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次案子的死者叫沈眉,42歲,是名離異婦女。雖然算不上什麼富豪,但在外企身居銷售總監的她,也算衣食無憂。
死亡地點是本市有名的海邊觀景臺,據警方提供的資料顯示,沈眉於上週日,與現在的未婚夫還有自己女兒,一同前往近海邊遊玩,不慎從觀景臺墜落,跌在下方的岩石上,當場死亡。
現場勘查的痕跡顯示,觀景臺上有一處護欄鬆動破損,而那裡正是沈眉墜落的地點。經鑑定,護欄的破損屬於正常老化,而非人為,而且沈眉身上除高空墜落傷外,無其他傷痕。似乎是一場意外。
然而經一位漁夫表示,他途徑觀景臺時,曾看到沈眉和未婚夫劉書航發生爭執,不久後沈眉就墜崖了。對此,劉書航的解釋是,當時沈眉因為住宿的一些問題與他發生分歧,但最後兩人還是和解了。
至於沈眉和劉書航的關係,警方給的資訊是:無明顯矛盾。他們周邊朋友都證實,兩人關係不錯,最近甚至在擇選結婚的日期。
40歲的劉書航是一名大學老師,條件也很好,兩人又沒有結婚,所以也不存在因為財產而殺人。
吳桐推著滑鼠滾輪,將資料拉到最底層。柳溪很貼心地將這一欄用紅筆標註,這也是吳桐一直留意這樁案子的理由:沈眉的女兒——沈玉嬌。沈眉墜崖,她也在場。
42歲女人墜崖去世,她突然失憶的女兒成案件突破口。
本來劉書航的話,只要讓沈玉嬌辨認一下真偽,就知道他是否說謊。但沈玉嬌竟然在沈眉墜崖後就失憶了!她對於母親的死既痛苦又茫然,完全記不起沈眉墜崖的情形和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創傷後應激障礙,這是當時協助調查的心理學顧問給的結果。在精神受到嚴重打擊後,沈玉嬌表現出了失憶的症狀。
“這種現象,除了受到打擊外,能不能透過藥物或其他手段引起?”
當時的吳桐,對心理學顧問提了這樣一個問題,但得到的答案卻是否定的。她會懷疑也不無道理,因為這個劉書航在大學教授的就是應用心理學。
雖然有疑點,但始終沒有發現劉書航身上存在作案動機,最後只得按照意外事件處理。
由於沒有立案,沈家人請她,只是為了狀告景點負責人管理不善。證據上幾乎沒有爭議,景點方面也願意賠償,事情很快就告一段落。
但吳桐卻總覺得,有些東西沒有被揭開,真相併非所有人看到的那樣。
2
醫院裡。
吳桐把病床上的枕頭立在身後,雙腿依舊盤著,筆記本架在膝蓋上,姿勢和在家中完全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左手上扎著的留置針。
醫生診斷,由於受涼引起的扁桃體化膿,進而導致發燒。不進醫院打點滴,很難痊癒。
吊瓶裡的藥水已經輸了一半,腦袋和全身的緊繃感也基本消失。用吳桐的話講,她現在就像去了緊箍咒的孫猴子,靈臺清明得很吶。
那還不趕快看案子!
所以當江離走進病房,就看到這麼一幕。
吳桐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電腦,掛著吊針的手在鍵盤上飛快地打字。
“這次又是多古怪的案子,讓你跑趟醫院也不肯消停?”
吳桐抬頭,看到江離正微偏著腦袋,瞅她電腦上的資料。
這傢伙,也饞案子了吧。倏地一笑,用手拍了拍身邊的床沿,示意他坐過來。
這暗示帶著那麼點曖昧感,吳桐拍完才意識到。江離卻完全沒在意,大大方方走過來,卻是一隻手搭在吳桐的額上。
他神色漸松,燒已經退了。
吳桐愣了愣,穩了穩心神,這才將沈眉的案子給江離敘述了一遍,同時把她關注的疑點重點說了說。
“沈玉嬌的失憶,出現得過於巧合,這樣就無法辨別未婚夫劉書航是否在說謊。”
“而且,創傷後應激障礙是屬於心理學的疾病,劉書航本人就是應用心理學的專家。所以,這一點我特別……”吳桐抿唇點了點頭,“特別在意。”
“劉書航為什麼要殺沈眉?他們還沒有結婚,不存在利益上的衝突,另外周圍的友人都證實他們關係很好,不存在殺人動機。”江離反駁道。
吳桐摸了摸下巴,“說不定他們存在某些,警方沒查出的矛盾。”
江離皺起眉,這種已經定性的案子,來回折騰幹什麼?
“你最近是不是閒得發慌?”
吳桐心虛地搖了搖頭,實際上,還真是閒得發慌,不然她怎麼慰藉自己不能調查誠則醫藥的心靈。
“咳,咳,我只是覺得要是沈玉嬌的病能治好就好了。至少整個事情都變得簡單了。”
江離側眸瞥了一眼吳桐,又看著白生生的牆壁想了會,才道,“我有辦法。”
3
吳桐打小就不喜歡醫院,小時候為了逃避打預防針,被她媽追了一條街。
如今她在一天之內進了兩次醫院,只是這第二家沒有那麼濃的消毒水味,每一個病人看起來都十分憂傷。這是一家心理診所。診所的主治醫生聽說很厲害,和江離是發小。
沈玉嬌已經送進了診療室,吳桐坐在外面等待。
之前在醫院裡,江離告訴她,創傷後應激障礙可以利用催眠的方法,重新讓患者找回記憶。
所以吳桐打完點滴,就去了沈眉親戚家接沈玉嬌。
“我有些害怕。”來的路上,沈玉嬌曾這麼對吳桐說,“我既想要知道事情真相,又有些害怕面對。”
吳桐坐在駕駛座,瞥了瞥後視鏡中的沈玉嬌。不得不說,沈家母女在外形上都十分出眾,沈眉雖然已經42歲,但保養得當,看上去比40歲的劉書航年齡還小。
至於女兒沈玉嬌,更是人如其名,嬌俏迷人,如同美玉。此時的她正規矩地坐在後座,眼眸低垂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喪母之痛,能夠理解。但是,萬一,萬一你母親的死有任何的隱情,那你的記憶就是至關重要的證據。”
聞言,沈玉嬌咬了咬下唇,額上的眉鎖得更緊。
過了好一會兒,沈玉嬌的聲音才再次響起:“我6歲的時候父母就分開了,他們似乎都很討厭對方。父親說母親強勢,母親說父親花心。”
“在爭奪撫養權的時候,我爸主動放棄了,理由是像我媽這樣的女人,教不出像樣的孩子。”
“自此,我的世界裡就不再有父親的影子,全是我媽……”身後傳來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吳桐心情也跟著有些沉重。
雖然沈玉嬌沒有將母親的付出一一列舉,但她能感受得到,這兩母女這些年,一定走得很艱辛。車裡的氣氛有些低落。
吳桐想了想,決定轉移話題,詢問沈玉嬌對劉書航的印象。她迷茫地搖了搖頭,表示幾乎沒印象,那日旅遊是她第一次見他。
沈眉竟然向沈玉嬌隱瞞了劉書航的存在?怎麼,怕女兒介意嗎?吳桐不得而知。
收回思索,診所這邊,吳桐已經不知不覺在外面坐了一個小時,正當她倍感無聊之際,接到了江離的電話。他是來詢問事情的進展情況,吳桐只答一切都好。
“警局臨時有些事,我可能不能過去接你。忙完了就早點回家,你的病還沒痊癒,需要休息。”
吳桐下意識地笑了,“好。”
“那我掛了。”語氣低沉且溫軟。
“好。”嘴角的笑意保持著,吳桐盯著已經結束通話的手機螢幕,好一會兒才放進口袋,心裡已升起陣陣漣漪。
診療室的大門這時開了。沈玉嬌一臉疲憊地走出來,後面跟著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白大褂,江小格醫生,江離的發小。
吳桐看到沈玉嬌的臉色很不好看,沒有立即詢問治療的情況。江小格召來護士將沈玉嬌支走,將吳桐單獨帶進了房間。
“她的記憶還沒被啟用。”江小格開門見山,“因為病人本身的牴觸感,我對於她夢境的引導有些困難,可能還得需要時間。”
吳桐點頭,表示理解。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江小格將一張紙遞給吳桐,上面是一張畫,畫的是一張課桌。
江小格表示,沈玉嬌在自述夢境時,反覆提到陽光充足的教室和一張課桌。當他結束催眠,以此詢問沈玉嬌時,她卻完全記不起關於這兩樣東西有什麼故事。
以江小格的經驗看,這兩樣東西代表著沈玉嬌某段特殊的記憶,只是她遺忘了,也許會和沈眉的死有關。
吳桐看著白紙上的鉛筆畫。好,你遺忘的東西我幫你找回來。
4
吳桐去的第一站,是沈玉嬌的學校。因為課桌這個詞,最容易聯想到學校。
透過詢問,沈玉嬌最常待的也就四個地方——宿舍、教室、自習室、圖書館。教室是長排的一體課桌,和畫紙上的不符。
自習室雖然是單獨課桌,但地址在一片小樹林邊,大房間裡樹影斑駁,倒和陽光充足又有些不符。那隻剩圖書館了。
圖書館管理員倒是對沈玉嬌有些印象,畢竟一個如此好看的女孩,每週都來圖書館,一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告訴吳桐,這女孩不僅長得像天仙,性格也不食人間煙火,每次都獨來獨往。別的女孩都喜歡看些言情書籍,她卻看些乏味的哲學書或者世界名著。
“她每次是不是都坐同一個位置?”吳桐問。她分析,沈玉嬌夢境中反覆出現的一張課桌,可能指代某個特殊的個體,所以大膽猜測她每次來圖書館是同一個位子。
但管理員搖了搖頭,表示並沒有,二樓一樓她都坐過,十分隨意。吳桐不死心,把一眾桌椅都看了一遍。清漆裹松木,並沒有什麼異常。
查完已是下午,出學校大門的時候,吳桐遇見了一個人,劉書航。
“吳律師,好巧。”
吳桐覺得一點都不巧,他跑到沈玉嬌學校來幹什麼。
他儒雅的笑笑,用手指了指學校旁的超市,自己只是路過買點東西。
“你去哪?要不要我送你?”劉書航依舊溫文爾雅。
吳桐想了想,點頭說好。
車子在馬路上飛馳,已經過了兩個紅綠燈。吳桐手放在膝蓋上,手指一下一下有節奏的點著。
“聽說創傷後應激障礙,可以利用催眠的方法,讓患者找回記憶,對嗎?”車子過了一個轉彎,吳桐忽然向劉書航提問,觀察他的反應。
“可以試試,只是很難。”劉書航語氣寡淡,並無什麼表情。
“不過,”劉書航眼眸沉了沉,“如果吳律師懷疑我,大可以從案發現場的痕跡進行調查,最好不要對沈玉嬌下手。”
吳桐蹙了蹙眉。
他對上吳桐疑惑的眼神又默默移開,“沈眉的死對她打擊太大,忘記那段記憶,對玉嬌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可有些事逃不了,只有面對才能真正地放下。”吳桐接話道。
劉書航笑了,“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不是很多事都能隨自己的願,難道吳律師,就從未逃避過嗎?”
吳桐一個激靈,腦中閃過許少川那晚對自己的威脅,心情頓時就不好起來。
車子順利抵達吳桐的事務所,她看著劉書航的車子遠去,調整了一下心情,這才走進大樓。
小林子和柳溪在吃下午茶,吳桐也不和她們客氣,拽著她們一起來頭腦風暴。內容自然還是沈玉嬌夢境中的那張課桌。
“說不定是童年時候用過的,高中,初中都有可能。”小林子道。
吳桐皺眉,感覺可能性不大。
“那就有可能是餐桌,對某樣美食念念不忘吧。”
吳桐白了小林子一眼,看著她還叼著雞翅,決定從現在開始遮蔽她所有的話。
“如果她真的很喜歡看書,學校的圖書館不一定能滿足她,她就有可能去市裡較大規模的書店。”柳溪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吳桐眼睛一亮,有道理。
“現在的借書卡都要用身份證辦理,所以只要黑進書店的電腦系統,就能知道她前去的是哪一家。”
吳桐的眉眼已經彎成了圓弧狀,再次覺得自己招柳溪進來,太正確了。
市中心的新華書屋。
柳溪查到沈玉嬌但凡休息日,就去這家書屋。吳桐隨後便趕了過去。
這家書屋一共兩層,地處鬧市,周邊都有高樓大廈遮擋,陽光並不是那麼充足,再則它以銷售為主,所以店裡幾乎沒有安設供人閱讀的課桌。
吳桐將一層二層看了個遍,內心幾乎已經將這裡否定了。她帶著一絲疲憊下樓,走到轉角間,忽然就停住了。
她的目光直直地盯著牆壁,內心在猶豫和懷疑間遊走。對面牆上掛著一幅畫,破舊卻陽光充足的房間,一張孤零零的課桌擺在畫中央。
難道……
吳桐找來書屋的負責人詢問,對方告訴她,已經不記得捐贈者是誰,只知道畫上的地方是一所小學,名為慧心希望小學。
5
車平穩地行駛在山間公路。
副駕駛座的吳桐鬱悶,自己明明已經沒事了,江離還非要跟著來。有這個老古板在,自己還怎麼放手調查。
車子開了三個多小時,水泥路也變成了坑窪不平的黃土路。就在兩人快筋疲力盡的時候,眼前翠綠的山林縫隙,終於露出一棟樓房的一角,總算到了。
慧心小學的校長接待了他們。
吳桐拿出了那幅畫。
校長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很快就認出畫上畫的是學校三年前剛修葺的一間教室。
吳桐想知道這間教室,是否發生過特殊的事情。校長一臉疑惑,顯然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吳桐索性拿出了沈玉嬌的照片。
校長拿起照片端詳了一會兒才道,“這女娃,曾在這住過一段時間。”
她扶了扶厚厚的眼鏡片,開始講關於沈玉嬌的事情。
三年前,她曾和一隊大學生來此處登山,不慎從山坡摔下,傷了腳踝。當時他們不願就此折回,就給了校長一點錢,將沈玉嬌寄住在這間學校。
“她在這住了五天,就在北面的老師宿舍裡。”
吳桐又問,她在住宿期間是否發生過特別的事情。
校長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也有些玩味,“城裡的孩子心都比較傲,對於我們這些鄉下人,都不太愛搭理。印象裡當時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就是和幾個來支教的志願者走得比較近。”
吳桐和江離互視一眼,江離面色凝重地掏出劉書航的照片,“志願者裡有他嗎?”
回去的路上,吳桐很氣憤。她一直以為沈玉嬌是受害者,是無辜的,可她撒了謊。她口口聲聲說那次出遊是她第一次見劉書航,但實際上他們早就認識。
慧心小學的校長已經證實兩人在慧心小學相識,而且那幅油彩畫也是出自劉書航之手。
“你先別激動。”江離安撫著吳桐,眼睛卻依舊盯著路面,“據我所知,早在警局審問時,沈玉嬌就接受過測謊測試,而且兩次並且全部通過了。所以,也許她沒有撒謊,只是……”
“嘟……”手機鈴聲適時打斷了江離,螢幕顯示江小格的姓名。
江離接通,同時按下擴音鍵。
“鼻涕王,對於沈玉嬌我有新的發現。”
吳桐眉骨一跳,鼻涕?還王?
“咳……嗯……我按了擴音鍵,而且吳桐在身邊……”
手機對面沉默了會兒,“額……江警官,我對沈玉嬌有新的發現,沈玉嬌的病並非創傷後應激障礙。”
江離和吳桐同時一怔。
江小格表示,每當他要觸碰到沈玉嬌缺失的記憶時,她就會表現得十分抗拒和痛苦,甚至忽然從催眠狀態中甦醒,他起初以為是沈玉嬌本身的問題,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
“催眠狀態下的心理狀態,既不是清醒的心理狀態,也不是睡眠的無意識狀態,而是一種特殊的狀態。”
“可以思考,可以經由催眠師的引導產生小部分自覺能動性,但這一切完全脫離自我意識的批判和監察。”
江離被繞得有點暈,直接開口,“你能直接說重點嘛?”
“好,重點就是,受術者在深度催眠的過程中,沒有催眠師的引導,幾乎無法自己醒過來,但沈玉嬌卻醒了。”
“所以我懷疑,她患的不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她的記憶是被人為抹去了,用的手法應該也是催眠,而且還在這段記憶上設定了障礙,不讓其他人觸碰。”
掛了電話,江離看向吳桐,“聽到沒,沈玉嬌並非撒謊,她不僅忘記了母親被殺的片段,同時將有關劉書航相關的事情都忘記了。”
顯而易見,劉書航就是抹去沈玉嬌記憶的人。
吳桐皺起眉頭,“如果一個人可以輕易地篡改另一個人的記憶,那他會多麼肆無忌憚啊……”
兩人馬不停蹄趕回了律師事務所,正好撞見小林子和柳溪下班。
事務所長期只有她們兩在,以至於兩人培養出堅固的友情。此時,小林子摟著柳溪的肩有說有笑,堪比連體嬰。
在得知吳桐和江離還要在公司加班,兩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鑽進車裡,跑得連影都沒了,走之前還在車窗對著吳桐做了個加油的手勢。吳桐扶額,柳溪好像也被帶壞了。
兩人將整個案子進行了一番整理。
江小格的結論只是推測,既然是推測,就含有不確定性,就不能作為證據。
那麼也就只剩兩條路:一,儘快讓沈玉嬌恢復記憶,指證劉書航;抑或是……
6
劉書航今天的事特別多,回到公寓樓已是晚上九點。他坐電梯上樓,今天的轎廂照明燈壞了一隻,光線十分昏暗。
劉書航抬眼看上方,右上角多了個攝像頭。物業新裝的?怎麼安在這個方向?
攝像頭下方有個紅燈,有節奏的亮起、閃滅;亮起、閃滅……
樓層到了。劉書航走出電梯。一位老人坐在電梯門的旁邊,正在拆解一個八音盒。
他有規律地轉動著發條:“噠噠噠,噠噠噠……”齒輪碰撞的聲音一陣陣傳了過來。
劉書航看了一眼,沒理。大門就在走廊的盡頭,一步,兩步,還有幾步就到家。
忽然側邊的地面湧出一些水,它們衝擊著對面的牆壁,泛出一層漣漪,然後就像蛇一樣蜿蜒著朝劉書航爬去。它們包圍住他的鞋子,像一塊沼澤地一樣黏膩得想要抓住他。
八音盒的發條聲還在一陣陣傳來。
“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嘩嘩,嘩嘩……”
細碎又微弱的聲音,忽然變得磅礴又澎湃。
劉書航猛然抬頭,周圍的場景迅速物轉星移。這哪裡是自己的家,分明是海邊的懸崖。
海浪一遍遍撞擊著礁石,洶湧又劇烈。劉書航站在懸崖的頂端,眺目遠望,任由海風撕扯著自己的肌膚。
遠處,一座小小的木屋與自己遙遙相望,中間隔著一條巨大的海溝。劉書航下意識要前往那座小屋,但卻無法前行。周圍荊棘遍地,荊棘的盡頭開著血紅色的花,嬌豔得要滴出血來。
“你手裡有一把劍,用劍斬了荊棘。”腦海裡忽然出現一個聲音,手裡也確實多了一把劍。劉書航不疑有他,揮劍把道路上的障礙一一解除。
此時,真正的劉書航正坐在椅子上,他雙手自然垂在身側,雙目緊閉神態安詳,彷彿睡著了一般。他的面前多了三個人。
“現在海溝上多了一座木橋,可以直達木屋。”江小格繼續引導他。
劉書航沉默片刻,“我已經進了木屋。”
“裡面藏著你的秘密,對嗎?告訴我裡面有什麼?”
“一口棺材。”
江小格蹲下身子,同時示意吳桐將錄音筆拿得靠近些。
“棺材裡是誰?”
劉書航皺起眉頭,喉結上下翻湧似在哽咽,“一個被我害死的人。”
三個人同時緊張起來。
“她的名字是?”
劉書航的眉更緊了,嘴張了張。
“不能說!”
吳桐看了看江小格,他的眉也皺了起來。之前他已經告知她和江離,催眠並非無所不能,即使在催眠過程中,受術者依舊存在心理防禦機制,也就是說嚴重違揹他意願的事,他依舊不會去做。
看來,劉書航的內心深處,是堅決要埋葬這個秘密。
江小格觀察了劉書航片刻,才道,“你的右邊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瓶藥,這藥可以讓她起死回生。”
“不,不。”劉書航叫了起來,“我不能再碰她,我怕。”
江小格的眼神犀利起來,“你怕什麼?”
“我……”
“噔噔噔……”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劉書航的話,他上衣口袋不斷傳出蘋果手機特有的鈴響聲。
吳桐有些急,伸手就去翻他口袋,等江小格注意到她的動作時已經晚了。吳桐觸碰到了劉書航……
劉書航有些恍惚地睜開眼,眼前是詫異又有些驚慌的吳桐。江離和江小格已退到了大門外,最好不要讓劉書航知道,還有其他人的存在。
劉書航眨眨眼,從混沌到清醒只用了幾秒鐘。他猛然抬頭,目光中的憤怒大於驚訝,“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我……”即使能言善辯如吳桐,也無法解釋自己現在的行為。
“我覺得沈眉的死有隱情,想調查真相。”與其用謊言掩蓋,不如開誠佈公。吳桐重新站定身子,同時將身側的包挪到身前,裡面放著還開著的錄音筆。
劉書航冷笑一聲,用手搓了搓臉,然後定定地看著吳桐,目光幽暗且深邃。
“催眠我的手法很高階,你很厲害,厲害到不像個律師。”
吳桐心裡已經在擂鼓,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我能在社會上混這麼久,自然得有點本事。”
劉書航長舒一口氣,便不再管吳桐,自顧閉上眼睛,像是在思考事情。這幾分鐘對於吳桐來說特別煎熬,好在她知道江離就在門外,只要她大叫,他就會破門而入。
“官司不是已經結束?你還想知道什麼?”再開腔時,劉書航已經恢復常態,他點了一支菸,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吸著。
暗紅色的菸頭一明一滅,像極了江小格在電梯轎廂對他施展的催眠手段,攝像頭上的指示燈。
吳桐下意識地移開目光道,“慧心希望小學,還有沈玉嬌患的,不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對吧?”
劉書航握煙的手停在半空,表情變得些許玩味。他看了吳桐好幾眼,最後低下頭去,他的臉朝下表情略微模糊,只看到他太陽穴上的青筋越發明顯。
他不會想滅口吧?吳桐想著,心裡緊張極了,幾乎就要去喊江離的名字,其實在剛才那幾次對視中,她就隱約感到有兇光夾雜在其中。
“你帶了錄音筆吧?”
吳桐一愣。
“開啟它,把我的話錄下來。”
劉書航嘆了口氣,“我揹負著這個秘密活著,一直很累。既然你已經查到了這一步,我就把一切告訴你,沈眉的死的確與我有關。”
接下來劉書航告訴吳桐,三年前,他曾在慧心希望小學對沈玉嬌一見鍾情,但沈玉嬌一直對他很冷淡,劉書航便明白這隻能是一段單相思。
後來他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認識了沈眉,對沈玉嬌的念頭又重新燃了起來。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只要是男人,都會喜歡年輕貌美的女人。”
後來,他一面和沈眉約會,一面以長輩的身份關心開導沈玉嬌,博取她的信任。劉書航很滿足這種現狀,但異樣還是被沈眉發現了。
那次海邊出遊,沈眉就發現劉書航對自己的女兒似乎有別樣的情愫,進而爭吵起來。
“她跳上前要扇我耳光,被我擋了一下,後退幾步,就撞到了那面破舊的護欄上,摔了下去。”
“事後,我怕事情敗露,就催眠了沈玉嬌,同時為了不讓警方起疑,我還讓她忘記了與我有關的所有記憶。”
劉書航的煙持續燃著,白色的煙氣依舊在騰起,吳桐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驚喜,還有些回不過神。劉書航把沈眉的死交代了?這麼簡單就交代了?
“給我三天時間,我需要處理一下工作,之後我就會去自首。如果我反悔,你錄音筆的錄音,就是證據。”劉書航狠狠將煙按進菸灰缸,一臉疲憊,看著還在發愣的吳桐道,“你可以走了。”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沒有說話。吳桐坐在後座,手裡始終攥著錄音筆。她心裡不爽,這種感覺就像打遊戲,你穿戴好了一身裝備走進地獄模式,結果發現裡面卻是新手區。戰果來得太輕易了。
“你怎麼看?”吳桐詢問江離意見。
“輕易到不像是真的。”
不愧是江離,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
“還有一點很奇怪的地方。”江離繼續說,“劉書航在催眠狀態下死活不肯說出的秘密,卻在清醒狀態下輕易說出,這是不是有些矛盾?”
吳桐輕敲著錄音筆,眯了眯眼,“看來我們還是得走一走第二條路。”
第二天,江小格和吳桐帶著沈玉嬌前往慧心希望小學,江離有公事缺席。
江小格認為,課桌的記憶對沈玉嬌尤為重要,帶她來故地,很可能會刺激她記憶的恢復。沈玉嬌開始還有些茫然,但一走進那間教室,第一時間就被那張課桌吸引了過去。
沈玉嬌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被吸引,就是感覺這裡,還有這課桌很特別。
她拉開有些腐朽的椅子,坐上去,然後慢慢地將整個身子俯靠在桌面上。腦海中忽然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看不清是什麼,但卻有尖銳的痛感刺進心裡。
一些溫熱的液體從臉上劃過,沈玉嬌一摸,是淚。自己哭了?為什麼自己在哭,為什麼自己覺得很難受?自己到底在這遺忘了什麼?沈玉嬌的情緒有些波動,江小格建議今天先到這裡,明天再繼續。
江小格先開車送了沈玉嬌回家,就在他要送吳桐回家時,一輛黑色的轎車忽然橫在江小格車前,劉書航從司機位走了下來。
吳桐有些意外,他怎麼在這?劉書航徑直走到車邊,敲了敲前方的擋風玻璃。
江小格故作鎮定,拉下車窗,伸頭出去,“請問,有什麼事?”
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大大超過了吳桐的料想,劉書航忽然從身後抄出一根棍子,對著江小格的腦袋敲了下去。
“啊!”吳桐尖叫著,還來不及做有其他動作,一陣噴霧就噴到了臉上。
……
吳桐醒來的時候,被人五花大綁扔在車後座上,車子正行駛在不知名的公路上。斷片的記憶迅速連線,暈倒前的最後畫面是——江小格滿頭是血的倒下去。
“醒了?”後視鏡裡出現劉書航的眼睛。
“劉書航,你是不是瘋了!”
劉書航冷笑一聲,“吳律師,你是真的很不知好歹。”他平靜地開著車,甚至騰出一隻手來點了支菸。
“你要沈眉死的結果,我給你結果,你想要一個兇手,我給你一個兇手。你為什麼還要去打擾沈玉嬌。”
吳桐一怔,所以,僅僅就是為了這個理由,他就用棍子打爆了素不相識的江醫生的頭?
一股怒火從心底竄起,她掙扎著將身子坐正,故意一字一句道,“因為沈玉嬌才是害死沈眉的兇手。”
車子猛地晃動了一下,劉書航握緊方向盤的同時,也瞪圓了雙眼。
這個反應吳桐很滿意,也從側面證明,她真的猜對了。
當初劉書航在交代的時候提到,他們在慧心小學相識時,沈玉嬌對他完全沒有興趣。但慧心小學的校長卻說他們倆的關係很好。
都已經將罪名攬在身上,卻還在撒謊?除非……除非他是想包庇真正有罪的人。
沈玉嬌失憶,可以解讀為她忘記兇手殺人的過程;但也可以解讀為,她忘記了自己殺人的事實。這樣就徹頭徹尾的讓她變成了無罪的人。
這次,劉書航沉默了很久。
“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他的語氣低沉,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很多歲。
原來,三年前在慧心小學,真正動心的人是沈玉嬌。許是從小缺少父愛,抑或是天生就比較成熟,她對劉書航一見鍾情,對他展開激烈的攻勢。
劉書航不是沒有感覺,但自己這個年紀,找個只有20歲的女朋友,再加上自己老師的職業,恐怕會被別人的流言蜚語和唾沫淹死。
另外,他覺得沈玉嬌的喜歡也許來自新鮮感的追求,而非真心,所以他拒絕了。
“那張關於課桌的油畫,其實是我畫的,沈玉嬌央求我畫的,作為我們分別前的禮物。”
劉書航記得那日在破舊的教室,沈玉嬌坐上課桌,像個學生般對他展露純真的笑臉,希望他能為她畫一張畫像。劉書航畫了,卻只畫了張沒人的課桌,他想用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告訴她,他心裡沒她!
沈玉嬌哭了,臨走前她恨恨地告訴他,自從她父母離婚後,她就再也沒有為誰流過眼淚,如今這淚水是為劉書航流的。
就這樣,兩人分開了,劉書航一直以為沈玉嬌只是一段插曲,卻在多少個午夜夢迴時,見到那張哭得肝腸寸斷的臉。
沈眉是個偶然,接近她完全是因為她身上有著和沈玉嬌相似的東西,但他死都沒料到,沈眉竟是沈玉嬌的母親。
“我現在都記得那場極具諷刺意味的晚餐。”
兩人確定關係後,在一場晚宴上,沈眉向他隆重介紹了自己的女兒。兩人當場目瞪口呆,雖然彼此都沒有戳破這層窗戶紙,但三人的關係已經瞬間發生了改變。
席間,沈眉一直口若懸河,劉書航只知道自己的眼裡,腦子裡全是沈玉嬌。原來自己從未忘記過她,原來自己也這麼喜歡她。
“至於後來……”劉書航忽然欲言又止起來。
“所以呢?就害死沈眉?”
“那他媽就是場意外!”劉書航急躁起來,“我們是準備在那次旅行中對沈眉坦白的,但話還沒來得及說,沈眉就發現了我們的異常。”
“她是真的給了我耳光,但我沒還手,真正推了沈眉一把的,是玉嬌。”
吳桐苦笑搖搖頭,“單親媽媽含辛茹苦養大女兒,卻為一男人反目,還反被其害死。”
“你閉嘴!”劉書航吼了起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我告訴你,玉嬌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她善良單純,沒人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沈眉一死,玉嬌瞬間就崩潰了,她根本接受不了自己害死母親的事實,若我當時不對她進行催眠,她現在可能已經進瘋人院了。”
吳桐有些無語,這種顛覆三觀的情節比小說還要狗血,好在劉書航對她坦白……等一下!吳桐驚異地看向劉書航。
“你幹嘛把所有事都告訴我?你不是準備把這些秘密永遠埋葬的嘛?”
劉書航笑笑不說話,從後視鏡裡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你覺得你還看得到明天的太陽嗎?”
“我不會讓玉嬌的記憶復甦的,我既然能為了她揹負沈眉的命,就不在乎再多你一條……”
劉書航還在絮叨著對沈玉嬌的情感,吳桐的腦子卻在飛快的旋轉,她必須在這極短的時間裡找出自救的辦法,說不怕是假的,但現在害怕也沒有用了。
手腕上的繩釦牢得像鐵鏈,想要掙脫基本不可能,車子行駛在根本不知道是哪的偏遠山區的公路上,怎麼逃脫,怎麼逃?
忽然,反方向駛來一輛車,極速從車邊駛了過去。來往車道間沒有分割區……吳桐皺起了眉……
她趁著劉書航說話的間隙,調整好自己的坐姿,然後,死死盯著路面。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個彎道,吳桐屏息凝神,機會就只有一次。
劉書航減速過彎,當降到五十碼左右時,吳桐忽然向前一腳,蹬在劉書航的手臂上。車子扭曲的向另一邊駛去,恰逢對面駛來一輛白色的車,“砰”的一聲,兩車撞在了一起。
由於車速不快,吳桐雖然撞得不輕,小命卻還在,不過剛一動彈,手腕處就傳來鑽心般的刺痛。她抽出手臂,才發現一塊碎玻璃劃傷了手腕處。
“好疼!但是……”繩子斷了!因禍得福啊!
吳桐顧不上汩汩流血的手,車門一開,就向另一輛車奔去。
“救命!報警!快報警!”
她徑直衝到那輛被撞車的後門,將門一拉。
……
然後,然後她就像塊木頭一樣立在原地。她真快哭了。
剛才撞的時候沒注意,只隱約看到被撞的車車身挺長,顏色是白的……如今再看,這不正是許少川的座駕——邁巴赫嘛!
許少川因為綁了安全帶沒有大礙,但此時也正扶著額驚訝地看著吳桐,“你想殺我?”
吳桐這下長一百張嘴巴都解釋不清,提腿剛想逃,許少川卻已經下車,抓著她不依不饒。
就在這時,許少川注意到吳桐身後忽然竄出個男人,舉起棒球棍就向他們揮來。他一把推開吳桐,自己也後退一步。
這麼做自然不是為救吳桐,而是怕自己被誤傷。然而他後退的步子大了些,一腳踩在崖邊稀鬆的泥土上。泥土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立馬塌陷,許少川也跟著整個人向後倒去。
這裡是盤山公路,山崖至少幾十米高,要是掉下去,不死也殘。眼看許少川就要真的摔下,一股並不牢固的力量拽住了他。
是……吳桐?!她在救他?
但他還來不及站穩,劉書航又衝了上來,直接在吳桐身後一推。
兩人一起摔下了山崖……
十五分鐘以後,律所。
“啊!柳溪快來,吳桐出大事了,她被劉書航那個變態劫持走了!”小林子帶著哭腔對著手機喊著,“怎麼辦,怎麼辦,她會不會有事啊!”
此時的誠則醫藥,高層已亂成一鍋粥,許總被恐怖分子襲擊的事讓眾人驚懼不已。“一定要確定許總的死活!”
一輛行駛的警車裡,曹子恆死死拽住安全帶,看著江離把車速飆到120碼。他的臉色非常不好,曹子恆也不敢說什麼,聽說剛剛發生的傷人劫持案,被傷的和被劫持的都是老大的朋友。
“車輛位置已鎖定,疑似在盤山公路發生車禍,請各單位迅速趕往現場。”
江離的心更沉了,“千萬別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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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天蔽日的樹木高聳入雲,“唔……”吳桐邊呻吟邊撐起上半身子。
渾身上下都疼,拆散了一般疼,比之前的撞車還要疼。不過,萬幸的是,自己沒受傷!
“原來你還活著。”低沉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吳桐猛然一愣,轉頭看去,就見許少川正背靠一棵大樹坐著,身上銀色的西裝血跡點點,臉色白得不正常。
他也還活著!吳桐下意識看向頭頂,一大堆繁盛的藤蔓像蛛網一樣纏在樹上,應該就是它們增大了她和許少川落地的緩衝力。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忽然鑽進鼻子,吳桐四下看去,才發現源頭來自許少川的腿,上面全是血。難怪他臉色那麼差。
吳桐走到他腿邊蹲下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這應該是墜落時候弄傷的,一根尖銳的樹枝,扎穿了他的小腿肚,血正在汩汩的往外流。照這個失血速度,就算是隻大象也得流乾。
吳桐回頭看了眼許少川。此時太陽已經出來,陽光細碎的照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暈染出一層淡淡的光圈,配上他本人極高的顏值和氣若游絲的表情,竟有一種異樣的美。她咬了咬下唇,有些猶豫。
許少川眼眸沉了沉,似乎洞悉了吳桐心中所想,他身後的手已經摸索到枯葉中的一根斷枝,準備對方一對自己動手,就戳穿她的喉嚨。
吳桐站起身,想了想,然後向許少川走了過去。許少川已經握緊了斷枝,吳桐卻忽然繞開他,去了大樹後面,窸窸窣窣弄了兩分鐘,重新走出時,手裡多了一件衣服。
她將自己穿在裡層的T恤脫了出來。重新蹲在許少川跟前,用T恤上的布條替他包紮。
“你不恨我?”許少川有些詫異地抬了抬眼皮。
“恨,當然恨。”吳桐手上沒停,“三年前你害我被眾人辱罵,逼我差點做不了律師,讓我無端承受了那麼多壓力。還有王姐的死,洪麗的死,為了一己私慾草菅人命,你就是該死的混蛋!”
“那你還救我?”
吳桐無聲嘆息,頭都懶得抬,“一碼歸一碼,畢竟今天發生的這事,是真和你沒關係。”
許少川無力地扯了扯嘴角,“愚蠢,面對敵對的人,一旦抓住機會,就該立刻除掉,像你這樣優柔寡斷,遲早被自己害死。”
吳桐翻了個白眼,指著許少川一字一頓,“你最好閉嘴,因為我不保證自己會忽然變聰明,然後拿把刀捅死你。”
許少川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將頭撇向一邊,不再說話。
吳桐站起,開始打量周邊的環境,這裡貌似是沒有開發的森林,到處都是灌木和大樹。摔下來也有一段時間,她堅信江離已經開始在外面籌備救她,所以……
她又看了看頭頂,所以要找到一片開闊的地方,最好再燃起火,這樣若有直升機救援,就會第一時間看到他們。
打定主意後,吳桐將許少川扶起,抓起他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後又用手扶住他的後背,全套架勢擺好後,這才看向前方道:“走吧。”
許少川沒動,側眸看著她。
“我知道你不想我扶,我也不想扶你。所以我們彼此都別把對方當人看,比如,我就當扶著一頭豬,你就當是被一頭豬攙著。”
許少川面色變了變,沒搭腔,頭別過一邊時,嘴角一彎竟笑了。
然後,吳桐明顯感到許少川的重量壓了過來。呲了一下嘴,到底還是扛住了。這男人,倒也不客氣。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走著,途中,吳桐發現一種果子。裡面的汁液鮮紅無比,沾染到衣服上還擦不掉,是做標記的好材料,她這樣想著,便採摘了一大把塞進衣服裡。
江離這邊,警方已經調來了直升機,同時地面搜救隊也整裝待發。江離選擇加入空中救援。
他了解吳桐,如果她還活著,一定會想辦法去開闊的高地,空中救援應該發現她的機率會更大。但如果她已經……江離切斷自己的想法,拉開艙門坐了進去。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已是下午四點,秋冬的日落一般比較早,一旦天黑就會加大搜救的難度。
可就在這時,下雨了。密集的雨點降低了能見度,也讓地面變得更為泥濘,透過對講機,江離已經不止一次聽到地面搜救隊遇到阻礙的訊息。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眼睛一刻都不敢離開高倍望遠鏡。
此時的吳桐和許少川,早已被淋成落湯雞。
許少川明顯感到下雨後,吳桐的速度就慢了下來,而且呼吸聲似乎也越來越重。他眸子垂了垂,這才留意到摟住他腰間的那隻手腕血跡斑斑。他愣了愣,原來她並非毫髮無傷。
“把我放下來。”許少川說,“帶著我你走不快。你先去找救援,再回頭來接我。”
吳桐想都不用想,心裡就否決了這個提議,她天生就是個路痴,大馬路上都分不清東南西北,更別說這密林深處,如果她丟下許少川,是不可能將他找回的。
“堅持!再堅持堅持,就快到最高點了。”
許少川輕皺眉頭,又開始激她,“帶著我這麼一個壞人,你倒值得?”
吳桐冷哼一聲:“在我眼裡,本就沒什麼好人壞人之分。”
“一個把素不相識的僱主殘忍殺害的鐘點工,她壞不壞?”
“但實際上,她只是想籌錢,讓自己得絕症的孩子多活幾天。”
“還有利用精神病人做寄生實驗,導致對方家破人亡的科學家,他壞嗎?他也只是想更透徹地瞭解生物習性。”
吳桐頓了頓,再說話眼裡多了一絲淒涼,“他們不是壞,只是可悲。”
許少川一怔。腦海裡一些片段閃過,記憶深處似乎有什麼人對他說過類似的話,是誰?是誰呢?他咬了咬牙,抑制住情緒上的波動,轉頭看向身邊的女人。
吳桐眼睛不斷地眨著,以對抗雨水的沖刷,嘴巴微張著不斷喘氣,臉也白得像張紙,看來她的體力已經透支。
許少川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空氣裡就傳來一陣異響。
嘩啦啦的雨聲之中夾雜著……是螺旋槳的聲音!
“直升機!是直升飛機!”吳桐喊了出來。
“必須,必須找到空地發訊號,讓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吳桐拽著許少川的衣服,興奮得兩眼都在放光。
許少川頓了頓,伸手指向吳桐身後。
吳桐一看,身後十米左右有一塊地,雖然算不上空曠,但樹木稀鬆,還立著一塊三四米高的大石頭。
對了,果子!
吳桐將許少川放下,三兩下爬到石頭最頂端,然後拿出之前收集的紅果子,全砸在石頭上面,紅彤彤的,醒目異常。
螺旋槳的聲音越來越大,吳桐終於看到了天空中那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變成了直升飛機的形狀,最後在她上空不停盤旋。
吳桐鬆了一口氣,任由自己跌坐在泥地裡,“終於,終於得救了。”
得知吳桐被救下的訊息,江離立馬趕了回去。當看到吳桐從另一架直升機下來時,第一時間就奔了過去。
“江……唔……”
吳桐被江離揉進了懷裡。
江離抱得很緊,甚至讓吳桐有些窒息,但她沒有反抗。因為,還能活著見到江離,真是太好了。江離一直沒有說話,只是低垂著頭,將下巴深深埋進吳桐的鎖骨。
“我保證,再也不會讓你身處險境。”江離說得很慢,語氣帶著一股自責的狠勁,聽得吳桐一陣心疼,咬了咬嘴唇,竟順著他的意思,溫和地點了點頭。
另一邊,許少川因為傷勢過重,是直接被人用擔架抬下來的。他很想再看一眼那個女人,但他身邊擁著很多人,有醫生,也有公司的下屬,他們阻礙了他的視線。
他想喊他們讓開,又覺得自己這種行為有些不妥,猶豫間,被抬上救護車運走了。
空地上,那兩位依舊旁若無人地相擁著。
“咳,咳……那個,警官先生,這位小姐還需要跟我們回去檢查一下。”一位護士紅著臉打斷他們。
“我和你一起去!”江離的目光熾熱,灼得吳桐有些不敢直視。
“我沒什麼大礙,你先把手頭工作處理掉,再來醫院找我。”
她安撫性地笑笑,轉身準備跟護士小姐離開,手肘再次被江離拉住。
失而復得的人,哪裡捨得輕易放手。
吳桐轉頭只得再次笑笑,“放心啦。”
江離目送吳桐離開,才恢復常態。這才發現周圍鴉雀無聲,安靜異常。
也是,江離在警局一向獨來獨往,冷酷肅殺,如今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一個女人卿卿我我,不惹人注目才怪。江離若無其事對著眾人掃了一圈,眾人一愣,這才回過神來繼續自己手頭的事。
曹子恆看著江離重新開始工作,還在發愣,忽然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大腿,“自家老大和那個女律師,這是戀愛的節奏啊!”
醫院裡,吳桐坐在病床上,心不在焉地應付醫生的問話,眼睛時不時地往大門瞟。剛剛倒沒覺得什麼,現在回想起江離抱自己那一幕,卻開始有些臉紅心跳,兩人這算是要交往了嘛?
他待會來醫院會對自己表白嗎?
窗外,起風了,秋葉在風中飄搖不定,猶如吳桐的心……(原標題:《刑辯律師: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