找的這個小姑娘啊,洗的真好。”

- END -

撰文 | 周婧

編輯 | 林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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