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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春階

第十章 芝西伏擊戰

他覺得有一股氣流直衝腦門

探子報告,鬼子駐芝鎮據點突然開進五輛汽車,呼呼啦啦卸下了幾十個圓桶,橫七豎八的,好像是柴油和汽油。

張平青哈哈笑著說:“又不是酒,著啥急呀!要是日本的清酒,可以奪兩桶嚐嚐。”

打仗前,張平青有個愛好,愛玩酒器。觚、觶、爵、斝、樽、卣、觴、彝、枓、勺、禁、舟、卮、缶、豆、盉等都有。酒器都是從芝鎮周圍的古墓裡扒出來的,他愛在手裡把玩。年前,他聽說吳金鼎從雲南考古回來,帶著酒器趕到芝鎮萬戈莊當面請教。這芝鎮走出的大考古學家陪著他喝酒,說話很少,飲罷出門,拍了拍張平青的肩膀:“美好者,不祥之器。”張平青納悶,吳金鼎說:“好自為之吧。”

我爺爺公冶祥仁也勸張平青,這些酒器陰氣太重,不能過分親近。

張平青一開始還用這些酒器喝酒,聽了我爺爺這麼一說,走了極端,把馬牽過來,用馬尿泚刷酒器。我爺爺又說:“這是大不敬,你可記得范雎將魏齊的頭漆製成溺器的典故嗎?范雎對著魏齊的頭說:‘汝使賓客醉而溺吾,今令汝九泉之下,常食吾溺也!’”

張平青這次聽了我爺爺的勸告,把從墳裡扒出來的酒器收起來。

“啥都得有講究,不能將就。”張平青學著我爺爺的口氣說。我爺爺給他補充:“莊重的儀式其實是在聚氣。任何一箇中國酒器造型都依照人的氣質來欣賞,從口、頸、肚、腰一直到足,其中所貫穿的氣,才是中國酒器所展現出來的美。”

弗尼思對我說:“在國家博物館,陳列著一隻蛋殼黑陶高柄酒杯,是在芝鎮出土的。黑如漆,亮如鏡,薄如紙,硬如瓷,掂之飄忽若無,敲之錚錚有聲。這杯至今已有五千年曆史。倘若張平青活著,見了這高柄杯,他會作何感想呢?”

戰前的那個傍晚,張平青只想著我爺爺的話,他覺得有一股氣流直衝腦門。他把藏起來的酒器又拿出來,在桌上擺開,都倒滿酒,自己不喝,卻一杯一杯酹到地上,大聲說:“今晚,端了芝鎮的鬼子炮樓子!”

那是個臘月天,下雨又下雪,夜色早已籠罩了整個芝鎮。德國教堂前的幾個小攤上早已挑起了燈籠。那燈籠是牛尿脬糊的,雖然耐用,不怕雨打,卻照不了多遠,偶爾見一個人從空蕩蕩的街上一閃而過,看不清鼻子和臉。

鬼子在芝鎮炮樓子有四個,景陽門上坐了一個,另外三個在李家祠堂南邊、永和大院和孟家大院的東北角。炮樓外面的兩個院子,住著一排二鬼子。

大約十點多鐘,忽聽並排的三座炮樓下傳出幾聲悶響,炮樓的探照燈刷地亮如白晝。炮樓周圍的衚衕裡冒出不少人,貓著腰,貼著牆根朝炮樓裡開槍。我爺爺早已得到消息,緊閉了藥鋪的門,把著門縫往外瞅,探照燈照著的雪地慘白一片。

景陽門上坐著的炮樓像巨大的蟒蛇一樣吐出一道道火舌,那火舌舔著積雪,落下來的子彈噗噗地響。遠遠近近的狗們狂躁地吠叫。

俄頃,一隻黑鴿子鑽出炮樓的瞭望孔,在探照燈影裡,翅子一挓煞,消失在西北方的暗夜裡。

我爺爺知道,那是鬼子的信鴿,去向坊子的日寇求援。當時芝鎮和渠邱之間電話線讓游擊隊割斷了,有緊急軍情,需用軍鴿聯繫。

這時“噠噠噠”又飛出一梭子子彈,“噹啷”地一聲落在藥鋪門上。我爺爺趕緊躲在一邊,抽開貼地的門板,鑽進了地道。

芝西的王官疃嶺上,張平青早已在下午率領兩個精銳的特務連設好了埋伏。臨時指揮部搭在浯河西岸的一孔廢棄的磚窯裡,張平青拿著千里眼四下裡張望,瞥見田埂上扔著個鐵耙,叫倆人把鐵耙抬過來,這倆兵偷著喝酒,迷迷糊糊接受了命令,倆人抬著鐵耙在地裡來回晃盪著玩兒。

張平青一見,一個箭步跑上去,一人一腳踹開,自己揹著那爿槐木鐵耙橫放在了路中央,耙齒朝上。那兩個兵跟在後面,張平青命令:“去,耙齒上撒上兩筐麥穰。”

張平青又命令副官王祥分領一半人馬去芝鎮西北三里設下埋伏,那兒臥著一座小石橋,石橋建於明朝初年。芝鎮人把石橋當成神橋,在橋上玩耍的大人小孩,從來沒一人磕磕碰碰。張平青讓士兵在這裡伏擊,也是祈求神橋保佑呢。

王祥剛剛離開,芝鎮街裡槍聲大作,西邊卻遲遲沒有動靜。

雷震先生參加過那個伏擊戰,他給我們芝鎮一聯中學生上課時複述過那天的幾個情節,其中提到幾個急性子芝鎮兵低聲的對話:

“你說,打汽車先打哪兒?”

“先打開車的,開車的一死車就死了!”

“再冒出個開車的咋辦?”

“打汽車眼,眼打瞎了,就不會走了。”

“那人還有眼呢。”

“先打車軲轆,打壞了軲轆等於人卸了手腳。連這個都不知道,你他媽腦袋是驢糞糊的!”

雷震老師接著發揮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

但我大爺公冶令樞說,雷震根本沒有參加芝西伏擊戰。他那天跟雷震在玉皇閣聽雷震的爺爺雷以鬯說瞎話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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