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辦完了大伯哥李光輝的後事,公公說,還是讓你嫂子娘倆來這邊住一段吧,也好有個照應。婆婆和老公沒吱聲,眼神卻同時看向我。
大伯哥李光輝爬上二十四樓樓頂,威脅甲方討要工程款。他上一秒還扯著條幅在大風中跳腳怒罵,下一秒就捂著胸口猝然倒下。
突發心梗,李光輝沒救活,撇下大嫂白麗和七歲的兒子,走了。
公婆失去了大兒子,老公沒了哥,一家人愁雲慘霧。白麗更像是塌了天,醒來後傻呆呆坐著,不吃不喝,不言不語。
李光輝死在甲方公司樓頂上,甲方把工程款麻溜結了,還額外賠了二十萬。這筆錢剛到手,農民工就堵上了門,再把雜七雜八的窟窿堵上,基本沒剩什麼錢。
公司關了,白麗母子吃喝都成問題。這個節骨眼,我怎能說出不字。
就這樣,白麗帶著兒子住進了我家。
02
之前,在照顧孩子上,公婆有分工。婆婆在我這兒負責照顧上幼兒園的女兒,公公則在白麗家接送孫子。
白麗母子住進來後,我家一下子變成七口人的大家庭,儘管我們住的是二百平的複式,還是滿滿當當。
老公是做遊戲軟體開發的,這幾年收入不錯。我自己也沒閒著,開了家酒樓,去年又在城西發展了一家連鎖酒店。
以我家的經濟條件,養活七口人,不是什麼難事。我也一直把白麗母子當作自家親人看待。可後來發生的事,讓我明白,有些善心,是不能隨便發的。
突遭變故,白麗精神上受了打擊,整日悶在房裡,飯也很少吃。
我理解她的心情,李光輝在時,白麗過的是養尊處優的全職太太生活。如今,一夜回到解放前,甚至還不如從前。
為了減輕公婆負擔,我找了個保姆幫婆婆料理家務,又和婆婆變著法子安慰白麗,想幫助她儘快走出陰霾。
轉過年,春風吹起時,白麗的精神頭總算恢復了。隨著恢復的,還有她的闊太太做派。
恰巧那一段,保姆老家有事請了長假,婆婆忙得腳不沾地,腰椎病都犯了。白麗倒好,整日窩在書房,身著亞麻長裙,拈著畫筆,託個調色盤,塗塗抹抹,一塗就是大半天。
我收工回家累成狗的時候,白麗拿捏著仙仙兒的氣質,永遠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哪怕倆孩子撕得雞飛狗跳,也與她無關。
時間長了,我心裡難免不平衡。憑什麼,她吃我的住我的,她當著仙女兒,我卻得任勞任怨。
當然,這些也只能是腹誹。我知道,白麗並不壞,她只是享樂慣了,只要活得舒服就好,她並不考慮享受的資源從哪來。怪只怪,李光輝之前把她保護得太好。
03
暑假前,白麗兒子彬彬要報名上小學。本來,他們家那套房子對口了一所小學,白麗卻嫌離現在的住處太遠,每天在路上折騰,孩子受罪。又說,那所小學是菜小,耽誤孩子成長。
公公也跟著附和,咱老李家的孩子,哪能去上菜小?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
真是好笑,他還以為這是以前,兩個兒子都能掙錢,老李家門楣光耀。
我不置可否。白麗環顧一圈,淡淡地說,我考察好了,還是家門口的國際小學好,雙語教學,同學非富即貴,彬彬去那家正合適。
我一聽,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那家國際小學是全城有名的私立貴族學校,軟硬體是好,價格也好啊。一年學費就七八萬,再加雜七雜八的費用,一年沒個十來萬下不來。
以白麗目前的狀態,一分錢也拿不出,最後還不得我們兩口子買單。我給李光明使眼色,他卻掉過頭假裝沒看見。無奈,我只好打頭陣,孩子教育不能從小就攀比,公辦小學師資都不錯,沒必要浪費錢非去私立學校,凡事要量力而行。
婆婆皺眉不說話,公公卻轉向小兒子,話音裡底氣十足,光明啊,你哥就留下這一根獨苗,在孩子教育上,咱李家人可不能含糊。
老公看看公婆,又看看我,還是點頭應下了。
當晚,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心裡憋著氣,說不出什麼滋味。
04
進了秋季,酒樓新上了川渝特色火鍋,生意越來越火,我琢磨著趕緊找幾個人手,再把店面佈局徹底規整規整。
我這邊忙得四腳朝天,家裡卻又出了事。這天,婆婆打來電話說,銀行起訴了白麗。
一家人趕緊在一起開緊急會議。原來,白麗曾被遊說,給小姐妹做過貸款擔保,那家人買賣出了問題,欠下鉅額外債,店面一關跑了路,銀行自然找到擔保人頭上。
她是為什麼借款,借多長時間,她家資產狀況,這些你事先知情嗎?我問白麗。她睜著無辜的眼睛搖搖頭,我無奈嘆氣。
最後的處理意見,房子自然要留給白麗娘倆棲身,可她開的寶馬要拍賣抵債。最後還差五十萬,限期還不上,百麗就會成為銀行黑名單的“老賴”。
此時,白麗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一雙大眼睛裡蓄滿淚水,衝著公公委屈地喊了聲爸,又看著我老公嬌聲說,光明,怎麼辦呀?
那她不諳世事,嬌弱無依的模樣,縱是我身為女人都忍不住動容,更何況公公和老公兩個一向愛充大頭的純直男。
只見公公眼圈泛紅,把眼光投向我身旁的李光明。李光明咳嗽一聲,腰板一挺,一臉俠義風範。
我算明白了,男人吶,無論多大歲數,什麼關係,都吃這套,百試不爽。
李光明剛想發言,我一揮手擋在他前面說,稍安勿躁,凡事思慮周全總是沒錯的。
李光明訕訕坐回去,沒再吱聲。白麗開始嚶嚶哭泣,斷了線的淚珠子啪嗒啪嗒落在一屋人心上,叫人心生憐惜。公公坐立不安,還想說什麼,看看我的臉色,終是沒敢說出口。
白麗的事,必須幫。一直沉默的婆婆說話了,她抬手止住白麗哭聲,沉聲說,什麼叫一家人?有了困難,大家一起來想轍,是應當應分,這才叫家。
婆婆接著提議,白麗的欠款,她和公公看在孫子份上替她還二十萬。剩下的三十萬,由我和老公替她還。
白麗臉露輕鬆,長舒一口氣。還沒等她笑容重回臉上,婆婆接著說,白麗和小寧都是我的兒媳婦,作為婆婆,我必須一碗水端平。總是小寧付出,這對她不公平。這三十萬,白麗要打欠條,去小寧的酒樓打工,用工資償還借款。
婆婆的話意味深長,白麗是成年人,要學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也是給彬彬樹個榜樣。小麗,你說對不對?
白麗眼圈又要泛紅,她看了一圈,想推脫,卻發現這似乎是唯一能商量得通的辦法,最後她還是咬著嘴唇默默簽了還款協議。
05
儘管不情願,白麗還是在婆婆的催促下來酒樓上班了。
考慮到她沒什麼工作經驗,身體又嬌弱,我安排她做點餐員。這個崗位,是好多小姑娘眼熱的位置,活輕鬆,又體面,還能拿點餐提成。
可沒過幾天,白麗就和客人發生了衝突。她嫌棄客人說話粗魯,受不了個別男客跟她開葷玩笑。白麗找到我哭著要辭職,她說這是什麼破工作,要忍受臭男人的汙言穢語,跟賣笑有什麼區別。
我哭笑不得,拿出還款協議,在她面前抖得嘩嘩響。白麗無奈,又哭唧唧鑽進廚房幹活。旁邊的服務員看了她梨花帶雨的模樣,悄悄議論我對待寡嫂心腸夠硬。對這些言辭,我一概不理。
幹了沒一週,在打碎幾十個碗碟後,白麗又要撂挑子,嚷嚷著受不了廚房的油煙味,刷盤子搞得腰都要斷了。我沒理她,冷笑兩聲扭頭轉身離去。
晚上回家,剛進門,老公把我拖進臥室質問,你把白麗怎麼了?她晚飯都不吃,一個勁在房間哭。
“她沒吃,我還沒吃呢。我天天累死累活,她一頓不吃就塌了天了?還有沒有天理了?你們可搞清楚,誰才是對這個家貢獻最大的。”
“姑奶奶,你輕點,別讓她聽見。”李光明慌忙去捂我的嘴。
對面臥室哐當傳來摔門聲,接著腳步聲噔噔噔下樓而去。我知道,是白麗,定是聽到了我的指桑罵槐,受不了跑了出去。
婆婆把白麗找回來時,我早已呼呼大睡。
06
一連兩天,白麗都沒來酒樓。後來,還是婆婆提醒她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要不按協議辦事,以後失去家人信任,還有誰會幫她。她才紅腫著眼睛來上班。到了酒樓,她提出不想在後廚幹,讓我給她換個崗位。我問她,你想幹哪個?
“我想做會計。”
“可以。不過,咱醜話說前頭。這酒樓是我的不假,但要親兄弟明算賬。你要在賬目上出了差錯,該你的責任我可不會為你留半分情。”酒樓賬目一向是我親力親為,既然白麗想試試,那我就看看她有沒有這把刷子。
白麗忙不迭應了。沒出我所料,白麗的賬做得一塌糊塗,每天都短錢,沒出一個月,她往酒樓倒貼了好幾千,她自己哪有錢,只好往欠債上壘,欠款不但沒減輕,反而越壘越多。
白麗急得直哭,我只當沒看見。
更氣人的是,白麗竟和採購餘姐爆發了大戰。餘姐是跟著我一路打拼過來的,對酒樓盡心盡力,我也把採購這麼重要的崗位交給她。
有一位得力的採購員,對酒樓來說其重要性不亞於大廚。所以,對餘姐,我一向尊重有加。為人實在的餘姐念在我們多年姐妹情分上,凡事為我考慮,早就看白麗不順眼。
那天,白麗把餘姐的進貨賬記錯了。餘姐大怒,罵她是不是眼瞎,還諷刺她,幹啥啥不行,毛病一大堆。餘姐指著白麗笑話她,小姐身子丫鬟命,沒那富貴命就別擺闊太太譜。你到外面看看,誰會僱你這麼個只會吃不會幹的玩意,還不是我們小寧心善。
“你呀,就會欺負自家人。說白了,你就是個廢物!”餘姐的怒罵,讓白麗懵在原地。她細白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裡汪滿淚水,嘴唇哆嗦著,哇一聲痛哭出聲,推開圍觀的人群,徑直衝出店門。
我怕她出事,忙追出去,拉她到了街心公園。等她哭夠,我告訴她,餘姐的話是難聽,但話糙理不糙。這年頭。要想讓人看得起,首先自己要有真本事。
白麗只顧掉眼淚,理都沒理我。
我想,以白麗的嬌生慣養,這次現了大眼,她鐵定受不了,應該不會再來酒樓了。
07
沒想到,第二天剛開門,白麗就出現在酒樓。她蒼白著一張臉,向我要求重新去後廚做刷碗工。我看看她單薄的身子,有點猶豫。
白麗卻很堅決,要從最艱苦的地方幹起。說這話時,她竟透出一股狠勁,讓我心下吃驚。
工作間隙,我悄悄去後廚看她,她圍著沉重的皮圍裙,站在洗碗池前,埋頭嘩嘩譁洗刷,汗滴順著脖頸往下流,額前頭髮散亂,哪裡還有半點之前優雅少婦的影子。
我等著白麗來向我哭訴。這次,她卻令我大跌眼鏡,一連幹了兩個月,竟沒衝我叫苦喊累。她乾的活,也漸漸得到了同事好評,大家說她像換了個人,幹活不惜力,刷的碗碟鋥光瓦亮。
只是,她肉眼可見的瘦下去,兩頰凹陷,眼睛也掛上黑眼圈,但她神采奕奕,眼裡精光迸射。我從來沒見過有這種眼神的白麗。
老公跑來問我,是不是又教訓白麗了,她怎麼一改慵懶的小女人做派,變得風風火火起來。我白他一眼,怎麼,你還不樂意了?
“老婆,我哪有啊,我還不是怕白麗再出個啥事,怎麼跟哥交代啊。”
“你哥都沒了,還交代啥,顧好活著的人,比什麼都強。”
白麗幹活越來越麻利,不但後廚的工作幹得不錯,還抽出工夫幫我照應前廳的事。前廳服務員忙不過來時,她會主動過來幫把手,哪裡不懂就虛心跟別人請教。
白麗像開了竅,腦子也越來越靈光,學會了揣摩客人心思,引導著客人理性點餐,還細心觀察客人反饋,為我提了好幾條改進菜品的建議。
後來,餘姐悄悄告訴我,白麗專門找過她,跟她道了歉,還誠懇地請求餘姐多教她一些工作經驗。
我開始對她刮目相看。看來,生活這門課,白麗從中學到了很多。
白麗在酒樓鍛鍊了一年半後,她的聰明得到了充分發揮。我外出學習一個月,把酒樓交給她,她竟也照料得妥妥貼貼。
她逐漸扭轉了大家對她的最初印象,以溫婉聰慧的個性,得到了酒樓同事的喜愛,簡直可以稱為蛻變了。
08
她在酒樓工作滿兩年的時候,我把她派到城西分店做了負責人,又為她漲了工資。以她現在的收入,省吃儉用再幹兩年,欠債肯定會還清。
白麗整天忙進忙出,比我還像女強人。我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樣子,心下感慨。
生活果然是聖手,它可以摧枯拉朽,也可以聚沙成塔。
日子呼呼啦啦,過得飛快。白麗還上欠款的那天,她把我們都喊回家,下廚做了一桌菜。如今的白麗,做出一桌豐盛的菜餚,已經不足以讓我們吃驚了。
她端起酒杯,敬我,嘴裡還嗔怪道,幸虧我硬逼她去酒樓上班。要不然,她還不知道現在是個什麼鬼樣子。
我和婆婆對視一眼,婆婆這才當著全家人面說出,當初讓白麗籤還款協議,去酒樓上班抵債,是她和我共同合謀的。
那時候,突遭變故,需要白麗頂上去撐起她和兒子的生活,這事誰都代替不了她。可她卻做出一副鴕鳥的樣子,把頭往沙裡一紮,外面狂風驟雨又關她何事。
婆婆看在眼裡急在心頭,這才借擔保爆雷的事,與我合謀讓白麗吃些苦頭,盼著她能自立自強。畢竟還有個兒子需要她頂起一片天地。
擔保爆雷是真,欠款卻沒那麼多,賣了寶馬車,公婆再湊了些,基本已經還清。後來還款協議上那三十萬,只是道具而已。
我把三十萬的卡推到白麗面前時,她哭了。她堅持還了婆婆二十萬,她說,就是手裡一分沒有,如今的她也不再驚慌失措。她還打算帶著彬彬搬回自己的房子,讓彬彬讀回公立小學,踏踏實實過往後的日子。
我心裡酸酸的,又滿是欣慰。對白麗,我的心情是複雜的。我可以把她當作一家人,願意在她落難時拉她一把,卻又從內心不想讓她長期寄生在我家。
一方面,升米恩鬥米仇,這句話自是千古真理。善心施捨久了,就成了應該,甚至會慾求不滿。我不願意白麗和我,因施善鬧成仇人,還是把這種傾向掐滅在萌芽狀態為好。
另一方面,一個嬌滴滴的單身女人長期住在家裡,總歸不是事。我不願以小人之人度人,但我知道,未雨綢繆對我們大家都好。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白麗的人生只能她自己走。我今天幫了她,家人明天護了她,我們卻不能幫她一輩子。經過這一番磨礪,以後的路,無論坦途還是險境,我相信她都能咬著牙往前走。
這句話,我也要與白麗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