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付政浩
到東方去，好淘金。幾個世紀以來，從《馬可波羅遊記》到哥倫布航海再到改革開放，中國一直都是西方世界尋求突破、探險遊歷的夢想天堂。而在過去三十年，中國這片熱土上最成功的淘金客之一就是，大衛-斯特恩這位被譽為史上最偉大的體育職業經理人之一和他領導的NBA聯盟。或許是因為NBA過去三十年在中國的商業開拓過於成功，擔任NBAQuattroporte長達三十年之久的斯特恩的個人命運似乎也成為了NBA在華興衰成敗的折射和隱喻。
1989年，剛剛接任NBAQuattroporte五年的大衛-斯特恩首次來到中國，他在央視東門傳達室苦苦等候40分鐘。最終央視同意免費播放NBA比賽錄影，此後三十年NBA在中國書寫了一段波瀾壯闊的商業開拓奇蹟。自此，斯特恩在央視苦候的故事昇華成為一段佳話，其感人程度一點都不亞於“程門立雪”。
2019年10月，NBA因為莫雷事件遭到中國球迷強烈抵制，央視第一時間停播NBA。當時坊間就傳出哀嘆：“大衛-斯特恩用三十年開啟的中國市場的大門，結果莫雷和蕭華用三天就給關上了。”而就在莫雷事件發生兩個月後，退休才剛剛五年的NBA前Quattroporte大衛-斯特恩則在紐約一家餐館時突發腦溢血。在搶救三週後，北京時間2020年1月2日，斯特恩溘然長逝，享年77歲。在中國常有人亡政息之嘆，在NBA在華前途未卜的大背景下，斯特恩這位前NBAQuattroporte的撒手人寰無疑讓人對NBA在華前景平添幾分不祥之感。
在斯特恩仙逝之際，幾乎每一家媒體都在分享關於斯特恩令人印象深刻的成就和故事。畢竟，作為執掌NBA門戶長達三十年、任內縱橫捭闔建立諸多功勳的超級職業經理人，斯特恩無論是在聯賽制度改革、全球化推廣、明星包裝、組建新聯賽打造抑或是勞資協議談判、危機公關均有大量值得大書特書的經典案例。在他任內，NBA總收入從1.65億飆升到55億，NBA增加7支球隊，電視合同的年收入增長40倍，球員平均薪酬從1984年的25萬美元躍升至570萬美元。NBA賽事以43種語言傳播到215國家，在全球擁有13個海外辦事處。
當然，自古成大事者，譽滿天下也謗滿天下，斯特恩作為NBA公認的獨裁者同樣也不乏爭議，譬如其2014年退休時美國多家媒體就曾稱其生涯有八大爭議點：多納吉賭球醜聞、任內NBA四度停擺（其中兩次常規賽縮水）、同意西雅圖搬遷、籃球原因否決保羅交易、強制推行著裝令、強制推行皮革籃球、選秀年齡限制、選秀舞弊疑雲。
回顧斯特恩生涯最為NFL、MLB等同行們稱羨的一點，還在於其成功開拓了中國市場，中國成為NBA海外最大的收入來源，NBA中國公司估值已超過40億美金。而對於中國體育界而言，想要還原一個相對真實的斯特恩和客觀評價斯特恩開拓中國市場的成就，不妨還是從NBA與中國交流之初、斯特恩師從導師的體育外交策略開始吧。
1979年NBA首度來華 斯特恩前任奠定NBA全球化基礎
事實上，NBA與中國的淵源並非由斯特恩拜訪央視而始。早在1979年中美建交後，NBA第三任Quattroporte拉里-奧布萊恩就曾嗅覺靈敏派遣NBA冠軍球隊華盛頓子彈隊（現名為華盛頓奇才隊）來華與八一男籃進行了兩場友誼賽。儘管這位拉里-奧布萊恩擔任NBAQuattroporte的時間不足九年（1975——1984年）時間，是歷屆Quattroporte裡任職時間最短的，但他其歷史地位卻最為特殊，NBA總冠軍獎盃就以他來命名。
早在1965年時，奧布萊恩就被時任美國總統的林登-約翰遜任命為了郵政部長，1968年他成為了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主席。按道理說，前途無量的他甚至有機會在70年代後期成為總統候選人。但很不幸，1972年的水門事件中他也是主角之一，事發後被迫引咎辭職，這才從政壇轉戰到NBA。很多人認為NBA的復興多有賴於大衛-斯特恩，事實上，在很多方面，斯特恩要感謝前任和導師奧布萊恩的奠基之功。
彼時的NBA不僅各個球隊虧損嚴重，而且外部還有一個ABA聯賽與之競爭，作為政壇大佬來搞體育，奧布萊恩資源豐富、能量十足、視野開闊，他走馬上任後很快就在1976年成功推動了NBA和ABA的合併，並助推美國反體育壟斷法的順利出臺和修訂，1979年他又親自出馬說服ABC簽下一紙電視轉播合同，此後在1982年他又推動NBA施行了藥檢制度和工資帽協議。聯賽的統一、版權合同的簽訂、藥檢制度和工資帽協議，這是奧布萊恩用短短九年時間搞定的四樁大事，為NBA此後的穩定發展奠定基礎。而伴隨著美國的外交政策，奧布萊恩開始考慮NBA在歐洲、南美和亞洲開拓市場的相應策略，這才有了1979年NBA派遣子彈隊來華參賽一事。
正是在奧布萊恩大刀闊斧改革NBA的背景下，斯特恩才得以進入NBA。斯特恩1966年從哥倫比亞法學院畢業後最初進入了為NBA提供法律諮詢服務的普羅斯科爾律師事務所，在推動NBA和ABA合併的過程中，他是代表NBA打贏官司的首席律師。經此一役他獲得奧布萊恩的青睞並在1978年被挖到NBA擔任NBA法律總顧問，1980年，奧布萊恩任命其為NBA執行副Quattroporte，分管NBA商務、法律、銷售、電視和公共關係，就此成為了奧布萊恩的欽定接班人。
當時NBA球員頻頻鬧出嗑藥、性集郵等醜聞，《洛杉磯時報》在1980年8月的一篇報道中稱約40%-75%的NBA球員抽可卡因。斯特恩作為執行副Quattroporte在此期間強力推動了NBA施行“三振出局”的藥檢制度（第一次藥檢不合格免費戒毒，第二次罰款停賽，第三次終身禁賽），NBA就此成為北美四大職業體育聯盟中第一家實施藥物測試政策的聯賽。
此後，斯特恩又推出了NBA勞資協議制度，規定NBA球員工資最高不超過聯盟總收入的53%，這兩大制度徹底讓斯特恩贏得了NBA各隊老闆的認可。於是，1984年2月1日，斯特恩接替奧布萊恩成為NBA第四任Quattroporte。對於奧布萊恩任內的佈局思路，斯特恩不僅蕭規曹隨，而且大刀闊斧地予以開拓落實。
1985年接待牟作雲、免費為央視提供錄影帶
事實上，在1989年來華造訪央視之前，斯特恩就已經在到處免費或低價向全世界各地兜售NBA錄影帶了。1984年，斯特恩就與南美著名的足籃彩票分析師阿德里安-帕恩扎（Adrian Paenza）以及阿根廷第九頻道（Argentina Channel 9）達成每週2000美元的NBA精彩集錦版權合作。對歐洲，他不僅低價提供錄影帶，還不斷考察彼得洛維奇等歐洲頂級籃球明星希望這些歐洲天才能夠登陸NBA。為此，斯特恩多次拜訪時任國際籃聯主席的斯坦科維奇。NBA不僅希望國際籃聯批准其球星參加奧運會、世錦賽等國際大賽，而且更希望國際籃聯准許其成員國的明星球員登陸NBA。
1987年，斯坦科維奇和斯特恩聯合在密爾沃基聯合召開發表會，宣佈每年在美國或歐洲舉辦一屆公開賽，由NBA的頂級強隊和歐洲各國勁旅展開友誼賽，該賽事由麥當勞冠名，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麥當勞公開賽（1987-1999年期間舉行，92、94、96和98年因為有國際大賽而臨時停辦），通過這一比賽，不僅大量歐洲籃球明星進入NBA球探視野並最終登陸NBA，而且“魔術師”約翰遜、拉里-伯德、邁克爾-喬丹等NBA當時最頂級的巨星也都率隊來到歐洲比賽。通過與國際籃聯的持續合作，這才有了日後1992年夢之隊空降巴塞羅那奧運會的經典一幕。
同期，在亞洲，NBA重點開拓日本市場，將日本作為進軍亞洲市場的橋頭堡。早在1990年，日本東京就成為了北美區域之外第一個在舉辦NBA常規賽的城市，迄今為止，日本仍是NBA在美國本土以外打常規賽最多的國家。
對於中國這個當時全球頭號人口大國，斯特恩也一直在緊密關注著。1984年中國男籃前往洛杉磯征戰奧運會，“中國籃球之父”牟作雲順道拜訪了剛成為NBA新任Quattroporte的斯特恩，兩人開玩笑似的敲定了接下來的1985年NBA/中國友誼巡迴賽。在那屆友誼賽中，有六支NBA球隊與中國男籃交手，其中就有喬丹的公牛。後來成為中國男籃主帥的王非說：“我那時還沒聽說過喬丹，每次我想突破時，球就被搶走了，等我抬頭的時候，他已經在球場另一端扣籃了。”
而早在1989年斯特恩為中央電視臺提供NBA錄影之前，1982年央視的《體壇縱橫》節目就從美國購買一些體育比賽素材，每期大概有五到六分鐘的NBA集錦。從1986年起，央視就已經開始定期從美國的哥倫比亞電視臺購買了一些的體育精選節目，其中就有大段的NBA集錦，儘管嚴格來說這屬於侵犯版權，但日後NBA官方則大度地表示1986年是央視和NBA合作的元年。此後在1987年選秀大會上，亞特蘭大老鷹隊在第三輪選中了中國前鋒宋濤，這是第一位被NBA選中的中國人。在這些鋪墊工作之後，才有了1989年斯特恩在央視東門苦候40分鐘的故事。
當時陪同斯特恩來到央視門前的是NBA主管電視版權工作的高階主管桑迪-布朗，但他們沒有意識到想要見到中國國家電視臺的相關領導必須預約，而且得得到外事部門的批准。在此後的很多段子中，桑迪-布朗或者斯特恩都自嘲他們在央視門前等了幾個小時，但事實上“只有”40分鐘並且結局皆大歡喜。
據孫正平老師在《聲涯》一書中回憶道：“按照中央電視臺的規矩，外國人要進臺，必須經過外事部門和領導的批准，辦理證件才行。於是在中央電視臺東門的傳達室裡，斯特恩先生苦苦等待了40分鐘，才等到了當時總編室負責購買節目的李壯同志的接待。當時雙方也沒有籤任何協議，斯特恩先生就是希望免費向CCTV按期提供NBA錄影帶，如果我們覺得好，就按期播出。至於以後的事情再說，等於這是一筆不要錢的買賣。於是從1990年開始，美國NBA總部開始將NBA的節目用錄影帶的形式向中央電視臺定期傳送。從那時候起，中國球迷開始比較系統地看到NBA的轉播。1994年2月13日在明尼阿波利斯舉行的NBA全明星賽，成為中央電視臺開始通過衛星現場轉播 NBA的開始。”
就如孫正平老師在《聲涯》一書中點評的那樣：“在1989年，斯特恩先生用送帶子的聰明做法誘惑中國人，他知道只要你開始看NBA，總有一天你不看都不行。2004年秋天，當姚明率領的休斯敦火箭隊和薩克拉門託國王隊一起到上海和北京打NBA中國賽的時候，整個中國掀起了NBA的熱潮。斯特恩先生從飛機上下來，紅毯墊道，淨水潑街。他成了中國的貴客，被安排在最好的飯店，最好的套房裡，享受貴賓級的待遇。這個身材不高的小老頭成了場下的明星，所到之處都被要求籤名合影。斯特恩已經成了世界職業體育界最成功和最著名的掌門人之一，在他上任後的20年裡，他把NBA的年收益從不到5億美元提升到超過30億美元。他利用電視的力量把NBA傳遍全球，成為了籃球的代名詞。”
NBA中國賽一度停辦 籌建NBA中國聯賽流產
1999年NBA達拉斯小牛隊在選秀大會中選中中國球員王治郅，2001年王治郅登陸NBA從而成為第一位正式登陸NBA的中國球員，2002 年姚明則成為 NBA 歷史上第一位完全沒有美國留學背景的海外狀元秀，2003 年NBA 在上海設立辦事處，同年NBA迄今為止最後一次在日本舉辦常規賽。此後，斯特恩開始考慮在中國落地比賽。
2004 年，NBA 季前賽歷史首次成功在中國的北京和上海兩座國際大都市舉辦，NBA 來自中國的商業贊助年收入也隨之高達到了 6000 萬美金之巨。但這一時期，斯特恩過於精明的做事風格也引起了中國籃球主管部門的不滿。
按照中國體育法規定，涉外比賽中國舉辦必須得到國家體育總局的官方批准，同時繳納一定的管理費，但NBA在2004年卻繞開籃管中心徑自與北京、上海兩地體育局達成舉辦協議，這種不講規則的做法激怒了中國體育官員，時任籃管中心主任的李元偉在日後出版的《李元偉：籃球風雲路》一書中對NBA和斯特恩的雞賊做法大為吐槽。
此後，NBA 中國賽一度被迫暫時停辦，這也讓斯特恩終於願意正視中國籃協這個主管部門。此後斯特恩多次拜訪中國籃協，NBA中國賽在2007年得以恢復舉辦。在這期間，斯特恩一直指示NBA中國尋求更多與中國籃協合作的機會。比如2006年中國男籃公開尋求商務運營商時，NBA破例願意拿出 3 年 1000 萬美金的真金白銀來競標。
從2004年首屆中國賽大獲成功後，斯特恩對中國市場的潛力非常有信心，於是開始醞釀在中國成立NBA中國聯賽。為了遊說主管單位，斯特恩在2007年聘請公關專家、前摩托羅拉、微軟大中華區Quattroporte陳永正出任NBA中國區的新掌門，並受命籌建 NBA 中國公司。
2018年1月NBA中國公司成立，此後，ESPN重金換取了 NBA 中國5%股份，而李嘉誠名下基金會、聯想控股等四家中國公司合計持股 6%，公司成立之初估值就達到了23億美金。
在NBA的藍圖中，未來 NBA 中國公司不僅要獨立運營乃至上市，而且還有三大巨集偉目標：第一、在中國各地籌建 12個NBA 級別的籃球館；第二、組建 NBA中國聯賽；第三、在中國成立 3000 個 NBA 專賣店。在三大規劃藍圖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成立NBA中國聯賽。為此，NBA 總部曾斥資100玩美金聘請麥卡錫公關公司設計了一套 NBA 中國超級籃球聯賽的方案，最初大衛-斯特恩堅持要求 NBA 持股 80%，中國籃協持股 20%，最終經陳永正反覆協調，方案才改為由 NBA 和中國籃協各持股 50%。
儘管陳永正通過個人努力使得 NBA 中國超級聯賽的思路徵得了首長的初步首肯，並且獲准和中國籃協開會多番商討，但鑑於當時國家政策規定 “推進國內文體事業單位改制時，51% 國有控股是底線”，最終該方案還是流產。此後，NBA轉而開始與教育部合作，深入校園推廣NBA文化，全面拓展NBA球迷群體。此後NBA還和教育部共同開發了籃球體育課程，重點是每週必須至少開展一次特色籃球教學課程。
鑑於當時中國地產行業非常火爆，NBA也瞄準了高階地產文旅專案。斯特恩此後來華還曾拜訪過一些省市領導，希望他們出資興建12個NBA標準的高品質球館以及高階NBA零售中心，而NBA則負責為這些場館和零售中心提供體育內容。這其中固然不乏成功的案例，但也有諸如盛京NBA國際演藝中心這種爛尾工程。
整體來看，斯特恩確實是這個時代世界偉大的職業經理之一，尤其是在開拓中國市場方面堪稱其生涯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亮點，根據《福布斯》的統計，截至2018年2月，NBA中國的市值超過了40億美元（286億人民幣），而NBA在中國目前也形成三大支柱：版權銷售、贊助收入和特許產品經營，這三大收入均為NBA海外市場收入最高。
斯特恩任內對中國開拓如此成功，對中國市場也是相當重視。如前文所言，在莫雷事件爆發後，很多中國網友都調侃“大衛-斯特恩用三十年開啟的中國市場的大門，結果莫雷和蕭華用三天就給關上了”，甚至還有人假想稱，若斯特恩在位，莫雷事件肯定不會釀成危機。但此論有唯心之嫌。
正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回顧斯特恩執掌NBA這三十年，同樣也是冷戰結束後的全球化快速推進的三十年，同樣也是中美和諧交流的三十年，NBA固然收入倍增，同一時期，奧運會、世界盃、NFL等賽事和賽事組織同樣收入激增，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全球化的紅利的具體體現。拋開這種大背景單純只看到斯特恩個人的長袖善舞、縱橫捭闔也是有失客觀的。當然，NFL、NHL和MLB無法複製NBA的原因誠然是缺乏一位像斯特恩這樣的超級職業經理人，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籃球在中國本就有著非常好的群眾基礎，忽略這點同樣是不客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