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接骨

榮生的小腿骨斷的很厲害，不是斷了兩截而是斷了三截。醫生給他接合起來，並加固了石膏。二十幾年來，他是第一次這麼安靜的躺著吧？

我去醫院看他，他的床頭放滿了老支書和青年們給他送來的點心、蘋果，還有大秀代表青年們給他寫的慰問信。信上說讓他安心養傷，青年們正以更大的幹勁搶修平塘。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得到那麼多人的愛戴。

我見了他說不出多少話，此時此地總不能談情說愛呀！我的眼淚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像斷了線的珠子，滴到給他餵飯的碗裡。

他嚥下合著我的淚水的湯飯，卻好像很甜似的，淘氣而又認真的對我說：

“以後不要來了，村裡忙，修完平塘還要建揚水站，身體中的水份是有限的，寧要讓它變成熱汗灑在工地上，莫讓它變成淚水落在床頭上。”

我聽不進他的話，我心煩意亂到了極點！我私下問過醫生，說不定他的腿要殘廢的，這要看醫療效果，我簡直不敢想像以後我會怎麼辦，他關係到我，關係到我的家庭，我不得不早作思想準備，作必要慎重的考慮！當然，我是懷著百分之九十九的希望期待他傷愈出院，然而那百分之一的失望和苦惱，卻無時不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心，也許我過去都把好事想盡了，現在只往壞處想，覺得那樣的可怕！

我臨走時，他忽然叫住了我，他從枕邊摸出一張折迭好的信箋，顫抖著手遞給我說：

“你回去再看吧！”

我的敏感使我驚訝，一個可怕的預感爬上我的心頭，他，也許會把決心下在我的前頭？！

我急忙展開信，要看個究竟，他卻又一把把信奪回去，撕了個粉碎，他的臉上顯示少見的嚴肅和苦痛，這是一個多麼矛盾的心理展示!我的心不由一涼，像浸到冰冷的水裡，說出了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話：“別，別這樣，不，不會的，我，我等你好起來。。。。。。”此後，心神恍惚的回到家裡。

第二天，我又去看望榮生，我沒有直接進病房，而是找到了看護他的護士問：“他現在怎麼樣了？”

她答：“他很好，是個頑強的人。”

我又問：“他的腿恢復的還好吧？”

她回答：“他把剛長合的腿又弄斷了。”

“啊，為什麼？”

“他為著要一條作健康的腿，因為第一次接合的不好，有一處腿骨變了型。”

“這一次能長好麼？”

“也許他還會再一次弄斷，反正他要一條強壯的腿！”

啊！他是一個怎樣堅強的人！為著建設新農村，為著要一條強壯的腿，他竟然忍疼不惜再斷一次腿骨！

我跑到病室窗外，隔著玻璃望著他，他好像睡著了。臉上沒有悲傷，沒有苦痛，是那麼安然，好似那年躺在我的鋪上睡著了那暫短的一刻。我沒有驚動他，把帶來的一點禮物交給了護士，我就匆忙的離開了醫院。

九、出院

榮生的出院，是在陽春三月的時候。

他的腿奇蹟般的復原了。我曾非常細心的觀察過他的走路，實在跟從前看不出一絲異樣，我又認真的詢問了醫生，當知道確實不影響他的健康和勞動之後，我又是僥倖，又是祝福，像第一次得到他一樣的激動，我跟他有談不完的話，滔滔不絕，如果話語變成流水，一定能匯成大海，而我的心全被沉浸在愛情的海洋裡。

我忽然想起他撕信的事，明知顧問：“你為什麼把給我的信又奪回去撕掉？”

他坦然的說：“那時我想到我可能殘廢，我要跟你割斷關係，我是決心要這樣做的，可我把信交給你的時候，我又改變了主意，因為也許我不能殘廢，等到真的殘廢了那一天，再給你信才合適，何必過早給你悲傷呢？”

我紅著臉說：“你虧得把信撕掉，你不是奇蹟般的長出一條好腿！你這麼堅強，我看死神也得在你面前屈服。”

他有些激動的說：“一個人不能沒有信念，我為了建設新農村，也為著你，我希望有條強壯的腿，但也做了最壞的思想準備。”

聽了他的話，我的臉更紅了，那些天，我心靈的深處何嘗沒有最壞的打算呢，而我不敢，永遠不敢把我沒有說出來的話告訴他。我掩飾著內心的慌張，說：“怎麼能，怎麼能，你就是真的殘廢了，我也不會動搖的……”

他真誠的笑了，激動的久久地握著我的手。他也許沒有覺得用力，我的手卻被他握痛了，這痛的愛情啊，我幾乎受不了。

但是，他崇高的情操卻被我的謊話玩弄，我欺騙了他，也欺騙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