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比結束之後的那個晚上，馬布裡終於不用熬到凌晨看比賽錄影了。

在五棵松，北控隊未被允許自己對比賽進行拍攝。他們得賽後從網上下載才能開始錄影分析。馬布裡說：“多謝他們，我的腦子能歇歇了。”

德比的夜晚過去了。旁觀者意猶未盡，第二天醒來的京城，依舊熱絡地談論著這場實力接近，撕咬拼殺近乎醜陋的德比大戰。主角們已經翻篇。兩支球隊第二天都離開北京，北上東北。他們在機場相見了，相熟的彼此鬥兩句，揮手再見。很快他們就要再見面了，下週二在北控的主場，德比第二篇將迅速被翻開。

賽季裡的生活就是這樣，新的挑戰根本不給你時間反芻，反覆咂摸一件事的滋味。你要是還留在過去，你就很可能在新的今天中失敗。

旁觀者肯定願意好好聊聊。這京城德比簡直就是一場濃縮的人生大戲。多年來的恩怨情仇就集中在這一天，五棵松這座球館裡，這兩個小時的你死我活之中。直到這一年，這一場，京城裡的這兩支球隊才終於實力相當。

幹仗總是這樣，實力相當，懸念迭起的才有意思，才不浪費夾雜在比賽中抽離不走，卻也不應該成為主角的過往和人心。

如果說這一戰之後馬布裡的人生有什麼變化。那就是他的微信頭像換了，換成了一張德比大戰之前更衣室裡的被偷拍的照片。照片裡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拍了，正埋頭在戰術板上寫寫畫畫。

他在預想戰術。面對聯防要怎樣攻，暫停之後對方可能怎麼變，我應該怎麼應對。底線球和邊線球戰術該怎麼樣……他把這些戰術畫出來，再擦掉，彷彿一個即將走進考場的考生在把已經爛熟於心的內容隨隨便便的默唸著一般。不是為了記住。你早就記住了，這麼重複是一種習慣，也讓人安心。他背後的投影上播放的是首鋼和深圳的比賽錄影。馬布裡並沒有抬頭看，首鋼的錄影他已經看過足夠多遍。

他的人生是從決定成為教練開始改變的。變，是內容變了，地點沒變。他是在球場上長大的，曾經，球場中心是屬於馬布裡的。現在，他只能在邊線，確切說是邊線一側的有限區域溜達。他身體被允許移動範圍小了很多。可他心裡裝的事可比之前多了太多。在快43歲的人生時間點上，他還在球場上繼續成長。

籃球和人生的魅力就在於此吧。沒消亡之前，你總能晉級。

馬布裡是在籃球場上長大的。從小時候家樓下的水泥地球場被他們起了個名字，叫做“花園球場”。就像很多紐約長大的孩子一樣。媽媽在家裡做飯，鹽用完了，讓小馬布裡去買。等飯快做完了他還沒回來，媽媽就知道，他一定被“花園球場”留住了。後來他成了紐約州最好的球員，拿了冠軍。後來他進了NBA，成了全明星，接著踏入風波四起的生活，回到愛恨交織的紐約。再後來他來了CBA，建功立業，書寫傳奇。尤其在京城德比發生的五棵松球館裡，他登上過人生的巔峰。看那三面總冠軍旗幟，那濃縮著他CBA生涯裡最美好的日子。

他的球衣有一天也會掛著這間球館的穹頂之上麼？暫時，不，他根本沒時間考慮這些，現在他是北控隊的主教練，他心裡裝著太多事，心思裡沒地兒，生活裡沒時間去琢磨那些由別人決定的事。

自從成為教練之後，他生活裡有太多時間是花在螢幕前的。他說一點都不懷念在球場上的時間。不是那日子過得不好。是現在的日子裡有太多需要他做的。

終於從馬布裡成了馬指導他的人生究竟是怎麼樣的？

你想知道一個人的人生是怎麼樣的，看看他如何使用時間就可以了。

德比戰跳球前十五分鐘，馬布裡坐到五棵松客隊替補席的最邊上。左手邊的地下襬著六瓶水，和曾經他在首鋼隊的主教練閔鹿蕾一個習慣。時不時有人走過去打招呼，他快速應付完，又迅速地進入彷彿入定的狀態。

他注視著球場，彷彿在看什麼，又彷彿沒看，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讓一個旁觀者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

還是球員時。跳球前十五分鐘，他會四十五度三分線外的大概兩米的位置運球。運球時的眼神和剛剛我描述的那種很相似。再之前，他會躺在更衣室的按摩床上躺著，訓練師克里斯為他進行賽前的治療和按摩。這也是他比賽日的第二次治療，還有一次是在比賽日的中午。

上午十點是一支CBA球隊通常的投籃訓練的時間。還是球員時，投籃訓練時，馬布裡有固定要完成的訓練內容，三分線外七個點，三分線裡七個點，他要在每個點完成規定的出手。投籃之後，他要完成視覺系統的訓練。那之後，是午餐。午餐後就是克里斯的治療和按摩。

在之後就是午睡時間。從固定的投籃次數到固定的午睡，所有細節習慣的累計都是為了在比賽場上完成比賽發揮。

現在他是教練，再也沒有午睡的時間。他的身體也不需要別人來幫他按摩放鬆。他的肌肉沒什麼消耗了，無休無止工作的是大腦。

還是上午十點的投籃訓練結束，馬布裡把自己關進辦公室，距離比賽開始還有不到十個小時，他有很多決定要最後完成。就比如德比這一戰，他要最後確定是不是就採取過去兩天思考的策略，死掐林書豪，而且是用福格來死掐林書豪。

打完前一場和廣廈的比賽，馬布裡看比賽錄影一直到凌晨兩點四十。不夠他看的是自己球隊的比賽錄影。他要在第二天下午的訓練之前明確，集體錄影時間裡自己要指出哪幾個點，哪些是錯誤，哪些是做得好的。週一和週二，所有的時間都放在研究首鋼的比賽錄影上。面對一場比賽你無法面面俱到，他要抓住最重要的。

首鋼有太多出色的投手，得分點，方碩朱彥西翟曉川王曉輝漢密爾頓，可只要林書豪在場，球權和時間就都在他手裡，馬布裡確定要鎖住林書豪，要切斷他和隊友之間的聯絡，以此來壓制首鋼的進攻。比賽之前他在更衣室裡告訴球員：把他們的得分防到90分以下。

確定策略之後，是無數可能影響比賽的小細節。就像很多教練一樣，馬布裡兜裡也有小紙條。這紙條也是在這幾個小時裡準備的，上面有很多情況的設定，要兩分該怎麼用什麼戰術，要三分該用什麼戰術……比賽之前他在戰術板上寫完就擦掉的很多戰術擺位都在這紙條上。所有這些，要花費他三到四個小時。

然後。然後他還是沒法像球員時代那樣讓身體和精神休息。有足夠多的大大小小的決定等著他來做，這些花去了他剩下的時間。準備，準備，準備，這是他在一場比賽開始前做的所有事情。一個教練永遠不可能準備太多，除非你的身體和你的精神承受不來。這場德比之前一天，馬布裡手下最重要的投手張帆手臂拉傷了，他得琢磨張帆的那幾分鐘，那個位置，誰或者怎麼樣的組合能頂替起來。德比戰中，之前從未登場的大學生球員孟博龍聽到了馬布裡叫自己的名字。賽前，馬布裡已經告訴他了要做好準備。小將人生裡第一次出場就是在如此焦灼艱難的德比之中，他命中了一記三分。

所有這些決定，馬布裡都要完成，並承擔結果。

所以他沒法讓自己停下來。我問他，比賽之前，你就這麼沒有表情地盯著球場到底在看什麼？他說：我在看對方。我在看對面的那支球隊的每一個人誰做好準備了，誰沒有，誰今天有手感，誰沒有。就好像和廣廈那場比賽之前，我看得出剛剛來到CBA的法裡埃德還在適應全新的一切，所以他的感覺很糟糕，我決定放他在外線出手……

一個球員為了打好比賽，是要張弛有度，要給身體時間，為新的挑戰做好準備的。一個球員要保證自己做好了全部的準備。

一名教練為了獲得比賽的勝利，是需要付出幾乎全部時間的。似乎大腦的恢復時間比肌體快速很快，教練需要把自己推到頭腦風暴最極限的地方。

當然，教練還得試圖把球員推得儘可能靠近他們的極限。德比之後，福格在更衣室的地上躺著，訓練師幫他拉伸著，恢復著。福格場均上場時間41分鐘，CBA聯盟第一人。而且，他往往要去承擔防守對方球隊最強攻擊點的重任。這是他在之前CBA球隊中從沒經歷過的。

馬布裡教練生涯的第一個技術犯規就是因為福格領的。因為福格沒有達到他的防守要求，在被換下場的途中，馬布裡一通破口大罵。冷不丁聽到裁判的哨聲，衝著他雙手比了個T，差點崩潰。不管怎麼給裁判解釋都沒用，裁判以為他是因為判罰不滿，沒想到，其實衝的是福格。馬布裡對福格要求極高，因為他認為福格的上限極高。很多CBA外援被認為有出色的刷分能力，但不被認定是出色的領袖。馬布裡想讓福格成為出色的領袖，能組織，能得分，能防守，用行動在各方面領導這支球隊。他給福格機會，告訴他應該怎麼打，也極嚴格。連熟悉他的人都吃驚，說沒想到老馬罵起人來這麼劈頭蓋臉，暴風驟雨。

他不是對福格一個人狠，是試圖讓所有人儘可能好地準備。他總說兩句話：一，準備，準備，準備。二，我對你們的要求就是像訓練一樣去比賽。

如果你把所有能做的準備都完成了，無論結果輸贏，你都能接受。而訓練就是一支球隊的準備過程。他手下的國內球員說：從沒見過哪個外教，練得這麼狠。

馬布裡的訓練，時間長，強度大。球員有抱怨的，他的回答是：當初我們就是用這樣的訓練贏下了冠軍。這話說得讓人無可爭辯。

他從開始執教就說：我們要用冠軍的標準來訓練，只要我們做到了這些，結果是什麼，我們都能接受。如果是別人這麼說，可能旁人不會當真，畢竟很多球員，教練都是這麼說說而已。馬布裡不一樣啊，他當初剛到北京當球員打比賽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這麼練的，然後就真的拿了冠軍。

他解釋：我讓大家練得這麼辛苦，是因為我讓球隊做好打五節比賽的準備。這樣，到了比賽最後，我們才是體能更好的球隊，我們才能去執行出我們需要的戰術。和廣州的雙加時贏下了之後。馬布裡驕傲得很，指著對方在場上彎腰，扶腿，呼哧帶喘的球員說：看他們早累了。

別問馬布裡他不是相信北控能否贏下冠軍。做球員的時候，他就無數次回答過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根本沒有意義。實力上，沒人相信北控能贏冠軍。就像當初沒人相信首鋼能贏一樣。可他不會告訴自己別信，他相信的不是北控能不能抵達那個結果，他相信的是這是通過那個結果的唯一道路。

當然，別人也許有別的道路。馬布裡只知道這麼一種方法。

球員時，比賽之後，他依舊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尤其是最後幾年，他是北京球迷口中心中的老馬，確實歲數大了，要花很長時間恢復，為下一場做好準備。

人和人最大的相同是，我們一天裡都有二十四小時。在這二十四小時裡做什麼，讓我們各自不同。

昨天，也就是德比後第二天，我問馬布裡，你有沒有想過當首鋼的主教練。

他說：有啊，我夢想的時候，就曾經想象以後會成為首鋼的教練。我原本以為這些都是順理成章的。我知道自己以後會成為教練，當然，才歇了一年就當起教練並不在我的計劃裡，可我知道自己是要成為教練的。那時候我以為，我會先成為首鋼的助理教練，然後一步步成為主教練，我以為我會一輩子和那支球隊聯絡在一起。當然，做夢的時候人總是會夢幻一些。

我又問：現在呢，踏入現實之後，你的想法是怎麼樣的？

他回答：我喜歡每一個發生在我身上的現在。就像昨天輸球了，不是我計劃裡的，可輸球意味著你有很多地方可以進步。我們需要更加努力，變成更好才行。

他接著說：我喜歡現在，因為我喜歡創造嶄新的，就像當初我選擇加入首鋼一樣，有機會去創造嶄新的是非常美好的事情，肯定很難，可我非常享受這個過程。你看北控這支隊，完全不一樣了，我在試圖做盡可能充分的準備，讓球員發揮，讓球隊進步，去爭取勝利，追求賽季目標。這過程裡看起來是有一場又一場不同的比賽要應對，可實際上，我們準備比賽和完成比賽的方式最終就能在這支球隊身上建立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就能成為未來我們獲勝的根基。

我不想再多問下去了，現在他是一個教練，時間有限，不能像還是球員那會兒躺著按摩床上每天有功夫閒扯會兒。

現在的馬布裡不再是球場上的主角了。他站在場邊，串聯著時代。首鋼的後馬布裡時代以及北控的馬指導時代。沿著他的視線和人生變化，你看得到中國籃球的變化。

在接近43歲的時間點上，曾經的老馬變成了年輕的馬指導，他在球場上繼續成長。

籃球和人生的魅力就在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