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一直視李娜為偶像,去巴黎的飛機上,她帶了一本李娜的傳記《獨自上場》,但作為一名足球運動員,她做不到「獨自上場」。
文|盧美慧
編輯|張躍
攝影|尹夕遠(除特殊標註外)
逃
從人群中消失幾個月之後,2019年10月4日這一天,很多人又想起了王霜。
這天凌晨早些時候,效力於西班牙人俱樂部的中國球員武磊在歐聯杯的一場比賽中,開場149秒閃電破門,取得中國男足隊員一粒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進球。各大媒體連夜刊發新聞、製作海報,紛紛在最醒目的位置寫下「武磊打進中國球員歐戰正賽首球!」正值國慶期間,這粒進球也讓球迷們幸福到了極點,「他強任他強,我有武球王!」
過了沒多久,女足歐冠的官方推特小小地砸了一下場子,「祝賀武磊在今天的歐聯杯中,成為了第一個在歐戰正賽進球的中國男球員。而王霜是第一個在歐足聯俱樂部正賽中破門的中國人,上賽季代表巴黎聖日爾曼進球。」(注:嚴格地說,王霜是中國大陸第一個在歐戰正賽進球的隊員,中國臺灣女足運動員曾淑娥曾在2013/2014賽季歐冠比賽中攻入一球。)
那段時間,已經「逃」出眾人視線的王霜正在挪威休長假。北歐的秋天有一種冷峻和遺世獨立的美,人生中少有這樣放鬆的時刻,人群之外,山河湖海,什麼也不用多想。
總的來說,2019年對王霜並不是太友好。
命運在2018年給了她一顆大大的糖果——這一年,她獲得了亞洲足球小姐,轉會法國巴黎聖日耳曼俱樂部,靠一粒粒進球驚豔世界足壇,很多人在轉播鏡頭和體育新聞中認識了這個因為足球被晒得黑黑的、短髮、特別愛笑的武漢姑娘。
幾乎一夜之間,鮮花、掌聲、榮譽、期待都山呼海嘯地湧入王霜的人生。對於遍地頑疾、荒蕪一片的中國足球來說,她的出現重新燃起人們內心的熱情,他們期待這個球場上靈活飄逸的姑娘去扮演平凡世界裡的英雄。
有那麼一些時間,王霜覺得自己沒準兒真能去扮演這個英雄。但現實卻是,這顆糖果噙到了2019年,原本的那層甜蜜慢慢消失了。
2019年6月,女足世界盃在法國舉行。開賽前,媒體紛紛打出「鏗鏘玫瑰能否重新盛放法蘭西」的標題,王霜作為這屆女足的頭號球星,一度被外界視為那個扛起中國女足復興大旗的人,但中國隊最終表現不佳,在八分之一決賽0∶2負於義大利,止步十六強。此前中國女足共7次闖入世界盃,這是唯一一次沒闖入八強,而王霜在四場比賽中,一球未進。
2019女足世界盃1/8決賽:義大利女足2-0中國女足,王霜錯失機會後懊惱 圖源視覺中國
大旗沒能飄揚起來,法蘭西的盛夏滿是苦澀,同意大利的比賽終場哨聲響起,王霜在球場上哭到雙肩顫抖到停不下來,她不斷重複的一句話是,「我再也不踢球了,我再也不踢球了。」
世界盃結束後,王霜與巴黎聖日耳曼俱樂部解約,低調回國,迅速消失於人群之中。無數人追著她要答案,她回絕掉了絕大多數媒體的採訪,躲進武漢體育中心的球員宿舍,從「世界級球星」變成一個普通的「靠踢球吃飯的人」。
對王霜來說,從巴黎回國更像是一場決絕的逃離。她帶回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在巴黎構建起的一切,行李裝了幾大箱,這裡面有巴黎比賽的隊服,有球迷給她的信和小禮物,有俱樂部為她專門做的畫冊,有她為了練習法語專門買的書和做的筆記。
「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吧,我覺得我真的確實走的太快了吧,也會特別累。所以你說讓我現在去回想巴黎之前所發生的一切,我只會覺得特別累。所以就是特別想藏起來,希望大家都看不到我。」
最初的採訪在7月進行,那也是王霜人生中的灰暗時刻,她用了很長時間去重新校正自己和足球的關係,外界越期待她扮演一個英雄,她越是想丟盔棄甲跑到一邊,但足球之於她的那個誘惑還在,跑到半路又馬上後悔,「唉?我是不是還喜歡踢球?」
這不是一個符合公眾想象的英雄主義的敘事,英雄習慣展示強悍和百折不撓,但在被動地抵達舞臺中央後,24歲的王霜選擇暴露脆弱和猶豫,這恰恰造就了這個故事的動人之處:一位被足球屆認為是天才少女的運動員,在她自己沒準備好做一個英雄之前,別人沒法強迫她。
稻草
在中國,踢球的姑娘們必須讓自己靠近巔峰,才能有被看到和記住的可能。這也讓1999年的鏗鏘玫瑰一代長久盤踞於公共記憶的深處——那一年,中國女足在決賽中點球惜敗美國隊獲得世界盃亞軍,這是迄今為止中國女足最接近巔峰的時刻。
但對於健忘的人們來說,那一年在電視機前屏住呼吸的緊張,以及與之相隨的歡笑和眼淚早就都成了前塵往事。能夠殘存於內心的大概只有田震握著拳頭、用沙沙的嗓音唱「風雨彩虹,鏗鏘玫瑰,再多憂傷再多痛苦自己去背」。
1999年的剎那光輝成了中國女足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那之後,中國女足經歷了長達數年的寂寂長夜,鏗鏘玫瑰變成了一道沉甸甸的咒符,和20年前的那份榮耀一起一直糾纏著之後從事這項運動的人。
即便如此,還是會有很多人問王霜對於1999年的印象。人們期待著一個這樣的故事——那個在1999年電視機旁見證了中國女足巔峰時刻的小女孩,在成年之後重新扛起這面旗幟,只是,這一次,人們真的想多了。
鏗鏘玫瑰綻放的1999年,王霜不到5歲。對足球尚無任何概念。「其實99真的沒什麼印象,那時候我才4歲,肯定是還不知道的。」
關於自己的4歲,王霜記憶不多。但在5歲那年,她的幼年世界經歷了崩塌,感情一向不睦的父母婚姻走向破裂,爸爸媽媽誰也沒有承擔起養育王霜的責任,離婚後,父母分別離開武漢,親生父親把王霜送到了姨父姨媽家裡,然後就消失了。
幸運的是,姨父姨媽都是非常善良的人,一直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姨父曹義林是個球迷,表哥曹國棟自小踢球,所以,王霜和足球的緣分不是開始於1999年的女足世界盃,而是一次她無力左右的家庭變故。
「我是在球場上喜歡上的足球。」
對王霜來說,足球是她的稻草,是足球把她從童年被拋棄的驚懼中打撈了起來。她跟哥哥一起踢球,對於一個過早品嚐離別和背棄的小女孩而言,球場上的事情簡單得多,追逐腳下的皮球幾乎成了幼年時代唯一可以掌控和主宰的事,只要保證不丟球,然後把球踢進球門就可以了。
啟蒙教練徐義龍就是在王霜同哥哥曹國棟的追逐中相中了她,「我不經意間發現了一個孩子好快,跑起來,而且是個女孩子。」那時候武漢並沒有專門的少兒女子球隊,徐義龍就把王霜招進了自己的球隊,跟一群男孩子一起訓練。
徐義龍和王霜的姨父姨媽是多年老友,熟悉王霜家裡的情況,「家裡的變故肯定還是有影響,可能讓王霜就很有表現欲,表現好了大家就關注她嘛。」當時王霜只有7歲,追著比自己高半頭的男孩子們瘋跑。「他們沒有把她當女孩子,所以說在球場上拼啊搶啊什麼的,甚至有的孩子,對她還有點不服氣,但這反過來又刺激了她。」
曹國棟印象中,這個天外來客的妹妹特別喜歡跟自己「拼著幹」,男孩的力量比女孩要好一些,王霜就是不服,天天琢磨著怎麼以柔克剛出奇制勝,這意外地訓練了王霜用腦子踢球的能力。曹國棟後來也成為了職業運動員,他覺得妹妹身上這種不服的勁頭兒太突出了,回想起來,可能還是家庭的原因,「就是家裡有兩個蘋果,一個大的一個小的,她喜歡去選大的,她不要小的。我媽就跟我說,妹妹這樣是因為沒有安全感。我小時候巨傻,傻乎乎的,現在會覺得我媽說的對,你想一個小女孩,真的,你不能說她自私,因為她根本沒有安全感。」
曹義林夫婦都是武漢很普通的工薪族,突然多出撫育一個孩子的擔子,其實是不小的壓力。一家人有開民主會的傳統,夫婦倆就跟兩個小不點兒說,「反正我們家啊,你們兩個人練球,如果我們家就那個錢只能培養一個的話,那誰好我們就這個錢就扔在誰身上去,絕對不可能說,因為喜歡哪一個,或者是重男輕女,因為你哥哥是兒子,就把錢給他,都要看成績。」
王霜成年以後,跟姨媽郭芳撒嬌式地談起過這個問題,那時候王霜已經改口稱呼他們為爸爸媽媽,「她跟我說,她知道她爸爸喜歡她,她總說我喜歡她哥哥,她就覺得我偏心。她說你都說過,我們家就這條件,但是這個錢只能培養一個人,誰好就給誰用,但是我就覺得你喜歡哥。」
這樣的敏感和較真兒讓郭芳心驚,至今她都無法完全確定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你看本來是為了鼓勵他倆,她小時候就會這麼理解,還記了這麼多年,她可能還是很怕跟足球(分開),這點她比曹國棟要堅決。小時候踢球誰家也不是說要弄什麼名堂出來,她不行,徐教練說她抱著球睡覺,那可能誇張一點,但是她把足球真的當成命,她不像有的孩子,踢完幹別的去了,或者不踢也行,她一門心思就是這個。」
小時候教練會要求寫生活日記和訓練日記,很多孩子對付對付就過去了,王霜會把教練每一場訓練的戰術安排和意圖什麼的都記下來,郭芳並不願意王霜走足球的道路,從一位母親的私心來說,還是希望這個命運安排來的女兒能漂漂亮亮的,不要那麼辛苦,「開始踢的時候就是想著孩子多跑跑健康,後來就發痴了嘛,她特別專注做這些東西。所以真就沒辦法。」
姨父曹義林記得,王霜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當時一家人住在江漢大學附近,兄妹倆從江漢大學足球場回家,兩個人就開始比賽顛球,規則是球不能落地,一旦落地就要從頭開始。「她是從球場一直顛回家,中途掉了一次,我兒子也是掉了一次,掉了以後,我兒子接著就顛回去了,王霜呢,她又還原又走回到球場,再從球場顛回去。就說她這種性格,真的是不服輸,蠻好強。」
這個畫面一直印在曹義林夫婦的腦海裡,球場離家大概有一站多的路程,路上很多車子和行人,兄妹倆就那麼一路顛著球回家,兩個人在顛球失敗後的不同選擇一直是一家人常常調侃的話題,「我就常說啊,這個曹國棟就是中國男足的代表,王霜就是女足的代表。」
2018女足亞洲盃小組賽,王霜慶祝進球 圖源視覺中國
光
專注、靈活、肯動腦子的技術特點,頑強、不服、再加上有點「自私」的性格,讓王霜很快在武漢的足球圈脫穎而出,那時候王霜一直混編在男隊,11歲的時候參加武漢當地的比賽,一位教練見到王霜後直接提出抗議,「你們隊裡有王霜參加,這球還怎麼踢嘛。」
競技體育的執行法則非常簡單,成王敗寇,戰鬥和征服。童年時代能打敗高自己半頭的男孩子,這更像是規則外的兒戲,想要走職業化的道路,12歲的王霜必須走進規則。那一年,她第一次離開家,去參加一個國家隊「希望隊」的集訓,獨自去北京的火車上她哭了很久很久,醒來已經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武漢吳家山中學的足球教練韓健是王霜的另一位恩師,雖然在武漢足球圈裡大家都知道有個小姑娘不錯,但外面的世界對待一個毫無背景的小孩兒可沒什麼客氣,有件事韓健記得很清楚,「她是一去那個北京人家就說,踢什麼球啊踢,球也踢不了,成績也不好,又這麼小,出來受罪,誰讓你過來的?教練也不用她,她姨爹姨媽好不容易跑去看一場球,就給她一分鐘,就是給她最後一分鐘。」
韓健做了20多年足球教育,男孩女孩都帶過,在他看來,中國足球的大環境本身已經足夠惡劣,在這惡劣中對女孩則要更苛刻,這裡面既有體制的積弊,也有人群的偏見,「只給一分鐘說話還氣死人。人家說什麼,要不是你們家長來了,我一分鐘都不給她,水平太差了,這麼遠跑過來混飯吃。」韓健說,王霜後來哭得一塌糊塗。「就不說她是天才,但肯定還是個好苗子吧,但人家一點耐心都不會給你,你誰啊你。」
但凡對中國足球有一點了解的球迷,都知道中國足球上不去的根兒在缺乏完善健全的青訓體系。幹了大半輩子基層足球,韓健和徐義龍們有一肚子苦水,早些年,這些基層教練乾的活一直都是——拿著幾百塊的工資在中國足球的鹽鹼地上種花兒,「沒有體系,什麼系統成長都沒有,都是看臉色看機會甚至看運氣,王霜這是踢出來了,那有多少孩子踢不出來呢?」
小時候,王霜特別愛哭,但韓健能教給她的只能是綠茵場不相信眼淚,大環境就是這樣,只有成為最強的那個,那些莫名其妙的偏見和白眼兒才有可能被擊碎,他反覆跟王霜傳達的訊號是,哭沒有用,贏才有用。
2018年王霜獲得了亞洲足球小姐 圖源視覺中國
王霜很爭氣,12歲入選國少隊,15歲入選國青隊,17歲入選國家隊——那是2012年,中國足球正經歷著老球迷口中「黑的不能再黑」的至暗時刻,那之前的兩年,中國足壇腐敗窩案引發全民關注,涉案人員上至足協主席謝亞龍及各級官員,下至足壇名哨、各俱樂部教練、球員等數十人,盤根錯節之深震驚輿論。
從2004年到2012年,中國女足先後經歷了9位主教練,同時期的日本女足只經歷了一次帥位更迭。這期間,日本女足從亞洲二流球隊變成了女足世界盃的冠軍,而在中國,伴隨著女足成績下滑的還有——踢球的女孩越來越少。
根據2016年一則報道提供的資料,中國女足的註冊成年職業運動員不足600人,而國際足聯的統計中,中國的註冊女足運動員(12歲以上)為3000人。這個資料少得可憐,同時期的美國女足運動員的數量是180萬。
中國女足前任主教練郝偉還記得第一次見王霜的印象,「那時候還是個小丫頭,但確實看她第一眼,她在技術的能力上,包括球的智商上,可以說一看就比別人高一等,而且在這個位置上也很適合,因為她又小,她的技能,那個時候其實已經展現出她的才華了,確實是,可以說中國女足這麼多年來,她可以說是,除了孫雯,可能就是她了。」
「大家可能對這些都已經,全國都麻木了,所以她可能就像是大家,就是黑暗中的一縷光一樣,你會在她的身上看到一種足球最原始,最純粹的那個東西。」資深女足記者陳清揚跟郝偉有一樣的心情,王霜以及同時期這批球員的出現,讓被中國足球傷透心的人們重新看到了一點光亮,「那之前中國女足2011年無緣世界盃,2012年無緣奧運會,就是你跟世界舞臺消失了8年,所以,我覺得那時候中國女足是一片空白的。所以有點兒亮兒出現的時候,真的是驚喜。」
2018年8月,即將加盟巴黎聖日耳曼女足的王霜和前輩孫雯 圖源視覺中國
樂章,戛然而止
在足球圈,大家習慣稱王霜為「大場面小姐」,最經典的一次是2015年12月中美女足熱身賽,中國隊全場被壓制,場面一直被動。足球比賽的魅力在於從來不存在絕對的強者,弱勢的一方只要覓得一次機會,場上便能瞬時突變。20歲的王霜抓住了這個瞬間,第58分鐘,她抓住隊友製造的機會,後點包抄冷靜射門,皮球打在美國隊後衛身上折射入網。這粒進球放在美國這位老冤家身上意義非凡,王霜憑藉著這粒進球,打破了美國隊11年來主場104場比賽不敗的紀錄,而上一次中國女足戰勝美國隊,她才11歲。
另外一次,2016年裡約奧運會亞洲區預選賽,中國女足對陣北韓女足,王霜在下半場替補出場,中國隊0∶1落後了北韓整場,在終場哨響起前,王霜製造點球,親自主罰命中,再次力挽狂瀾。
更多的中國普通球迷關注到王霜是因為2017年的一則進球集錦的短視訊,那是一位國外球迷剪輯的,視訊中的王霜閃轉騰挪,跑位鬼魅,腳下技術一流,又能在最恰當的時機用各種方式把皮球送進網窩,不少中國觀眾借這則視訊驚呼原來中國球員也能有如此飄逸流暢的技術,有好事的球迷專門做了GIF動圖,在網上招呼男足隊員都來看看王霜怎麼踢球。
聲譽在她加盟巴黎聖日耳曼女足後達到了頂峰。
歐冠戰場,2018年10月18日,女足歐冠聯賽1/8決賽首回合,王霜首發進球幫助巴黎聖日耳曼客場2∶0擊敗瑞典勁旅林雪平隊,這粒進球是中國(大陸)球員在歐戰中打進的第一粒進球。
對王霜來說,這注定是生命中一段閃耀著光輝的日子。她創造了孫雯、劉愛玲、馬曉旭、韓端這些前輩們都沒能創造的歷史,而這樣的成績還是在語言幾乎完全不通的情況下完成的。換言之,實力和球商是王霜在海外立足的唯一語言。她的優異表現讓大巴黎主帥埃喬弗尼給出了「intelligent」的盛讚,大巴黎球迷用生澀的發音呼喊她的名字,而在場外,她跟內馬爾、姆巴佩等足壇超級巨星出席活動,高興壞了的中國球迷發現大巴黎女足在王霜的襯托下好像也不過如此,乾脆玩起了「霜妹子歐羅巴技術扶貧」的梗。
在男足球員武磊加盟西班牙人俱樂部後,中國球迷的開心到達了頂峰,王霜和武磊成了「全村的希望」,對於習慣了因中國足球而傷心的球迷來說,這份開心中混雜了各種各樣的情緒,最關鍵的一點是,他們證明了中國球員具備在世界足壇立足的能力,只要按照足球規律辦事,「中國足球的天總會亮的」。
在陳清揚看來,成績之外更重要的是,王霜身上那種生機勃勃的快樂,那種體育世界特有的單純,是她在中國運動員身上很難見到的東西,「好像有點政治不正確,但我還是要說,她踢球就不像中國人,她踢球太開心了。就像南美人踢球,真的是頂級球員那種自在,世界級,真的行雲流水。我為什麼喜歡看她踢球,好開心啊,怎麼有人能踢得那麼好,還是中國球員。我覺得這點被大家忽視了,可能覺得她是中國驕傲什麼什麼的。但即使你把她拋去中國人的身份,你看她,有人說她踢球像梅西,像德布勞內,像羅納爾迪尼奧,就是因為她有那種足球,特別純粹那種感覺,就特別乾淨那種你知道嗎?」
出發去巴黎前,王霜去小時候練球的地方找過一次徐義龍,徐義龍帶她去踢了場野球,「晚上嘛,她自己想動,所以說,真不容易,我說這孩子,她真的是熱愛,她那晚玩得蠻開心,甚至我要別人注意,我說她馬上要出國去那個,要注意不要把她搞傷了。她說不要緊,她跟別人說不要緊,你該怎麼怎麼。沒有一點明星架子。」
徐義龍也提到了王霜大巴黎時期的「快樂」,這種快樂就像臨行前的那場野球,心無旁騖,只享受足球本身,唯一一點不同是,「你看巴黎那兒的草皮,綠油油的,多好啊。」
正是因為這種快樂和純粹太過稀缺,當王霜親自證實與巴黎聖日耳曼俱樂部解約、將回國踢球的訊息後,引發了外界一片愕然——轉折來得突兀和難以理解,像一支漂亮激越的樂曲,正在最快樂悠揚的章節,大家都期待下一樂章的時刻,一切戛然而止。
對王霜來說,她的足球夢從幼年做到成年,越做越耀眼,也越做越複雜,足球不再只是一粒需要被踢進球門的皮球,慢慢地變成萬人的期待,國家的榮譽,摻進來許多「無力掌控的部分」。
90年代徐義龍開始搞青訓的時候,青少年足球根本沒人關心。那個時候沒有場地,徐義龍到處找關係搞審批,不知道碰了多少釘子才找到一塊大小合適的荒地,沒有政策也沒有幫手,他自己找基建把坑坑窪窪的荒地變成足球場。這樣的場地經常讓孩子們踢出一身傷,很多時候徐義龍都想著不幹了,但是看著一身傷的小孩子們還在快樂地踢球,他也始終沒狠下心來。
因為時間遙遠,光碟的畫質並不是特別清楚,徐義龍指著一群男孩子中間橫衝直撞、梳著兩個羊角辮兒的王霜說,「她野得很,從小有種很野的勁兒。」頓了一下徐義龍接著說,「這個野能在球場上幫助她,但其他方面,可能就(不行)。」
2018年9月9日,法國巴黎,18/19法甲女足次輪,巴黎聖日耳曼Vs巴黎FC。王霜慶祝進球 圖源視覺中國
集體的法則
王霜一直視李娜為偶像,去巴黎的飛機上,她專門帶了一本李娜的傳記《獨自上場》,但集體運動和個人運動最大的區別是,作為一名足球運動員,王霜做不到「獨自上場」。
「哪兒都有你,你那麼能顯啊,怎麼這麼欠啊,怎麼怎麼樣的,好像就你能帶球怎麼樣,愛顯擺吧。」早些年,中央電視臺資深體育記者艾婷婷聽過不少對王霜的非議,運動員從小處在集體之中,接受的是統一的塑造和馴化,很容易對與眾不同的那個說三道四,這一點在個人專案裡可以跨越,只要足夠強大,「到李娜那樣,誰也不能怎麼樣。但在集體專案裡,這有時候可能反而是種劣勢。」
今年女足世界盃期間,國家隊主教練賈秀全的一句「我需要的是一個團隊,而不是某一個球星,我需要一個團隊在場上」,引發了非常大的輿論風波,外界猜測賈秀全將矛頭對準了王霜,大賽期間將帥失和的傳聞甚囂塵上。
賈秀全在中國足壇向來以嚴厲和不近人情著稱,一些老球迷擔心曾經的「3號隋波」事件重演。1998年的一場國內聯賽,賈秀全賽後指責球員隋波打假球,一句話將後者拖進輿論風波,經歷100多天的調查,隋波事件最終被認定為媒體炒作,但這名球員在漫天的指責和猜疑中隨之沉寂,不久便結束了自己的職業生涯,成為中國足壇的一個悲劇符號。
王霜確認同大巴黎解約後,球迷和媒體把怒火指向了賈秀全和中國足協,日韓足球每年都輸送大量球員到海外,王霜踢得好好的,突然中斷的留洋之路被視作歷史的倒車,「鼠目寸光」、「削足適履」、「為了成績不擇手段」。
王霜解釋了多次,「賈導對於我們來說就像父親一樣,他不管怎麼去說我們,那都是為我們好,我覺得還是要從自身找原因。」但猜疑並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對王霜來說,這個「後果」就是她發現「加盟巴黎那麼久,感覺只是我個人的能力提高了,但對於國家隊並沒有太大幫助」。
王霜的偶像是C羅,但她面臨的卻是梅西式的困惑——不管在俱樂部取得了怎樣的成績,每當回到國家隊,她發現自己遊離於體系之外,成了一個外人。艾婷婷報道中國女足多年,在她看來,王霜的困惑也是中國足球多年的困惑,即個體特質和集體法則之間永恆的矛盾。
梅西在2018俄羅斯世界盃 圖源視覺中國
賈秀全入主中國女足後,提倡拼體力、拼意志的防守反擊打法,「賈導的這套打法,是要有充沛的體力作為基礎才能夠實施的,要利用我們所有隊員那種不遺餘力地奔跑,去彌補我們和對方的這種差異。」而王霜的特點是小快靈,講究技巧,艾婷婷說,「她偏趕上賈導的這支國家隊。」
「其實早在3月份阿爾加夫杯,她回來一集訓就發現有點跟不上,一跟不上,她就有點慌。她本來以為她出去是能夠讓她的球技更上一層樓,能夠讓她回到國家隊之後,成為一個更優秀的王霜,結果呢她發現回來之後,她不僅沒有在這個球隊中更加如魚得水,反而變得吃力了,她就接受不了。」
「其實賈導對她有沒有不滿呢?我也不怕說,有,其實賈導當我面他也承認這一點,但是呢我認為這個不滿根本不是針對個人的,就是因為王霜回來之後,教練組發現她的身體狀況沒有辦法達到球隊的訓練要求,本來我們認為這將是我們的一個殺手鐗,但最後發現他只能用半場,所以你是教練,你也生氣,對吧,所以就是這樣。」
相對於很多中國足球激烈的批評者,艾婷婷要溫和包容許多,賈秀全只是在中國女足現實情境中做了他所認為的最優選擇,但另一方面,同樣作為一個愛足球的人,艾婷婷又難免為王霜和足球本身感到難過,「王霜是我一直都非常喜歡的隊員,就是因為她的與眾不同,她這種特性其實很寶貴,但這種特性如果你只是在俱樂部這個層面的話,可能還可以保留,你越往上走,你必然受到的一些阻力越來越多了。」
因此,這屆女足世界盃,王霜太想贏了。但第一場打德國,腰傷就復發了,「打德國之前一週的友誼賽,她扭了一下,她接著晚上回去,不能起床,不能走動,她還堅持在訓練。」站在父親的角度,曹義林有埋怨也有心疼,「我當時跟她說,我說,你必須要跟賈指導講,她不敢講。我說你跟隊醫講,要隊醫跟賈指導講,隊醫也不敢講。我說這怎麼辦呢,我說你必須要講,我說你這個世界盃不打都可以,你不能把自己搞傷了,我說你還年輕得很,你不能毀自己。」
王霜當時跟曹義林發脾氣,「怎麼運氣這麼不好,我全部都準備好了。」她就是想贏,因為,她非常清楚人們對女足的相對寬容不可能永遠持續,在世界範圍內,踢球的女孩兒們想讓人們更多關注,路徑從來只有一條:比男人們成績更好。「你心裡會有一種擔心,就是說如果說幾年之內再不出成績,大家也會像對待男足一樣對待女足,那個是特別可怕的。」
世界盃期間,韓健去法國看了王霜的比賽。這對師徒過去十幾年中常常在一起看比賽回放,分析技戰術問題,親如父女。韓健平常喉嚨不好,一直吃一種含片,王霜有次發信息說也想吃那個含片,這次去法國,韓健就一直帶在身上,他和王霜的酒店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但他最終沒有選擇跟王霜見面,那幾盒含片他從武漢帶到法國,又從法國帶回了武漢。
「其實跟領隊什麼的,很多熟人,我從來不過去,我怕碰到她,她知道我住在對面,她也怕我碰到她,本來其實她已經在那裡夠壓抑了,你再碰到她,從主教練的角度,怎麼你還搬救兵嗎?」
世界盃期間,韓健就知道了王霜決定回國的訊息,這件事對他打擊巨大,在法國看比賽的時候,韓健說自己「真的是心痛」,「怎麼說呢,就好比有那麼一塊草地,突然躥出一朵小花兒來,然後人一看,哎?你怎麼躥出來了,我這是草地,然後咔嚓給你鉸折了。」
2019武漢軍運會女足小組賽A組,中國Vs南韓 賈秀全和王霜在比賽現場 圖源視覺中國
降速飛行的鳥兒
前女足國家隊隊員畢妍也為王霜的回國感到可惜,一定程度上,她和她同時期的夥伴們,沒有王霜這般幸運,作為過來人,畢妍非常明白一個女孩在國內踢球的種種不易,她也多次在公開場合呼籲,減少對足球的行政干預,讓專業的人幹專業的事。
「球員時期最不開心的記憶是什麼?」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畢妍愣了幾十秒,理清思緒後說,「領導開會。」她描述了開會的狀況,「最低得一個小時,你看領導講什麼了。贏了是一種講法,輸了是一種講法,不一樣,怎麼都得一個小時。你這馬上要比賽了,他跟你講拼搏奮鬥。」
畢妍說起有一年春節,國家隊在外拉練,大年三十晚上,練完了大家一起慶祝新年。本來說好了第二天不訓練,結果突然接到指示,要繼續訓練,因為第二天總局領導要來,「我們說為什麼要訓練啊,領導來看你們,你們不得練練,為什麼來看我們就一定要訓練,而且那天還下雨。我們就冒著雨在那兒等著訓練,就說你們就意思意思,出來傳傳球,那你也得應和的啊,應和出來,在大雨中他打傘跟我們講話,哎呀,你們這精神好啊。」
最後,領導給每個隊員發了一個紅包,當著面誰也沒好意思開啟,「你肯定猜不到裡面有多少錢,10塊。」畢妍天生是個樂天派,但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一絲苦澀,「所以為什麼為王霜可惜呢,就覺得她身上有我們大家的夢吧。」
但對於王霜,巴黎像是一場漸漸遠去的夢,回到武漢車都江大女足俱樂部,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藏」了起來,她身上有常年的運動傷,藉著這段時間好好休養了一下。
隊友呂悅雲從很小就跟王霜在一個隊踢球,她印象裡王霜在場上是個「霸氣張揚的殺手」,私下是特別咋咋唬唬,特別能鬧騰一人。經歷了這場出走與與歸來,呂悅雲能覺察出王霜身上一些很特別的東西,「好像消失了」。
在女超聯賽,王霜沒有扮演那個神奇的角色,女超聯賽的設定也一直是外界批評的物件,兩個月內要把所有比賽打完,然後去國家隊集訓,備戰東京奧運會。王霜最終在女超聯賽只有三粒進球入賬,球隊在八支隊伍中排名第四。
上中學的時候,韓健曾給王霜起過一個外號:「虛榮妹」。那時,王霜在隊裡年紀最小,但她老纏著韓健要當隊長。「不能不能,你這水平,學習就那樣,球也,主力都夠嗆,還當隊長。」結果有一次夏天打比賽,天很熱,40多度,當時的隊長身體差一點,體能透支得特別快。「其實當時王霜也不行,太熱了,但當時只還能換一個人,我就把隊長換下來。王霜就成了場上隊長,結果這一下,她滿場飛,我就說你怎麼這麼虛榮呢,這樣就叫她虛榮妹,愛虛榮。」
追著那粒皮球,「虛榮妹」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也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各種「虛榮」。但現在,這份「虛榮」必須面對現實。
王霜在旅行中 圖源王霜微博
徐義龍有一次看王霜的採訪,「因為我們武漢市足協和省足協之間,足球應該平級的。她為了怕得罪省裡或者市裡,說省裡又怕得罪市裡,所以說這個孩子說話時候,她用了一個什麼詞,我們地方,我們地方的足協,她兩個都概括了。她如果說湖北,武漢市就,所以說從這些細微處我就感覺到這孩子,在面對媒體有時候表達的方式很注意。」
跟很多大喊大叫的教練不太一樣,徐義龍很溫和。一方面,對於王霜的這種情商和表達,他是欣慰的,「因為在我們的環境裡面,這就是最得體的表達」。
但另一方面,徐義龍又覺得哪裡不對。他閒暇時很愛看紀錄片,看大自然裡的野生動物。他覺得所有偉大的運動員身上一定都有獸性,有很多不馴服,這也是體育存在的意義。徐義龍說最初見到五六歲的王霜時的樣子,「在人群中跑啊跑啊,好像一直不知道累,還真是有那股勁頭兒。」
「回想過去一年,會有特別懷念的東西嗎?」王霜想了想,說,「巴黎的草皮。」
她非常開心地形容起巴黎的草皮特別軟,跑在上面特別自在,也說起了打進里昂進球后的那次滑跪。回國之後第一場女超比賽,她打進了一粒扳平的進球,當時她有傷在身,但還是一蹦老高,跳到空中做了個慶祝動作。後來有人跟她開玩笑說,你應該滑跪慶祝一下啊,王霜做了個鬼臉,是24歲女孩兒特有的調皮,「那草地,滑跪一下膝蓋就沒了啊!」
徐義龍說,大環境確實有太多讓人沮喪的地方,但王霜也有王霜的問題,這次的風波正好是個考驗她的機會。
談不上成功的女超聯賽結束後,這頭小獸給自己放了個長假去挪威玩了一趟。在挪威,她看到了極光,還有一座坐落於山海之間的球場,緊接著她回到了國家隊,不久前的永川女足四國賽上,王霜迎來了她在國家隊的第100場比賽。那場比賽,王霜最終梅開二度,用兩粒漂亮的進球,宣告了自己的歸來。
2019永川國際女足錦標賽,王霜進球后慶祝 圖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