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STERN 1942-2020
「我知道在NBA球員的屍體都埋在哪,因為我自己親手埋了幾具。」
2011年NBA全明星賽的更衣室內,時任NBAQuattroporte的大衛·斯特恩突然現身,在勞資糾紛愈演愈烈的背景下,用上面那句意味複雜的話,威脅所有球星必須在7月1日整個聯盟將停擺前「收場」。
第一次入選全明星首發的羅斯(最終他在這個賽季成為NBA史上最年輕的常規賽最有價值球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時我正在脫裝備,不自覺地停下來想了想,‘哇,我不敢相信他居然會說這樣的話’。」
大衛·斯特恩,這位曾以一己之力將NBA從「萬古長夜」中拯救出來,運作成為世界第一大賽事的傳奇Quattroporte,於美國當地時間2020年1月1日因突發腦溢血去世,享年77歲。
一生中絕大多數時間,大衛·斯特恩都不停地戰鬥,很難想像現在的他躺在那裡,靜靜地。
「忘記凱爾特人、湖人,甚至公牛吧,NBA歷史上最偉大的王朝有且只有一個,斯特恩王朝。」
——《芝加哥論壇報》王牌體育專欄作家山姆·史密斯
對於許多NBA年輕的球迷來說,大衛·斯特恩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每年6月出現在紐約麥迪遜花園廣場,在現場球迷的滿天噓聲中,開啟一個又一個帶有各球隊標記的信封,然後面帶「虛偽陰險」的笑容,與那些滿臉稚氣、低頭俯視著自己的新秀球員一一握手。
然而深諳NBA的人都知道:斯特恩視野開闊、目標遠大,是位殺伐決斷的改革者,但同時,也是位暴君。
這個巨人世界裡的「死矮胖子」(斯特恩身高1米75),統治了NBA長達30年——除了富蘭克林·羅斯福,美國總統頂多也就能當8年。
「在征服世界的道路上,斯特恩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人。大創意、大市場、大明星、大世界:大衛·喬爾·斯特恩曾經征服這一切。」
他和誰都敢幹,並且幾乎沒輸過;他大吼著、咒罵著、錘著董事會的桌子,把NBAQuattroporte的位置視作王座。
痛恨斯特恩的球員、教練代代相承。CBA(中國男子籃球職業聯賽)北控隊主教練馬布裡,身在NBA時就曾多次公開辱罵斯特恩,稱呼後者為「大衛騙子」、「卑鄙的傢伙」。
不滿斯特恩的球隊老闆更多,利益分配上的分歧、球隊待遇上的不公,等等等等。但當斯特恩即將退休時,被他罰得最慘的達拉斯獨行俠隊老闆庫班卻依依不捨地說:「是斯特恩成就了我」——他甚至「想方設法」賽場違規,被罰10萬美元,以表達對斯特恩的「最後致敬」。
作家張佳瑋曾經評價斯特恩轄下的NBA,「就像一個浮華的美國夢:恢弘、華麗、喧騰、明星閃爍、急功近利,市場化到極致,略帶暴發戶氣質」。但「世界上凡是在過去三十來年,從NBA轉播裡獲得過樂趣的,我們都該對他說一聲謝謝。」
「沒有大衛·斯特恩,NBA就不會是今天的樣子……他的遠見和領導力為我提供了一個全球級別的舞臺,也幫助我獲得了成功。」
——邁克爾·喬丹
1984是個神奇又重要的一年,對NBA乃至世界籃球史來說。
六月,NBA迄今最偉大的一屆新秀進入聯盟,其中4位日後成為NBA史上50大巨星:阿基姆·奧拉朱旺,查爾斯·巴克利,約翰·斯托克頓,以及邁克爾·喬丹——芝加哥公牛隊在208順位還選了一個叫卡爾·劉易斯的人給喬丹當隊友,這個一場球都沒來打過的傢伙,2000年被國際田聯評選為20世紀最偉大的田徑運動員。
也是這一年,大衛·斯特恩接替拉里·奧布萊恩(NBA總冠軍獎盃就是以他命名),成為NBAQuattroporte。
斯特恩1942年9月22日出生在曼哈頓,猶太裔,歷史學和法律專業出身,曾是紐約州的執業律師。
1970年,NBA試圖併購另一個北美職業籃球聯盟ABA,遭到前籃球巨星奧斯卡·羅伯特森的反壟斷訴訟。作為NBA的首席代理律師,斯特恩花了6年時間努力斡旋,最終成功達成了庭外和解。這次和解被公認為「NBA的福音」。
兩年後,居功至偉的斯特恩就任NBA法律總顧問,1980年11月成為聯盟執行副Quattroporte,三年後全面接掌NBA。
相比FIBA和NCAA,NBA一直被詬病過於商業化,像是在為電視直播和網際網路傳播服務的一場體育秀。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當然是大衛·斯特恩!
但是……如果沒有他,NBA會是什麼樣?
斯特恩上任第一年,整個NBA常規賽能夠通過有線電視網直播的比賽場次,5場!
每支NBA球隊的平均市值只有1150萬美元,23支球隊中有17支瀕臨破產。1985年,雷因斯多夫花了1600萬美元買下芝加哥公牛隊,收到的評價是鋪天蓋地的「犯傻」、「敗家」。2019年12月,福布斯公佈芝加哥公牛隊最新估值:29億美元。
斯特恩在一次媒體採訪中回憶說:「當時NBA的地位在一般體育電視觀眾的心目中,大概在職業摔跤和大力士極限挑戰賽之間。」
1983年,在副Quattroporte位置上的斯特恩推動頒佈了當時全美職業體育中最嚴格的禁毒條例。此後,NBA的各種限令從最初的13條增加到幾百條。
「要想讓中產階級家庭掏錢坐到籃球館的觀眾席上,必須讓他們相信,在球場上奔跑的是一群努力、勤勉,代表美國傳統勞動價值的人。」南加州大學商學院教授、職業體育市場運營分析專家大衛·卡特對《三聯生活週刊》這樣解釋。
在斯特恩一系列「鐵律」打造下,NBA從最初不入流的莽漢打架,發展成將一代代運動巨星推向世界、影響世界的舞臺。
——科比·布萊恩特
將全部功勞歸於一人之身顯然不是正確的歷史觀,但沒有人可以無視斯特恩30年來對於NBA的貢獻和影響。
NBA素有「球館耗子」之說,形容那些無時無刻不在訓練的球員,斯特恩則是個不折不扣的「辦公室耗子」,他的辦公室遍佈NBA所觸及的世界各個角落。
在曠日持久的「停擺風波」中,許多正值壯年的球員被折磨到身心俱疲,年近古稀的斯特恩卻神采奕奕,為協調勞資雙方的分歧奔走斡旋;力主打造的海外比賽,他不遠萬里親臨現場;1989年,他為了向中國推廣NBA,在央視門口苦等40分鐘,免費送比賽錄影的故事成為中國球迷傳了三十年的佳話……
曾經有人評論斯特恩是「一個傲慢、高高在上的種族主義者」。他對這項指控從不接受:「如果有廣告贊助商告訴我,NBA是一項黑人色彩過於濃重的職業體育賽事,與我們的產品形象訴求不符,那麼我不僅會把它看作是對聯盟的冒犯,也會看作是對我個人的冒犯。」在退休前,他對《體育畫報》這樣表述。
還有多少人記得,斯特恩還只是個紐約州小律師的時候——他的律師執照到去世前都還有效——就曾為黑人群體打贏住房隔離歧視官司,而且是無償服務。
在斯特恩逝世前,所有的黑人球員或者球迷都會說:1999年喬丹退役後,是頂著地壟溝髮辮、寬大的球褲垂到小腿的阿倫·艾弗森等Y時代球星拯救了這個聯盟,而不是這個孜孜言利的白人小個子掮客。
斯特恩曾經自嘲說,自己的全部工作,甚至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聯盟的盈利考慮。但在這一標籤之下,與其他職業聯賽比,NBA給了少數族裔和女性更多機會和平等。
1992年,當全世界為了「感染了HIV的魔術師是否應該打全明星賽」吵個不停時,斯特恩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讓他上場。但如果他受傷流血搞得別的球員可能受感染,就讓他下場。」
2007年,爵士隊前中鋒約翰·阿米奇公開出櫃,斯特恩旋即表達自己堅定地支援立場,並以一貫的霹靂手段使得聯盟中那些歧視同性戀的球員與管理層迅速噤聲。
斯特恩對海外市場的提前佈局,也是體現他高瞻遠矚的重要成就。這一現在看來順理成章的全球化理念,在當時甚至21世紀初仍遭致庫班等多位球隊老闆的反對。
由於斯特恩的努力,NBA在央視播放後讓國人第一次領略到籃球運動的極致魅力。受益的並不只是中國。就任NBAQuattroporte的第一年,斯特恩以一年2000美元的低價授予阿根廷電視臺NBA每週集錦的播放權。
從此,在這個遙遠的南美國度,以往只看足球的孩子們,第一次認識了喬丹、「大鳥」伯德和「魔術師」約翰遜。
多年以後,雅典奧運會男子籃球金牌獲得者、手握四枚總冠軍戒指的聖安東尼奧馬刺隊功勳球員馬努·吉諾比利,回憶孩童時期看著這些錄影帶模仿訓練的時光:「我看著喬丹的集錦,感覺他像來自另一個星球,難以企及……」
「感謝您為美妙的籃球運動所做的貢獻,它改變了太多年輕人和孩子的命運,更重要的是你讓我們的比賽全球化的願景,這是隻有你才能實現的遠見!你做到了。讓我們的比賽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運動!」
——勒布朗·詹姆斯
大衛·斯特恩是個商人,對他來說,球星是他始終在製造並從中獲利的商品。
2004年11月19日,大衛·斯特恩在電視直播中目睹了NBA史上最激烈的一次球場鬥毆。
愛吃甜食的他,當時正從廚房拿出第二份甜點,電視上發生的一切,讓他差點摔了盤子。
鏡頭中,NBA球員跳進看臺狂毆球迷,隨即引發整個奧本山宮殿球館(底特律活塞隊主場)的混亂——這些失控的瘋狂舉動,通過全國直播鏡頭被放送出來,並以「奧本山事件」的名字被歷史永久記載。
斯特恩穿著浴袍看了一夜比賽錄影,以期做出正確的應對舉措:「我們迅速地被所有媒體的憤怒質詢所湮沒,不少體育評論員開始稱我們的運動員是暴徒。的確,羅恩·阿泰斯特(2011年他給自己改名MettaWorld Peace,慈善·世界·和平,慈世平)做出了不可饒恕的舉動,但這一切的導火索卻是一名白人球迷往他身上扔了整整一杯啤酒。」
僅僅一天之後,斯特恩就代表NBA官方管理層做出嚴厲的處罰決定:參與打架的9名球員總停賽場次高達143場。這一霹靂手段雖然毀滅了步行者隊這支東部新星球隊當年的奪冠夢想,但讓類似的大規模球場鬥毆衝突迅速絕跡。
隨後,他又雷厲風行地推出了「著裝令」。它規定NBA球員在出席官方商業活動時,必須以商業風格或傳統風格著裝。
因為這一禁令,斯特恩遭致球員工會的強烈反對,球迷和媒體也覺得他太獨斷專行,甚至再次被打上「種族歧視」的標籤。
斯特恩不為所動,堅決要求聯盟不打折扣地執行。於是,2013年中國賽期間,導播不斷把鏡頭切到身穿西服坐在替補席的科比身上……現在,NBA球員已經把賽前進場搞成了紅毯走秀,爭先恐後展示自己的時尚品味。
「大衛·斯特恩很容易被標籤化,一個利慾薰心、不斷對黑人運動員的自我與文化表達設定障礙的白人精英主義者。現在,絕大部分球員已經習慣於穿著西服套裝出席賽後新聞釋出會,這些細節不會像戰斧式灌籃或者中場拉拉隊表演那樣激動人心,但卻同樣在潛移默化間錨定了NBA的品牌價值與理念。」《三聯生活週刊》這樣寫道。
「這是對比賽本身的尊重。」斯特恩說,「這種尊重也讓球員創辦他們自己的慈善基金會,跟著球隊一起造訪學校做好事。」
「奧本山事件」之後,在斯特恩無形地推動下,NBA的球星們開始在社交網路與球迷直接對話,杜絕「中間商」扭曲他們的形象。球迷感受到了這些運動天才們的真誠與個性。這樣的透明度,也讓球員證明自己不是暴徒,變得更有親和力,甚至讓人能暫時忘記他們到底能賺多少錢——1984年,球員的平均年薪是25萬美元,到斯特恩卸任時,這個數字是550萬美元。
國內知名籃球記者、評論員王猛在回憶文章裡寫道:「(曾有美國記者告訴我),當年在採訪全明星時,斯特恩請所有的記者在下榻的酒店吃披薩,喝啤酒,聊天。聊到興起之時,爭論不休,記者和斯特恩相互扔披薩。那是NBA的另外一個時代,再也不會發生了。」
大衛·斯特恩在2014年卸任NBAQuattroporte一職,將這個世界上最值錢的「金蛋」交給了雄心勃勃的繼任者肖華。他一同交付出的,還有全球無數籃球迷對於努力耕耘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信念與期待。
2019年過去了,在體育的世界之外,不斷有各種雜音投射到本該純粹的運動場上。我們也許很難理解這個世界究竟在發生什麼,只能期望每個信仰體育精神的人,繼續去追尋答案。因為我們知道,大衛·斯特恩再也不會回答我們了。
撰稿 鮮 於
編輯 許 靜
校對 張 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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