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太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早上常常被訴苦聲吵醒。那是我姑媽在我家門口有聲有色地向大家描述她幾個兒子的爛事。

那時候，城市還沒有開始大拆遷，住的是民房，所以左鄰右舍都知道我姑媽家的事蹟——她的幾個兒子太不成器了。

我們這些親戚很怕和她一起坐公交車，因為她在車上和陌生人都會聊到她不成器的兒子。

如果車程夠長，到下車時別人已經知道很多她家大大小小的事了，還有親戚間雜七雜八的瑣事。

我家幾個親戚住得很近，相差都不過五六百米，而且成一個環形分佈，所以去誰家都方便。我的堂哥常常和他媽媽說，姑媽幹嘛有空沒空在大街上哭哭啼啼的，不怕丟臉嗎？

我那時也覺得她很不清楚，把家裡的事到處散播，在路上隨便遇到誰拉著人家都可以說上半天。

現在年齡大了，人生經歷多了，慢慢體會到她的苦處了。一個人在無人幫助的處境裡，生活是無限壓抑的，需要發洩出來。

2我姑媽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出生的，她並不是我奶奶親生的，她的真實身份是我爸的堂姐。因為我奶奶婚後十幾年一直無所出，我爺爺就把他哥哥的女兒抱回來養。

姑媽的生父吸鴉片，我們這邊叫鴉片鬼。沒有錢買鴉片時，就把主意打到女兒頭上。

姑媽被她的生父拐賣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她五歲時，她生父偷偷地從我奶奶那裡把她拐走賣到山溝溝裡去，我奶奶花了錢贖回來。

第二次是在她九歲時，那次我奶奶生氣了，決定不管了。

可是沒想到我奶奶竟出乎意外地懷孕了，那就是我爸爸。我奶奶怕孩子出生後沒人幫忙，又花了錢去把我姑媽贖回來當小保姆。

回來當小保姆可能還是比當人家的童養媳強吧，至少不會無緣無故地捱打餓肚子。還有就是我奶奶也養了她好幾年了，多多少少還是有那麼點感情的。

姑媽沒讀過一天書，不識字。按那時候的風俗，十七歲就嫁人了。

她生了四個兒子。按親戚們的說法，姑爹家風水不好，四個兒子沒有一個成才。

老大好喝酒，老二遲鈍，老三喝酒兼打架，老四也是打架。我的表哥們在我們住的那裡也是很有名氣的，當然是灰色的不好聽的名氣。

因為縷縷犯事，連這邊的警察都討厭他們。如果他們犯了殺人放火的大案，抓進去判個十年八年倒也乾脆利落點。偏偏他們大事不犯小事不斷，有空沒空讓那些警察為雞毛小事跑來跑去的累個半死。

比如有一次三表哥喝了酒，隨手將酒瓶摔出去，把一個過路人腦袋砸得血流滿面，後來那人進醫院縫了十幾針。

三表哥一看出事了，很快逃到山溝溝遠房親戚家躲了起來，然後警察找人都找到我家來了，還有我其他幾個親戚家也走了一遍。

最後三表哥自己跑回來自首，原因讓人聽了哭笑不得——山溝溝裡伙食太差了，他實在吃不下，寧願進監獄。

結果就是他在拘留所關了一個月，賠償傷者一筆錢才把事情了結。

3我姑爹死得有點早，才五十幾就沒了，親戚們都說是被他的四個兒子氣死的。原本就有心臟病的人，經不起折騰。

出喪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殯儀館的車已經到了，三表哥和四表哥卻不知道為了什麼打了起來。

先是四表哥拿著一把菜刀要砍三表哥，後來三表哥撿了一根鐵棍反殺回去。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目瞪口呆地站在靈車旁看，根本不敢催促家屬快點。

我姑媽在那裡哭得不行。我的大表哥在一邊喝酒，那是他的人生樂趣。弟弟們打架是家常便飯，他已經習以為常了，動都懶得動。

至於我二表哥，長得矮矮胖胖、粗粗壯壯的，滿臉橫肉，一眼看上去像黑社會里的狠角色。

但實際上，他是四兄弟裡最膽小最慫包的，所以弟弟們打架他是不敢衝上前去勸架的。

親戚們看著兄弟倆追來追去都很無奈，可是殯儀館的車在等著呢，而且我們這邊有個風俗，就是送葬要在十二點前回來，不然不吉利。

沒辦法最後大家還是分成兩派，一派攔一個人。

打架的場面在姑媽家上演過無數次，兄弟間各種組合的混戰，斧頭錘子菜刀棍子樣樣都是武器。

只不過這次比較特別，他們在父親的喪禮上還鬧事，讓人印象格外深刻。

所以即使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那天的情景。

姑爹走得早也許是好事，因為後來還有讓人更傷心的事情發生。

4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姑媽就開始給別人帶孩子賺錢補貼生活費用。

姑爹走了之後，她同時帶兩個孩子。比如一個四五歲，一個一兩歲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還不流行幼兒園，一般人家都是等孩子到入學年齡了直接上小學。所以好幾個孩子都是在姑媽家呆到上小學。

很奇怪表哥們雖然名聲不是很好，但大家還很願意把孩子交給姑媽帶，可能那個時代人們還沒有想過家庭環境的安全問題。

不過姑媽帶的孩子每個都白白胖胖乾乾淨淨的，很讓人歡心。

有一年，一個外地的生意人讓姑媽帶一個幾個月大的女孩。沒過多久，那個生意人給了姑媽幾百塊，意思是他和老婆要回老家了，女孩子不要了，讓我姑媽找戶好人家送出去。

不知道中了什麼邪，我大表哥居然想要那個女孩子。那時，大表哥有四十了吧，結過婚，又離了，沒有孩子。

因為這事，他們母子倆鬧了很久。本來附近有戶人家已經把小女孩抱走了，大表哥知道後跑到人家家裡把孩子搶了回來。

幾個回合之後，姑媽妥協了，那個女孩子成了大表哥的女兒。

過了七八年，發生了類似的事。一戶人家想拼男孩子，把二胎女兒放姑媽那兒後也不要了。

然後，這個女孩子成了三表哥的女兒。不同的是三表哥沒結婚過。

兩個表哥收養女孩子的事也是親戚間茶餘飯後的笑話。

不過說實話，兩個表哥對收養的孩子還是不錯的，可能年齡大了，也想有孩子有家的溫暖。

比如大表哥，只要口袋裡有錢，就給那個女孩子買零食。三表哥，很會買衣服給養女。

四個表哥，只有四表哥正常結婚生孩子，二表哥一直單身一個人。

5我的大表哥嗜酒如命，經常喝得爛醉，走路都走不清楚。

有一次他買了酒菜帶到我家來喝。我爸不在，他一個人自得其樂，喝著酒吃著菜，竟然喝了一兩個小時。

當他站起來時，已經搖搖晃晃的了，還堅持自己一個人回家。

因為就五六百米遠，沒有大馬路，不用過街，我和奶奶以為沒關係。

可是還沒幾分鐘，就有人上門來告狀了。

我家旁邊有一條小巷，那天正好有戶人家在辦喜酒，七七八八的桌椅擺了一大堆，大表哥鑽到人家放食材的桌子底下去了。

更要命的是，他爬了一半就趴那兒不動了，辦喜酒的人嚇壞了，誰也不敢碰他。

我只好跑到大伯家找救兵，最後是三個堂哥把他拖出來，然後再送回去。

其實那邊還有一條路的，繞個道不過多十幾米。只是大表哥酒喝多了，有點酒精中毒，整個人神志不清。

後來，他還是因為喝酒出事了。

6有一天姑媽又來我家哭哭啼啼的，說大表哥已經三四天沒回家了。我爸說幾十歲的人了，會有什麼事，可能又賴在誰家裡喝酒喝迷糊了。

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所有認識的人都打聽過了，沒有人見過大表哥。

姑媽只好去警察局報案。

幾天後，有輛警車來帶她去水上派出所。那邊撈了一具屍體上來，但並不是大表哥。

從那以後，姑媽成了水上派出所的常客，隔那麼十天半個月她就去轉轉，還有就是坐了公交車到處奔走尋找。

有次一個老太太和她說某個廟裡的菩薩很靈驗，那裡的師傅很厲害，算事很準，問什麼都知道。

姑媽相信了，花了錢去問，然後人家讓她去某個地方找。她帶了相片，坐了車去了，一路詢問，當然是一無所得。

之後的幾年時間裡，她東奔西走到處尋找大兒子。只要聽說哪裡有個流浪漢倒在路邊，她都要去瞧瞧。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一個月一個月過去，她始終沒有找到大兒子，慢慢地失去了信心，最後終於放棄了。

而我們一堆親戚沒有一個人幫過她，一個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她有一個親哥哥，一個親妹妹，一個她從小帶大的堂弟（我爸），但沒有一個人幫她找兒子。

她自己一個人到處奔走，求神拜佛，寄希望於那些所謂大師的指點。市區和附近郊區的寺廟道觀她基本都去過。

而我那時候還在高中，不知道人間疾苦。

我的大表哥在失蹤八年後終於從戶口本上登出了，沒有人知道他最後的日子是在哪裡度過的，以及，是怎麼去另一個世界的。他在生命最後的時刻肯定有想過回家，但回不來了。

同樣可憐的還有他收養的女孩子，失去了疼愛她的養父。

6一晃眼二十幾年過去了，姑媽現在八十多了，住著拆遷安置房，每個月領民政部的低保。

本來她還有三個兒子，沒資格的。可是社群可憐她，主動給她辦了一份。低保公示出來時，左鄰右舍沒有一個人去提意見表示反對。

她生養了四個兒子，一個也沒靠上，好像全部都是來討債的。她一生大部分的時光是悲苦的。

我爸談起她總是帶著幾分鄙視與嘲笑，並沒有記念自己小時候是這個姐姐看大的。

她的親哥哥親妹妹一樣看不起她，嫌棄她頭腦不清楚，丟人現眼。

我奶奶生前也沒有非常的疼愛她，並沒有把她當親生的女兒來養。

她這一生幾乎沒有幸福過，只是到了晚年終於可以稍微地放鬆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