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8日，中國游泳運動員孫楊因為抗拒藥檢事件，被國際體育仲裁法庭宣佈禁賽8年。這個事件發生後，中國的網路輿論分為旗幟鮮明的兩派，一派認為孫楊被陷害、有冤屈，禁賽是國外勢力嫉妒孫楊的表現；另一派則是歷數孫楊的劣跡，認為他在此事件上一以貫之地蔑視規則，被禁賽也是理所當然。

而我們今天主要討論的，不是孫楊在被禁賽這件事情上是否正當的問題。具體這個問題，已經有許多分析、評論，寫得非常清楚，相信大家也看過不少，我們就不再多說。今天，我們談論的是孫楊事件所引發的輿論現象。

咱們且不說孫楊和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到底誰錯了。現在網路上有一種聲音，他們把是否支援孫楊，和是否愛國捆綁了起來。在這種聲音下，中國人似乎必須支援孫楊。

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孫楊為國家爭了光，所以反對他，提出對他的質疑，就是不愛國，就是漢奸。那麼，2001年在瀋陽五里河，代表中國打進世界盃的人，也為國家爭了光，這也是中國體育當中的第一次，和奧運冠軍一樣有歷史意義。他們之後如果在球場上表現不佳，難道球迷就不能批評？許多不看足球的人對其進行辱罵的時候，怎麼就想不到他們曾經“為國爭光”？那麼，我是不是也可以說，批評他們的人“不愛國”？——對了，批評國足的人，還總是拿外國優秀的球隊做對比，照這個邏輯，這是典型的“裡通外國”、“吃裡扒外”。

孫楊是否為國家爭了光，與他在具體某一件事情上的對錯，完全是兩件事情。有許多網民，根本不去了解整個聽證會的過程，不看雙方列舉了怎樣的論點和論據，也不會冷靜理智地思考其中的邏輯。他們預設立場，從一開始就認定“孫楊一定沒錯，錯的是對面”，以一種受害者思維去思考，並把與他們意見不一的人一股腦劃歸到對立面。孫楊此時不再是一個普通運動員，他成為了甄別“愛國者”的標準。

如果有一位科研人員，為國家在某個科技領域取得了重大成果，他回到家，他的老伴因為生活瑣事和他拌了拌嘴，那麼他的老伴是否也要被扣上“不愛國”的帽子——你怎麼敢批評國家的人才，你哪裡配批評國家的人才？

都照這個道理去推論，恐怕中國的“漢奸”能突破一億，我們人人身邊都有漢奸，說不定你是漢奸，我是漢奸，我們大家都是漢奸。開啟朋友圈往下拉，一螢幕的漢奸。

如果哪一天你在某個領域取得了成就，為國家做出了貢獻，當你回家，你的父母在某方面批評你，且不論批評的對與錯，你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你的父母是漢奸。每一個自認為自己為國家做過貢獻的人，出門的時候都可以在自己腦門上貼一張紙，上面寫著：“我曾為國爭光”。到了那個時候，路人看到你以後恐怕只能紛紛避讓，生怕在某方面得罪了你，被扣上裡通外國的帽子。

更何況，孫楊的行為，可不單單是運動場上表現不佳，或者生活中有小瑕疵那麼簡單的事情。抗拒藥檢，這種行為再怎麼說都不可能是正確的。當然，孫楊曾經做過的不正確的事情不止這一件，網民認為他做得對的次數，也不止這一次。更可怕的是，一些人還總是把運動員和國家捆綁起來。他自己做錯了事，一些三觀不正的網民又要打著中國和中國人的旗號給他墊背。憑什麼人人都必須支援他？就因為他的國籍？

那麼，如果湖北有官員謊報瞞報新冠疫情，大家是不是也得支援？他謊報了疫情他也是中國人嘛。不支援，那就一定是受到了外國勢力的蠱惑。

孫楊就是孫楊，不能讓國家，或者全體中國人為他的行為買單。網球名將李娜就曾經說過：“不要說我是為國爭光，我只是為了自己”。當然，李娜在很長的時間裡都是職業網球手，不像孫楊。孫楊的所有榮譽、成績，除了他個人的努力外，也和國家的栽培有著很大的關係。既然如此，他就更應該謹言慎行，維護國家形象，不能像李娜那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但是，孫楊這方面的“個性”，卻比李娜更強。

孫楊曾經被爆出，在仁川亞運會上說“日本國歌難聽”。後來，甚至有人在外交部的新聞釋出會上問這件事。當時外交部發言人說，沒聽說此事，“不評論孫楊的個人言論”。言下之意，孫楊個人的行為，代表的是他自己。這次抗拒藥檢，也不是“中國”讓他抗拒的。既然如此，等出了事，我們也不能直接把“中國”這個概念搬出來綁架國人。

說到這裡，我知道一定會有人說“別人也不乾淨，為啥針對孫楊”“檢測人員沒資質，他們也犯了錯”“這就是故意要搞孫楊的陰謀”。這種論點，屬於顧左右而言他，一直在迴避“拒檢”這個事件本身，也沒有仔細地去研究規則和聽證會的內容。

孫楊表示，他藥檢的時候，取樣人員裡有人不符合資質。但是，國際藥檢標準條例裡明確說了，取樣機構需要一個授權書，而只有主檢官需要有身份證明檔案，並沒有說每個取樣人員都必須要出示身份證明檔案。另外，世界反興奮劑組織還規定，只要身體、衛生、道德條件允許，運動員即使有異議，也應該先接受檢測，提供樣本，再說異議的事情。換言之，你無論有任何疑問，都必須先把檢測完成了，這個是基礎。不然的話，大家都有各種理由抗拒，藥檢根本就沒辦法進行了。

根據孫楊最新發表的律師宣告，說世界反興奮劑機構“既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他們認為，這個規則從一開始就不合理。對於這個論點，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的代理律師反駁了一句話，大概意思就是：如果你覺得這個規則不好，那你先去把這個規則變了。

對此，我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

如果有一天，你進了麥當勞餐廳，要求他們給你做回鍋肉，他們肯定會告訴你，這裡沒這個服務。這個時候，你大聲嚷嚷：“這不合理，餐廳憑什麼不做我想吃的菜？你們服務態度有問題，破壞消費者權益！”這樣行嗎？

麥當勞確實是餐廳，但他們自己定的規矩，就是不賣回鍋肉。你可以提出意見，認為沒有回鍋肉就不對，就是不合理。如果麥當勞聽進去了你的意見，或許將來會在選單里加入回鍋肉。但在當下，麥當勞就是不賣回鍋肉，這就是它的規矩。

你如果覺得這個規矩有問題，你可以不來這裡，或者事後投訴(當然，按照網上最近流行的說法，你如果你覺得它不好，也可以選擇“加入它”“改變它”)。因為你不是開餐廳的，你不是決定選單的人。既然你選擇來，你就得按照選單點菜，更不能去砸麥當勞的點餐機，就這麼簡單。

不管孫楊對整個程式有怎樣的質疑，他在此事件上做出的反應都是極其不合適的。我不知道抗拒藥檢、砸碎樣本(孫楊是否砸了檢測樣本眾說紛紜，也有訊息說他只是扣留樣本)這個行為，是他本人的意思還是他的團隊的意思。當這個行為發生的時候，就意味著你再有道理，也變成了沒理的一方。何況，孫楊及其團隊，對於藥檢相關規則的理解，不是百分之百到位的。你又要去和規則制定者討論規則的解釋權，這當然沒有勝算。

在這個問題上，孫楊團隊本來就處於弱勢；砸掉(或扣留)樣本，更是自己給自己挖坑。說別人有問題之前，最好先保證自己是沒問題的。這就好比一箇中國人，到了國外隨地吐痰，你批評他：“這麼做給中國丟人”，他回覆你：“外國人也隨地吐痰”，你覺得他的辯解有力麼？

首先，你自己隨地吐痰，已經是確定事實了。其次，就算外國人也吐痰，也不能說明你吐痰就是正當的。你更不能把民族和國家搬出來，給你自己的不當行為當擋箭牌，這樣其實是在破壞民族和國家的形象，真正的愛國者不會做這樣的事。

更有網民發散想象，說如果孫楊把自己的樣本交給對方，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可能會做手腳構陷他，讓他背上服用禁藥的冤屈。把未發生的事情抬出來作為自己做錯事的理由，是不能讓人信服的。而且，這純粹是腦補的情節，對方為何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構陷他？而且，不符合資質的檢測人員如果真如孫楊所說，是一個建築工人，那麼一個建築工人，又有怎樣的動機去構陷他？就算要構陷，這名建築工人又是否具備專業知識，去用興奮劑精準地汙染這瓶樣本？如果要構陷他的人另有其人，那又為何抓著這個建築工人的問題做文章？

有陰謀論認為，孫楊實力強，所以外國勢力要搞他，他們就是看不慣中國人成功。那麼，在中國體壇的歷史上，姚明、李娜、劉翔都曾經獲得過優秀的成績，為什麼他們就沒有像孫楊口碑這麼差？他們為何沒有像孫楊這樣，屢屢陷入“被外國勢力構陷”的爭議？

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際賽場上，孫楊爭議不斷。在國內，他和自己的教練衝突，還曾服用禁藥被禁賽3個月；在國際賽場，他與巴西女運動員發生衝突，也在領獎的時候不尊重契約，不穿中國代表團的領獎服。這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其他的爭議事件(包括他的家人制造的事件)難以羅列完全。中國的優秀運動員何止孫楊一人，可為什麼單單他會出這麼多事情？難道是全世界都合起夥來陷害他？

如果外國勢力嫉妒孫楊，想陷害他，早年間可有的是機會。在倫敦奧運會上，孫楊沒聽清楚指令提前下水，當時裁判要是直接判他搶跳違規，就沒有他後來的金牌了。

體育應該傳遞的資訊，是尊重而非蔑視規則。不僅僅是這次藥檢事件，孫楊此前也曾做出過多次蔑視規則的事情，在這一點上，他不是一個好的榜樣。而許多粉絲“唯成績論”，把孫楊在泳池裡的輝煌成就視作是他永遠正確的護身符。這是值得警惕的傾向，因為體育帶給人的終極影響，是人生觀和價值觀，這種影響比運動本身的意義更加重大。

作為網路上的另一極端，中國足球“菜是原罪”，因為成績不好，做什麼都會被批評，這是一種不健康的網路生態；同樣，孫楊這樣在自己專案當中戰績彪炳的運動員，他的一系列不當舉動，卻被支持者當作是運動員的“鮮明個性”。這種思想，其實是在“造神”。但是，我們不應該把任何一個運動員塑造為“神”，所有的造神行為最終都會破產，人造的神終究會變成凡人，因為他本不是神。

有的時候，人們崇拜體育明星，並非是熱愛他所從事的這項運動，或是喜歡觀賞競技體育之美。他們只是喜歡看到諸如孫楊之類的運動員一次次地贏，從而產生一種“共情”，那感覺彷彿贏的是自己，從而催生出一種滿足感。當勝利者遭受挫折時，他們心中的滿足感和“共情”受到了打擊。這個時候，他們以一種受害者心態去審視整個事件，卻忘記了孫楊只是一個運動員，他也要在規則下生存。

當然，如果你只講立場，不論事件本身，那就是另一個維度的東西了。在這樣的前提下，說再多也沒有用，在這種思維之下，世界上只存在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而且本方永遠白，彼方永遠黑。同一件事，如果發生在對方身上，他們的黑白之辨又會馬上180度地調轉。

我相信，體育本不應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