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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裡劉姥姥是個靠女婿王二狗過活的年逾七旬的老寡婦,按說與“賈不假,白玉為堂金做馬”的榮國府是風馬牛不相干的,而這個劉姥姥竟憑著其女婿的祖父和王夫人的父親因同姓連了宗、認作了侄兒這點關係,硬是闖進了皇親國戚的榮國府。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命與運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命是定數,運是變數。

命論終生,運在一時。

命運合起就是定數與變數的組合。

命好運差,福會散;命差運好,會時來運轉。

這一切既由天定,又有後天的人為。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每個人的命運都有必然性和或然性。

曹雪芹借劉姥姥這個貌似命運早已鐵板釘釘的鄉村野人,來演說一段無常的“命”與“運”的故事。

【87版《紅樓夢》劇照 】

劉姥姥第一次進府,王熙鳳給了她二十兩銀子一吊錢;

第二次進府,又得了若干財物。

顯然這些財物足以讓劉姥姥鷂子翻身脫貧致富。

第三次進府,是高鶚續的,但從王熙鳳女兒巧姐的判詞看,賈府是遭了大難,幸虧“孃親積得陰功”,巧姐得了劉姥姥救助才逃離苦海。

曹雪芹通過描寫劉姥姥三進榮國府,既寫出了一個個體生命的“命與運”的波譎雲詭,又附帶出一個鐘鳴鼎食的大家族不可抗拒的宿命。

劉姥姥第一次去榮國府是為生計所迫,硬著頭皮豁上一張老臉去榮國府打秋風。

雖有早年連過宗的關係,但能不能進得去深似海的侯門,還需要機緣。

“緣”是賈府管家周瑞前幾年在王二狗的莊裡買地,引起了官司,王二狗的父親幫過他,賈瑞的老婆又是賈政妻子王夫人陪房,以上是能進賈府的二個人“緣”。

“機”也有二個:

一是劉姥姥在被年輕門衛擋駕並哄她在大門外等時,恰巧門內有一老年傭人經過,這個老年傭人告訴了她周瑞去了南方,根本在這等不到人,並告訴了她周瑞的老婆在後街上住著這些關鍵信息。

二是到了王熙鳳處,又遇到王熙鳳心情大好,也是為給王夫人面子,賞了劉姥姥二十兩銀子一吊錢。

莊子說:“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所以,劉姥姥初戰能告捷,機緣巧合才是關鍵。

【87版《紅樓夢》劇照 】

劉姥姥第二次進府是為了去感恩,沒承想得了賈母的垂憐,迎來第二次命運的重大轉機。

表面看是善有善報,實際則是這個天生就有些見識的村野人,用自己的智慧抓住了這次重大的機遇。

賈母想找積古的老人說說話,聽聽大觀園外的故事。

劉姥姥信口胡編的兩個故事,既暗合了寶玉,又稱了賈母、王夫人等人的心。

兩個故事,使賈母一怒一喜。

在喜怒轉化中,劉姥姥緊緊抓住了自己命運轉機的韁繩。

但賈母是不管部長,劉姥姥即使使出渾身解數哄老太太開心,也不過換來個領她園子裡四處轉轉開開眼的待遇。

她二進榮國府意想不到的巨大收益卻是來自兩個最厭惡她的人:

一個是嫌有這樣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丟人現眼的王夫人;

另一個是有潔癖嫌她髒的妙玉。

曹公的這神來之筆即弔詭又現實,這就是既意想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玄之又玄,不可模仿也不可能複製的“命”。

雖然不可複製,但曹公這如椽巨筆塑造出的劉姥姥的命運故事,卻能給人無限的啟發與想象。

啟發之一:真誠本善。

在劉姥姥進府的故事裡,本無心栽柳的王熙鳳第一次給她的二十兩銀子是替王夫人打發窮親戚,另外給劉姥姥租車的一吊錢是王熙鳳自己的。

引發王熙鳳惻隱之心的,不僅僅是劉姥姥的年邁,更主要的是劉姥姥的真誠與智慧。

第二次進府,王熙鳳本想戲弄劉姥姥給賈母開心,但劉姥姥的通達配合,贏得了王熙鳳刮目相待,她讓劉姥姥給自己女兒起了大名——巧姐。

劉姥姥不僅解除了巧姐的病,還在家族敗落、巧姐落難時,變賣家產把巧姐從青樓中贖出,嫁於自己的外孫板兒,保住了王熙鳳的後代的性命和骨肉繁衍。

巧姐的“巧”,不就是誰也不能說得清的命運無常的暗示嗎?

【87版《紅樓夢》劇照 】

啟發二:知足自覺。

曹雪芹在塑造劉姥姥這類欲通過機巧逢迎上層社會,來換取物質需求的底層小人物時,還巧妙地通過同樣處於奴隸地位的賈母的丫鬟鴛鴦,借用“三宣牙牌令”的機會,對為不惜出賣人格來換取稻粱的人,順手給了一鞭子。

這種對人格尊嚴的捍衛,比冰清玉潔的黛玉對劉姥姥母蝗蟲的譏諷,王熙鳳的戲弄,以及妙玉的蔑視,要更深刻、更直觀。

下層人真正的精神救贖只有靠自己,自下而上的自覺要比自上而下的啟蒙更徹底、更決絕。

就像當今流行的一句話: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但曹公的偉大就在於對人性多維度的立體展示。

雖然有鴛鴦、黛玉這樣精神高潔的人的襯托,但也絕沒有諷刺裝瘋賣傻的劉姥姥的意思,他不是要給劉姥姥貼“道德失範”的標籤,而是巧妙地揭示了“沒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的內心深層的縝密與柔軟。

劉姥姥歷經歲月磨礪,活下去是她不二的選擇。

二進榮國府看似是她賣傻賣呆賣尊嚴,實則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所以當席畢,鴛鴦給劉姥姥道歉時,劉姥姥說“有什麼惱的,咱們是哄著老太太開心,我要惱,也就不說了”。

劉姥姥的底氣來自她的知足,哄老太太高興僅是為感恩賈母的善待。

可即便如此,在大家笑得人仰馬翻時,劉姥姥還是對出了“大火燒了毛毛蟲”這樣警示的預言。

這比賈母的“這鬼抱住鍾馗腿”,寶釵的“處處風波處處愁”,黛玉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湘雲的“雙懸日月照乾坤”,薛姨媽的“世人不及神仙樂”,要深刻千倍萬倍。

《紅樓夢》這部曠世奇書,之所以能跨越時空的侷限,越過民族疆界的藩籬,究其真正的根源,在於它對人性的解釋有如明鏡照水般透徹,在於它深刻地揭示出了人性最根本、最本質的內涵。

地位卑微的劉姥姥用她的智慧給世人上了一堂生動的“命”與“運”的大課,詮釋了命在運中,運在命理的深刻人生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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