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應該死在這個春天，在一聲巨響之後噴湧而來的黎明。
鎏金綢緞滾在地上，硝煙味在銷燬著金碧輝煌，女人的哭喊融進了朱牆，軍隊整齊穩健的步伐打碎了終日不熄的宮燈，昏庸無道的遲暮君王死在劍下，柔弱無助的女眷被趕向屠宰場，冰冷的珠寶滾過嬰兒的臉頰，吟唱著一些小調，讓他在襁褓裡懷揣著這個王朝的殘骸沉沉睡去。
沒有什麼比此時的一切更加糟糕，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當亡國的公主，她已經預料到了往後種種：被野蠻的侮辱，被當成戰利品炫耀，最後死在地牢裡。曾經她對大哥每次凱旋帶回來的女人的憐愛，最終迴歸在自己身上。
宮人四處逃竄，掉落在地上的宮燈無人理會，珍珠從袖口滾落在地上，她甚至看見了屋瓦上行走的白貓，那是李貴妃的寵物，有一兩個忠心的宮女告訴她太子正在派人四處殺死宮中女眷以防她們被羞辱，有損我朝名節。
她想起昔日得知三弟向父皇提議要為自己尋一位如意郎君，她跑到父皇的宮殿，伏在父皇的腿上撒嬌說道：“山時哪裡都不去，山時想一直陪著父皇，山時永遠屬於永樂朝。”
宮女匆忙地逃走了，太陽西落，永樂朝的最後一抹餘暉也將逝去，她回頭，看見靠在宮柱前的那名男子，他抱劍看著自己，令她一時覺得哪怕周圍景色變幻匆匆，他仍會站在那裡。
他打從第一面起眉宇間就滿是淡漠，略微下垂的嘴角常被她諷刺是一張寡淡無味的臉，年少時她常常嫉妒他膚色生的如白玉般，身為一位女子，她心中是百般不願承認在美色上略遜一位男子。此刻他抱劍倚柱，像一尊不悲不喜的菩薩像。
“還行，還好，就是等的時間太久了，你也快點跑吧，等會兒你的好哥哥要來抓你去殉國了。”他望著她，指腹摩挲著劍鞘上的紋路，心中縱使多少愛恨洶湧湍急也被消磨進紋路里。
“陳鈺，你若真的恨我。”她停頓了一下，火焰般的晚霞燃燒到她那張充滿生氣的臉上，她放棄了“本宮”的自稱，如今一切都是即將消逝的。她抬眸回望著他，眼裡滿是堅決和篤定。他們早早就習慣了同對方對視，尤其是眼神裡充滿厭惡和嫌棄。
“那就現在用你的劍殺了我，我殉國了，你能跟你的好哥哥們炫耀殺了一個敵國公主，我可以死，但我不想死在自己人手上。”
陳鈺沉默良久：“好。”
2
其實那時候我還想親口對陳鈺說：我沒你想的這麼壞，那枚缺口玉佩是我替你尋來的。
但是沒機會了，陳鈺說完拔劍把我捅了個透心涼，我敢肯定這是他最爽的一瞬間。然後我眼前一黑，再次醒來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孤魂野鬼。沒有下地府，也沒有看見我那些列祖列宗和被殺害的兄弟姐妹，只有活著的陳鈺。
我那時候還心想直接遠走高飛，做一個自由自在的鬼，結果剛離開他十八尺，心口一陣絞痛，那是陳鈺刺穿我的地方，絞痛愈演愈烈，有萬隻螞蟻在啃食我的肌膚般，我疼到在地上打滾，結果我發現當我滾向陳鈺方向的時候，疼痛感就會減輕幾分。
後來經過幾次試探，漸漸摸索出了門路。
只要離陳鈺不超過十八尺，我就安然無恙，一口氣喝十壇酒都沒問題，要是超過了，我就會再度體驗到那種感覺。總而言之，我的魂魄好像被綁在陳鈺身上了。
我堂堂永樂朝最得寵的帝姬，居然要在死後當一個跟屁蟲，而且跟的還是生前關係惡劣的陳鈺。老天爺這個懲罰的確戳中我的痛腳。
我坐在軟榻上撐著腦袋看著陳鈺。而陳鈺掀開了車簾在觀賞著馬車外的風景，這是從永樂朝首都歲安回陳國的路，陳鈺此行正是跟隨著陳國軍隊返回他的故里，他一定很思念故鄉吧，畢竟他六歲時就被陳國選為質子送來了永樂朝，此後的十四年一直被圈養在宮中，若不是此次永樂朝與吳國的戰爭，陳國在最後關頭趁機反水支援吳國並取得勝利，他估計要老死在宮裡。
我想起剛打仗的時候。
我永樂朝繁榮昌盛了六十年，乃九州強國，各國每年都還得向我朝進貢，它區區一個陳國，不過近年來吞併了幾個周邊小國就敢來犯我永樂，朝中都認定了吳國這是自尋死路。
我還去送別了大哥，纏著他凱旋時要把吳國最好的綢緞帶給我做新衣裳，結果回來的只有大哥染血的頭盔，是三弟拼死從敵營中帶回來的。
三弟接替了大哥作為主將，起初勝仗連連，戰場上不斷有大捷傳來，宮中舉辦了慶功宴，大哥陣亡帶來的悲傷被衝散了不少。三弟在席間把一匹綢緞送給了我。
“山時姐姐，大哥陣亡前還唸叨著要給你帶吳國的綢緞回去，我這也算是了卻大哥一樁心願了，下回我出征你還想要什麼，儘管告訴我。”
我那時有些意外，因為季妃，我跟三弟的關係並不如其他兄弟那般親近，可以說是惡劣。我出生時因為季妃地位略低，早早就被過給了皇后撫養，我跟季妃的關係並不深厚。
三弟因為出生時生母難產而死，得另尋一位妃子撫養。那時季妃地位上升了不少，加之因為我被過給皇后，皇后或多或少有些愧疚，就把三弟允給季妃撫養，季妃很喜歡三弟，常常帶在身側。
孩子總歸是願意親近生母的，當我明白季妃才是我生母的時候，我曾經偷偷去找過她，她一聽見我叫她母妃，就立馬站起來說：“柳華帝姬日後莫要對臣妾喚這聲稱呼，您應該喚皇后娘娘為娘，喚臣妾季妃，臣妾的孩子只有一個，那就是三皇子。”
正巧這時候三弟跑過來，當著我的面叫季妃母妃，我那時候氣得不行，明明我才是季妃親生的，他卻可以叫她母妃，而我在季妃心目中根本不是她的孩子。
自然，我跟他的相處不大愉快，凡事處處針對他，仗著自己受寵什麼事都要同他爭，他看上什麼我就搶什麼，陳鈺就是我搶過來的。
後來隨著年歲增長，我也明白了一些道理，這樣只會讓季妃愈發厭惡我，但我也咽不下這口氣，所以表面上對待他就跟對待其他哥哥那般，暗地裡沒少互掐。
“本宮什麼都不要，只要你活著回來。”血濃於水在前，季妃傷心在後，我不想讓他重蹈覆轍，這場戰爭無形間令我成熟了不少，連父皇都說我自打大哥去世後，穩重了許多，不似昔日那般嬌蠻了。
“還是山時姐姐最好。”
他說這句話的同時也在看著我，但我覺得這句話的含義並不是表面那般只是單純的誇讚，他看著我，又像是在透過我去尋找他真正看見的景色。
我想等他回來再問問他這句話的含義，但他再也沒有回來，死在了吳國的刀劍之下，屍首無存。
成年的兄弟們一個接一個地前往戰場，但也無法挽回局勢，一座座城池被擊敗，吳國策反了草原那邊的部落，分散出一支軍隊從草原出發，以最短的距離前往我朝首都。
父皇因為舊疾身體越來越虛弱，最終一病不起，我終日侍奉在其側，太子代為監國，我曾問過太子戰事究竟如何，太子撫摸了一下我的發頂說道：“我已與陳國合作，南邊的戰勢已經開始對我朝有利了，只要保住了歲安，與陳國合作擊敗了這支軍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願如此，宮中姐妹個個人心惶惶，生怕戰敗會被羞辱亦或是被當成玩物。”
“我不會令你們變成那副模樣。”太子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當年你執意把那名陳國質子留在自己宮中，大家處處反對，如今看來不嘗是一件好事，我那時無心去管教兄弟們欺辱那名質子，若不是你出手阻攔，怕早就被他們欺負死了，山時，你替我做了一件好事，他是我如今的籌碼之一。”
然而陳國背叛了合作，或許是陳國並沒有在意陳鈺這個籌碼，亦或是想要搏一搏，太子的計謀跟話裡描繪的未來皆是一場空，唯一實現的是不令姐妹被敵國羞辱，令她們死在自己人手上。
待我回過神時，他早早放下了車簾，重回方才的姿態坐在軟榻上，眼眸低垂。
這還是我跟他頭一回同乘馬車，生前我經常同他一起出現，小時候不為別的，就為了噁心三弟，讓他時時刻刻記住我搶了他的東西，他永遠搶不贏我。長大後，當他意識到我討厭他是因為他長得比我好看之後，就經常跟著我，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噁心我，為了讓我時時刻刻被他比下去。
最後我下令讓他距離我於十八尺之外，但他哪怕隔著十八尺，依舊能夠噁心到我，如今我一離開他超過十八尺就會心口絞痛，多半也是出於這個遭了報應。
為數不多捱得近的時刻全都聚集在我十八歲去草原的那一回，父皇去草原同老可汗交流，也帶上了幾位皇子，我一聽三弟也在其中，便懇求父皇也帶上我，父皇耐不住我撒嬌，就允許我隨行了。
我為了隨時隨刻噁心三弟，果斷帶上了陳鈺，為了不讓陳鈺噁心我，我坐著馬車隨行，陳鈺騎馬跟著我，只要我不手賤掀開簾子，他就噁心不到我。
我還是太低估了兄弟們對他的敵意，在路途中不過休息片刻，就有隨行宮女給我稟報了陳鈺馬不見了的訊息，我一下馬車就看見了陳鈺站在樹底下，身上的白袍髒兮兮的，我一看他手背上的淤青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太清楚那群小屁孩的鬼把戲了。
我承認我生前是個撒謊精，連自己都騙的那種，我騙自己是因為怕陳鈺噁心不了三弟才讓陳鈺坐我的馬車，不是因為覺得他可憐。
我讓宮女帶他進我的馬車，順帶差人給我一匹新馬，我剛準備上馬，宮女又火急火燎地跑過來告訴我陳鈺不願意上馬車。
我用腳趾頭都想得到這是因為陳鈺嫌棄馬車裡有我的痕跡，不願意坐，我柳華帝姬別的不擅長，就擅長對付硬骨頭。
我走到馬車身邊，他站在馬車旁被宮女簇擁著，有好幾個膽子大的推著他上馬車，見到我來了立馬鬆開手，畏懼地看著我，生怕我回宮就砍了她們腦袋，因為那時候宮中有流言說我鍾情於陳鈺，陳鈺是我的面首云云。
“你們退下吧。”我話音剛落，那群宮女跟撿回了一條命一樣跑得沒影了。
我跟陳鈺也沒話聊，便一隻手抓住了陳鈺的胳膊，另一隻手掀開他的袖子，不出我所料，胳膊上除了他那層雞皮疙瘩還有大大小小的淤青，相比起來，他手背上的那些就算不上什麼。
“本宮不會為這些小事驚擾父皇，但也不代表本宮不會管這些，本宮養著你的意圖你也明白，本宮讓你進馬車不是為了可憐你，是因為你還有別的用途，而且本宮只是讓你進馬車一會兒，等本宮騎累了你就得出來，馬車裡有一個暗格，裡面有些藥自己塗一下，用完就丟，因為本宮不想用你用過的東西。”
我鬆開陳鈺的胳膊，陳鈺沒有進馬車，反而朝我身後走去，不多時他就把我方才選中的馬牽了過來，把韁繩遞給我，順帶補了句：“兩不相欠。”說完就鑽進了馬車。
我則上馬去追前面的大哥同他說笑打趣，父皇也掀開車簾插話了幾句，那時他身子骨尚好，三弟想要討好父皇也下了馬車騎馬跟著我們一路同行，但他還是要噁心我一把，不明不白地說了句：“山時姐姐，宮中流言果真如此。”
我面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一腳踢在了他的馬肚子上，馬兒受了驚就把他甩在地上。大哥立馬下馬將他扶起，父皇哈哈大笑。
3
憶起昔日，不勝唏噓，當年我還是個敢愛敢恨的鮮活少女，如今就是個跟死敵共處一室的孤魂野鬼，我想效仿話本子裡惡鬼那般捉弄他，我小心翼翼地湊近他，坐在他身邊琢磨著怎麼捉弄他，結果還沒等我想好，他眼皮子就開始打架了。
這人剛殺了一個花季少女現在居然能睡得著覺？！！什麼人啊這是！！
我對陳鈺的心理素質由衷地感到佩服，就算換我殺了自己多年死敵，我也會驚恐三天才能睡得著覺，原本我還盼著陳鈺對我的死有一絲絲愧疚，如今看到他眼皮子打架，我覺得我的死只會讓他睡得更香，我甚至還因此覺得有一丟丟的委屈。
我果斷給了自己一巴掌，委屈個屁委屈，就在這時，陳鈺打了個哈欠，我也跟著打了一個哈欠，他眼皮子又開始打架，我也跟著眼皮子打架。原來做鬼也需要睡覺嗎？我最後的記憶是靠在陳鈺的肩頭沉沉睡去。
“你們退下吧。”
好熟悉的聲音，彷彿在哪裡聽過……等等……這不就是我的聲音嗎？
待我睜開眼，就看見一群宮女慌不擇路地跑遠了，陳鈺站在原地看著我，髒兮兮的白袍跟淤青的手背，臉頰上還有些許稚嫩，一切都回到了十八歲。
繼成為孤魂野鬼後，難道我又重返了十八歲？老天爺派我來挽留永樂朝？果然死後的世界比活著時更奇妙，好的，我現在就得去找大哥商量。
“居然夢到了這個時候。”面前的陳鈺開口說話，把我打回現實，這根本不是重返十八歲挽留永樂朝，只是進入了陳鈺的夢裡。
我想開口罵他，卻發現開不了口，想揍他一拳，卻發現動不了，我只是進入了他的夢裡，扮演了他夢裡的“我”，但我沒有隨意改變的能力，只能縮在這個軀殼裡跟他玩乾瞪眼。
“你要是永遠都這個樣子就好了，什麼都不懂，什麼都無所謂，這樣子你會不會不去選擇殉國而是逃走？”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這回起雞皮疙瘩的是我，隨後他又鬆開：“你死的時候，血濺在我的手上，我那時才感到害怕，我其實有很多話想要對你說，但太陽要下山了，一切都太遲了。”
你居然還會害怕，我還以為你巴不得舔一口我的血以解心頭之恨呢。我內心翻著白眼吐槽著，我在抗拒著越來越不對勁的氛圍。
“其實你很好看，那群宮女誇你的話從來不假，你對自己總是不自信，無論是容貌還是關於三皇子那件事，你其實沒必要在乎季妃願不願意承認你是她的親生女兒，她根本就沒有在乎過你，她從沒有去看望你一次。”
他一語道破了我最不願意接受的真相，在我聽到季妃那句話時我就明白我於她無足輕重。被親生母親遺棄，哪個孩子都不願意承認這個，欺負三弟不單單是因為嫉妒他，還有我對季妃的恨，只要對我有一份母女之情在，哪怕是出於當時形勢所逼，但在日後肯定會來看我。
但她一次都沒來看望過我，一次都沒有。
“你很容易忽略自己真正的感情，你每天都會問宮女季妃有沒有來看過你，你也每天都會跑去皇后宮中看望皇后，其實，比起季妃你對皇后的感情更深一些，但你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猜，你對皇后是養育之恩，母女之情，對季妃不過是一份執念罷了，真得到手了，也不見得會高興到哪裡去。”
這人到底暗地裡觀察我多久了，猜的幾乎條條必中。
“我跟你之間……一直是被你忽略的最嚴重的。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若是真的如你口頭上那般留著我只為了氣三皇子，你……其實沒必要對我這麼好。”他嘆了口氣，撇過頭不再望著我，頭髮擋著了他的臉龐，即便是看不清他的神情，我都能知曉他此時此刻眸底的陰鬱，有些情感無須看見，光是感知就能一清二楚。
“你若是隻是想要讓我出現噁心三皇子，沒必要每個季度都給我添上名貴衣服。”
“沒必要在把我接回你宮中的那一天給我擦藥。”
“沒必要在其他下人欺辱我的時候站出來把他們逐出宮去。”
“沒必要在小時候我因為打雷害怕得睡不著覺的時候摟著我睡覺。”
“沒必要差人教我六藝，你總說這樣是為了讓我能夠更好地噁心三皇子，但你我都明白，我光是站在那裡就足夠令他噁心的了，沒必要去做這些多餘的。”
他一步步地走近我，我覺得他在一步一步剝開我的殼，他的手指挑起了我的髮絲，這麼近的距離，還是第一次。
“我猜，你連自己都騙進去了，你不討厭我，對嗎？”
“我還記得這次出遊，你騎馬跟大皇子同行，我在後頭掀開車簾看著你，我以為這一輩子都會這樣過去，明面上我們互相厭惡，我只能在看不見的另一面袒露我並不討厭你的心聲。”
“結果你死了，死在了我的劍下。”
我在夢中聽到了他話語中的風輕雲淡，彷彿死在他劍下的只是一根野草。
醒來的時候我也看見了他殘餘在眼睫上的淚珠以及滾落在衣領上的淚，暈溼了他那件衣裳。我屏住鼻息，抬頭拭去他睫毛上的淚珠，卻什麼也沒拭去。
像錯過了什麼，又像本該如此。
4
跟著陳鈺到陳國已是三天後，中途我也進入過他的夢裡，有時是我跟兄弟們賽馬，有時是我跟三弟爭執，有時是我深夜坐在案牘前看話本子……我在這些夢裡沒有看見陳鈺，我想，這時候他應當是在我不知道的角落偷偷看著我。
我不覺得被迫拉入他的夢中很煩，相反，我很期盼每一次入夢，在夢裡我仍是永樂朝最得寵的柳華帝姬，死去的親人在夢裡仍然鮮活存在，仍會有人喚我山時，這個名字一點都不像女孩子，是父皇喝醉酒後給我取的，因為他白日喝了一種名叫金山時雨的茶。
只是每次醒來的時候有些尷尬，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每回夢醒後我與陳鈺都捱得很近。靠肩還好，有一次我醒來時是整個人靠在他的懷裡，把我嚇得差點跳下馬車。
陳鈺一到陳國就被封為懷王，食邑萬戶，不用前往封地，暫居宮中休養。
質子回國一朝封王，這份榮寵卻是手刃心上人換來的。
陳國如今的帝王是他二哥，對這個從小送去永樂當質子的胞弟頗有愧疚，賜居的宮殿金碧輝煌得差點閃瞎我的眼，他二嫂，也就是陳國皇后見了他拉著他的手不放，說他在永樂受苦多年之類的，邊說邊哭，攥在手裡用來擦拭眼淚的手帕都溼透了。
雖然這個場景挺感人的，但是我覺得陳國皇后在睜眼說瞎話，陳鈺這樣子要真能看出受苦多年，那我就當我這麼多年給他送的吃食都是餵豬了。
我也經常在夢裡聽他嘮叨他哥哥嫂嫂兄弟姐妹對他有多麼多麼好之類的，聽起來他很滿意這份遲來的親情，於他而言，逃離了永樂，一切都變得很好，他終於可以毫無顧慮地踏入光明。
烏雲蔽明月，蚌珠作天燈。小蟬呼月，吱哇吱哇，月神下凡，朱唇啟，你這醜物！呸呸呸！
我還是很滿意自己的作詩水平的。
青士充當了繡娘把自己的影子繡在他的衣袍上，竹影配翩翩公子，很好的景色。他在案牘前翻閱詩書，我在他房間裡轉悠了幾圈便覺得無趣，就趴在案牘上看著他。
黑夜吞噬了他大半個臉龐，燭火又柔和了他的稜角，與四周種種融為一體。已是子時，這是夜裡最安靜的時刻，靜到我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按照話本子裡的說法，這是我現身的時刻，但他還是沒看見我。
“山時，醒醒！”
陳鈺的聲音，我又入夢了，但這回我卻覺得渾身乏力，胸膛似有火燒，很熱，半睜著眼已是極限了，我打量著四周，一個黑漆漆的山洞，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個很舒服的陳鈺，因為他身上冰冰的，能夠緩解我身上的燥熱。
我想起來這是哪一回了，還是那次草原之行，我上了三弟的當，他騙我說晚上要去某個地方跟我說明一件事，我騎著馬就離開營地，路途中突臨暴雨，尋了很久才找到一處洞穴避雨。結果因為淋雨太久發了燒，雨還在下，我趁著清醒的時候就派馬回去找人來此處接我回去。
我那時燒得迷迷糊糊的，醒來的時候已經記不清洞穴中發生了什麼，大哥告訴我是陳鈺第一時間發現了馬，冒著暴雨去尋我，隨後又將我帶回來的。
如今看來，這個洞穴應該有我不知道的故事，但我在夢中仍是被燒得迷迷糊糊的，根本看不清陳鈺，也想不了太多事，滿腦子只有一個字：熱！
這場夢裡他難得沒有嘮叨，一言不發地照顧我，倒出水囊裡的水打溼了方才撕下來的袖子擱置在我的額頭上，但我還是覺得不夠，還是好熱，追尋本能地抱著陳鈺的胳膊往他懷裡拱，想要把整個人都鑲進陳鈺的身體裡。
他又開始斷斷續續地說話了，我無心去聽，甚至還覺得吵鬧，簡直就是在助長我心口的那團火焰。
我煩躁地搖搖頭，髮絲蹭過他的側臉，他僵了一下身子說道：“若是隻能在夢裡與你相見，我願顛倒乾坤，捨棄太陽。”
什麼鬼東西，文縐縐的，吵死了！給本宮閉嘴！
我摁著他的肩，看清他的臉，我對他的眉毛眼睛鼻子不感興趣，只有溼潤溫軟的唇能激起我的渴望，我追逐本能地吻了上去，唇齒交纏令我清醒了不少，但是我寧願這個時候昏死過去。
我並不能改變夢中的活動，這些夢又是陳鈺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回憶，所以當年我是真的親了陳鈺，我可不可以也像當年一樣，夢醒之後徹底記不清這段回憶了呢？
老天爺！！！幫個忙吧！！！
吻還在繼續，我從最初的主動變為了被動者，陳鈺在不斷加深這個吻，一吻結束，陳鈺靠在我的肩頭。
“你說討厭我也好，利用我也罷，可為什麼，要在我即將撒手的時候，抓著我不放呢？”
我沒辦法回答他。
5
顯然，老天爺並沒有幫我忘記這個洞穴親吻案件，陳鈺醒的時候還下意識地舔了舔唇，這讓我一個激靈蹦到了三尺以外。
陳國帝王告知他有人想見見他，地點在天字獄裡，在牢裡見的人絕非善類，可陳鈺在永樂宮中生活了十多年，他認識的人不多，認識他的人全都魂歸西天了，到底有誰想要見見他呢？莫非是個想要傳授一身絕學的世外高人？
在看到那人的面龐後，我的表情跟陳鈺如出一轍——震驚。
他本來應該死在吳國人的刀劍之下，屍首無存，而不是被囚禁在陳國的牢獄裡。
我爭鋒相對十多年的三弟，永樂王朝的三皇子。
“他怎麼會在這裡？”陳鈺發問。
“他是個叛徒。”陳國帝王指著牢獄裡的人說道：“當時吳國與永樂王朝開戰無非是盯上了永樂物產富饒，想要奪取，對永樂的政權絲毫沒有興趣，與之相反的是永樂的三皇子。”
“三皇子母妃勢力不大，自身實力不及太子與大皇子，他是最無緣帝位的一位，可他的野心是最大的。吳國藉此機會與他取得了聯絡，希望他能夠與吳國合作，屆時裡應外合把永樂奪下，吳國會扶持他當上永樂的皇帝，只需要他每年給吳國上貢。這個算盤打得很好。”
“起初雙方合作得很順利，三皇子也借了吳國這把刀殺死了大皇子，按照原計劃，他會在一場戰事中戰敗負傷，借養傷之由回首都休養，後等待吳國逼近首都的時候，主動請纓抵禦吳國的進攻，實則是藉此機會給吳國開啟城門，奪下首都。”
“但事情出了差錯，他在那場本該戰敗負傷的戰役裡突然脫離了吳國的控制，帶著比計劃裡多一倍的軍隊開始肆無忌憚地屠殺吳國將士，吳國見他已經撕破了臉皮，急忙派軍支援，兩隊人馬交戰，終是他落了下風，他在那場戰事裡受了重傷，吳國還需要從他口中套取永樂宮中的情報，就把他帶回去療傷。”
“朕覺得他還有用，跟吳國合作了這麼久，肚子裡總該有些吳國秘事，於是用了一些金蟬脫殼的小伎倆把他偷運回我國，他說他見了你才願把吳國秘事告訴朕，要不然就算他死，也別想從他口中知道一個字，朕只能讓他來見你。”
得知了真相比不知道真相還殘忍，若是我能不知曉這一切，我還能認為我永樂王朝所有男兒皆是“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不是自相殘殺，死在自己人手上。
陳國帝王識趣地退了出去，在場上還活著的只有陳鈺跟三弟，牢獄陰暗潮溼，牆腳裡堆積著青苔。
三弟早就不復昔日意氣風發了，從他那張被汙垢侵蝕了的臉上再也看不出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三弟錦衣玉食了半輩子，他當年背叛永樂時有想過這種下場嗎？他應該是想過的，只是那份權力能夠讓他鋌而走險。
“我想見你，只為了一件事。”三弟開口，聲音早已嘶啞不堪：“她逃走了嗎？山時逃走了嗎？”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問我的下落，我跟他爭了小半輩子，唯一的好話就是讓他活著回來。
“她殉國了，她自願的。”陳鈺鎮定的答道。
“別裝了，我早就知道了你的秘密，從那次我看到你在望著山時的時候就知道了。”三弟斜靠在牆邊，笑了一聲繼續說道：“我替你保守這個秘密，作為報仇你得聽我講完一個故事。”
“好。”
6
“從前有一個小男孩，他母親難產而死，父親子女頗多，對他不聞不問是常態，他被家中主母過到了一個姨娘房中，姨娘對他很好，也很嚴格，姨娘很想讓他當上下一任家主，可他的兩個哥哥文武雙全，他天資平平，因此，姨娘總是加倍讓他努力。”
“他其實很厭倦這些，可為了姨娘的期盼，他必須得做下去，院子裡主母有一個女兒，不是親生的，她原是姨娘的女兒，後來被過給了主母。但她還是會偷偷來找姨娘，姨娘每回拒絕她，回來就會加倍對他好。他知道姨娘對他好是因為姨娘心中覺得虧欠那個孩子，算是一種彌補自己曾經錯失的東西，他對那個小女孩也覺得愧疚，因為他覺得是自己奪走了姨娘對她的愛。”
“他其實很羨慕小女孩，因為她最得父親寵愛，也跟兄弟姐妹們相處融洽，有一點小聰明，但不過分，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因為她是個女孩，註定無須參與到繼承爭奪裡。
她不會因為某位兄弟姐妹親近她而去猜測那人是不是想要拉她入夥亦或是想要陷害於她，她可以很自然地接受他們的親近和喜愛，總而言之，就是活得很自在了。”
“後來因為姨娘的事，小女孩開始處處針對他，他起初是退讓，後來姨娘指責他連一個女孩都搶不過，還有什麼本事跟其他兄弟爭奪家產。
於是他開始反抗，開始迴應小女孩的針對，他唯一一次爭贏的東西是一枚缺口玉佩，是從小女孩養的那隻哈巴狗身上奪來的，而這唯一一次，後來也輸給了小女孩的求情，她讓她拿走了玉佩。
最開始的羨慕變成了嫉妒，她永遠可以因為得寵輕而易舉地奪走他想要的東西，而他得靠實打實的功績得到父親認可後才能奪走她的東西。”
“後來他同外家聯手奪取家產，大哥被他害死，臨死前要他把一匹綢緞交給那個小女孩，他沒有及時交出去，反而是日後歸來時謊稱是自己尋來的，在家宴上送給小女孩，想要和解雙方的關係，他問小女孩想要什麼，小女孩只說要他活著回來，那一瞬間，他想起了什麼。”
“他想起曾經暗地裡偷偷塞給他東西的大哥，小女孩奪走什麼，大哥總會想方設法地尋來一模一樣的送給他，他想起了曾經教他四書五經的二哥，想起了對自己讚不絕口的父親，想起了曾經羨慕小女孩的自己，於是他決定切斷與外家的聯絡。”
“故事就到此結束了，沒什麼含義，只是想講一個故事給熟人聽，可惜我認識的人都死了，算你撿了個便宜。”
我知曉那日他在透過我看著永樂，看著歲安，看著大家，看著曾經的自己。
7
自打那次從天字獄出來我跟在陳鈺身側有兩年了，他越來越嗜睡，宮中上下都以為他得了怪病，只有我知道他只是想見我。我跟他在夢中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但我依舊只是待在軀殼裡看著。
起初有御醫給他開藥，服下後並未好轉，於是陳國帝王遍訪天下名醫，但都沒有起效果，最終只能去尋那些修煉陰陽之術的人前來診斷。
人們趨之若鶩，但都是江湖騙子，他們連我都看不見，更別說通鬼神了。陳鈺也順著二哥這樣折騰他，今天又要會見一名道士，聽說師從蓬萊，長生不老，法力無邊。
陳鈺答應見見他，侍女忙將那道士引了進來，我在陳鈺身旁看熱鬧。那道士面容宛若十八少年郎，胸前掛著一面陰陽鏡，一身黑袍，手拿拂塵，比起仙風道骨的道長，更像是個揹著師父接私活的徒弟，他一入殿跪拜禮節結束後就打量著四周，在掃到我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對著我點點頭。
不會遇上真的了吧？道長聽我一言，我真的不是害人的妖精，是這人主動送上門來的！
陳鈺說道：“若是道長能顛倒乾坤，使白晝不存，黑夜永至，我便通道長一回。”
那道士忙拱手說道：“此乃顛覆眾生萬物之術，逆天而行，使不得，不過貧道已知曉了問題所在，貧道大膽說一句，此事是否關乎一位女子？”
果然是真貨！我內心感嘆著。
陳鈺沒有回答，那道士一邊看著我一邊說：“那女子面容嬌豔，眉心畫有花鈿，似是永樂朝流行妝容，鼻尖上有一顆小痣。身著紅裙，上繡有鳥雀祥雲圖案，敢問懷王殿下是否認識？”
陳鈺有些生氣，不悅地說道：“認識也無須你多問。”
“是貧道越界了，還請懷王殿下贖罪。”他忙伏在地上請罪，隨後又小心翼翼地抬頭說道：“可那女子方才對我說有事想談，不知懷王殿下能否讓我同她……”
狗道士，本宮根本沒跟你說話好吧！！！
陳鈺明顯是被他唬住了，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好。”
陳鈺很擅長說好，特別是在關於我的事情上。
“別讓他走太遠，我離他超過十八尺就會心絞痛到地上打滾，你能不能隨便施咒把他耳朵堵上。”我衝著道士說道。
“懷王殿下，那名女子要您把您的耳朵堵上。”道士把我的話複述給了陳鈺，陳鈺可憐巴巴地望了我們這邊一眼，就轉過身去自覺地用手堵住耳朵。
“你能不能別欺負老實孩子，我是不會告訴你我是誰的，我就是個孤魂野鬼，莫名其妙地綁在了他身上。”
“你全名萬里山時，封號柳華帝姬，你爹是永樂的皇帝，你娘是季妃，但其實我覺得皇后才配當你親孃，你心裡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就是……”
道士滔滔不絕地說著，打破了我所有妄想矇混過關的可能，為了避免他當眾扒我的皮，我連忙勸他打住：“仙長，別說了，我懂，你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你想要做什麼我都積極配合，爭取早日收工不打擾你雲遊四海。”
我點點頭。
“這事說來話長。”道長甩了一下拂塵繼續說道：“人的執念是沒有上限的，有時能依靠強大的執念把一些事物搞得跳出五行外，不在天地中，就是人不人，鬼不鬼，四不像你懂不懂？”
“懂，但我覺得你是在暗戳戳地罵我，那我為什麼還能入夢？”
“因為執念啊，他想讓你跟在身邊，你就得跟在身邊，他想做夢夢見你，那你就得讓他做夢夢見你，這個道理是不是很簡單。”
“那我現在想把你打死，那你是不是就得讓我把你打死？”
“萬里山時，你覺得你現在還算是個人嗎？”
我沉默了，搖搖頭說道：“我懂了，不能，那我什麼時候能夠投胎轉世？”
“很簡單，等他執念沒了就成，按一般流程就是等他死了你就解放了，但鑑於他為了見你放縱自己沉迷夢境之中，我覺得有必要把這件事提前了。”
我回頭看著堵上耳朵的陳鈺，心中還是有一點不捨的，道士看了出來：“其實我可以用一點小手段讓你變成人陪著他，就看你樂不樂意了。”
“不可能的。”我立馬回絕了這個提議，不再去看陳鈺：“我是永樂的帝姬，永遠都是。”
我是萬里山時，是永樂皇帝最寵愛的女兒，是柳華帝姬，是永樂最耀眼的一顆明珠，我活著時與它共享盛世，亡國時陪它一同消散，縱使身為鬼魂，我也是永樂的魂魄，不是陳國的，不是任何人的，只屬於它。
“那我可以讓你現身半個時辰，你得在半個時辰內讓他斷了這份執念。”
“好。”
8
那道士擇了一個時日就在房中放置了一個香爐後離去了，香氣從爐中湧出，陳鈺推門而入，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我。
我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麼，想起那半個時辰，我果斷選擇開口：“我沒你想的這麼壞，那枚缺口玉佩是我替你尋來的。”
“我知道。”
“還有其實我一直都陪在你身邊，只是你看不見我，我能在夢裡看見你。”
“嗯。”
“我知道你其實一直在偷偷看我。”
“嗯。”
“我只有半個時辰，我希望你以後能好好的，不要沉迷於夢境之中。”
“好。”
“能夠好好說話，不要再悶著自己。”
“好。”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過你的懷王日子，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好。”
“還有就是忘了我，不要再想起我，提起我也不行，如果實在特別想，我允許你每年喝醉了想我一下。”
“……”
“為什麼不說好，為什麼不繼續答應我？”
“我想要的日子，一切都與你有關，我若是答應了這個，就違反了你讓我過我想要的日子的約定。”
“忘了我，別想起我，說好。”
“……好。”
半個時辰過了，我消失在他的眼眸裡，其實我還有一句話沒說，那句話說了，他就不能忘記我了。我一步一步朝門口走去，一尺三尺八尺十一尺，最後越過了十八尺，沒有那陣絞痛。
我拉開了大門，從遠處傳來一陣聲音：“山時，走了，等你好久了，說好的一起出宮去看歲安夜市的，你太慢了。”（原標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