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楊有個兒子，叫楊樹，如今十歲了，生得濃眉大眼，腦子也聰明，還拿過奧數一等獎。
老楊卻是小眼睛，八字眉，至於他的腦子，別說做奧數了，從初中開始，數學考試就沒及過格，平時一算數就上頭。
家屬院的鄰居都是老楊的老同事、老朋友，大家見了他，就笑哈哈地打趣他：“我說老楊，你咋生出這麼個漂亮又聰明的兒子的？真不像你的種！”
一天兩天的，別人這麼說，老楊可以不在意，反正別人誇自己兒子長得帥又聰明，他高興還來不及。
可是時間久了，所有人都說“老楊，這孩子不像你的”，老楊就開始犯起了嘀咕。
回想十年前，新婚之夜，妻子生澀緊張，完全不像有過別的男人的樣子，可是她的確沒有見紅……
婚後一個月，妻子就懷孕了。
婚後八個月，兒子早產，六斤七兩的大胖小子，完全沒有不足月的特徵。
以前他以為這是兒子體格壯，現在一琢磨，莫非這孩子是足月的？也就是說，是妻子結婚前就懷上的，別人的種？！
老楊越想越難受，整日琢磨這事兒，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總是忍不住盯著自己兒子的臉瞧。
兒子吃飯的時候，他盯著看，洗澡的時候，他也盯著看。
楊樹正是青春期的小夥子，被自己老爸看得難為情，就說：“爸，你別老這麼盯著我，我渾身難受。”
老楊這才把眼睛挪開，可是過一會兒，又忍不住去觀察兒子。
的確是咋看咋不像自己的種。
2
兒子的事成了老楊的心病，他必須弄清楚。
老楊去打聽了親子鑑定需要的東西，悄悄取了兒子帶毛囊的頭髮做樣本，送到了親子鑑定中心。
五天後，鑑定結果出來了。老楊拿著那鑑定書仔細看了三遍，氣得臉發白，手發顫。
老楊渾渾噩噩地離開了鑑定中心，他走到公園裡，一直坐到天全黑了，才推著車子往回走。
十年啊，他愛著的女人，整整騙了他十年，他也整整替別人養了十年的兒子。
他竟然還一直覺得自己挺幸福呢，原來不過是個接盤俠。
老楊覺得冤枉，覺得委屈，覺得憤慨。
那天他回到家的時候，都快十二點了。
妻子還在等著他，一看見他回來，就趕緊去幫他接過來外套：“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打你電話也不接，嚇死我了！”
“小樹呢？”
“睡了。”妻子悄聲說。
老楊走到兒子臥室門口，往裡看了一眼，孩子睡得很香。
他心裡一陣難受，這孩子曾經是他的驕傲，如今只讓他感受到了恥辱。
“你吃飯了麼？”
“我不吃飯，你跟我過來。”老楊把妻子帶到臥室，關上了門。
“咋了你？”
老楊頹敗著臉，坐在床上，聲音暗啞地問道：“你給我說實話，小樹到底是誰的孩子。”
妻子驚愕地看著他：“你說啥呢？”
老楊把親子鑑定書拿出來，扔到床上，“自己看。”
妻子仔細看了那鑑定書，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
老楊就那麼盯著她，希望她來質疑這鑑定書的真假，或者要求他們再去鑑定一次以證明她的清白。
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她哭了。
“小樹是誰的。”老楊又問了一遍。
妻子低下頭，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地板上。
“老楊，我沒想過傷害你，也不是故意欺騙你，我也是剛知道小樹不是你的孩子。”
“那男的到底是誰！”
“你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你。”
3
這天之後，老楊對媳婦兒變得很冷淡，倆人十天也說不上一句話，老楊天天下了班就去喝酒，每次回來都是一身酒氣。
那是一個週五晚上，老楊下了班，又約了兩個朋友去喝酒，他們喝完酒又去唱歌，唱完歌老楊迷迷糊糊地往家走，頭實在暈，他就坐在了馬路邊休息，這一歇就睡著了。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酒店房間，一個陌生姑娘正脫他的褲子。
“哥，醒啦？”姑娘甜甜地笑著。
老楊斷斷續續回想起一些，他喝醉了，坐在馬路邊，是這姑娘把他帶到了旅館裡。
老楊下意識地推她，姑娘卻拉著他的手往自己胸脯上放。
老楊瞬間清醒，他衝出了房間。
走出酒店，老楊想到自己老婆，他又覺得自己太憋屈。
於是老楊在酒店門口抽了一宿的煙。
第二天一早，老楊離開了酒店。
回到家，見妻子在沙發上坐著，他也不理會，直接走去廚房喝水。
“你昨晚去哪兒了？”妻子瞪著他，彷彿這些天的冷戰已經把她壓抑到了極限。
老楊根本沒多想，張口就說：“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妻子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楊青河，你個王八蛋！！！”
老楊冷笑一聲，“我可不止是王八蛋，我還是王八呢，這都多虧了你！”
他放下水杯，脫了外套，就去沖涼，走到洗手間門口，回頭看了眼臉色煞白的妻子，補充了句：“你放心，我不會弄出個孩子給你帶。”
妻子捂住臉，坐在沙發上痛哭起來。
從這天起，老楊和妻子開始分房睡，兒子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去問老楊：“爸，你和我媽咋了？”
老楊瞪著兒子說：“我不是你爸，你別喊我。”
小樹鼓了鼓嘴巴，又去找自己媽問個清楚。
老楊妻子趕緊說：“你別聽你爸胡說八道，他最近心情不好，你好好讀書，別管這些。”
4
不知道是課業太累，還是什麼原因，小樹越來越瘦，臉色也發黃，總是說頭疼。
一開始老楊妻子沒在意，直到有一次孩子上著上著體育課，直接暈倒了，送到醫院後，做了個全面的檢查才知道，小樹得了一種嚴重的腦部疾病。
好在發現得早，積極配合治療，尚能治癒，但問題是，治療費用高昂，老楊的妻子一個人根本承擔不來，她只好先帶著小樹回家。
她想著等老楊晚上回來了，把孩子生病的事情告訴他，兩人一起想辦法。
她知道，老楊介意著小樹的身世，還在生她的氣，但她覺得，老楊本質是善良的，就是自己養的阿貓阿狗病了，也要治的，更何況這十年來，老楊和小樹之間這份父子情誼是真真切切的，老楊絕不可能見死不救。
那天，老楊回到家已經是凌晨，又是喝得醉醺醺。
妻子把小樹的診斷書拿給他看，把事情跟他講了一遍。
他看見妻子就來氣，兇巴巴說了句：“誰是他親爹，你就找誰要錢去！反正我沒錢！”
“當年錯的人是我，老楊，算我求求你了，救救小樹吧，你要怎麼樣懲罰我都行，畢竟孩子是無辜的。”
妻子都快給他跪下了。
老楊卻說：“我剛才說的你沒聽懂麼？誰是他親爹，你找誰要錢去！”
妻子也氣急了，“楊青河，你還有沒有人性啊，小樹不是你看著長大的啊？你要是不管小樹，他會死的！”
“我沒人性？你讓我當了這麼多年王八，你有人性？誰的孩子誰管，反正我不管。”
老楊妻子紅著眼看著他，最後丟下一句：“好，你別後悔！”
妻子摔門而出。
5
第二天，老楊睡到中午才醒來，妻子也剛從外面回來，她什麼都沒說，帶上小樹去了醫院。
老楊心裡起了嘀咕，莫非這是聯絡上小樹的親爸了？
那他們以後就打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其樂融融了？
老楊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於是當天下午，他也去了醫院，想辦法打聽到了孩子所在病房，找了過去。
他站在走廊裡，遠遠看著病床上的小樹，這段時間他總是不著家，沒想到這孩子已經瘦了這麼多，心裡不禁難受起來。
這時候妻子抬起頭，正看見了他，愣了下，便走了出來。
“你怎麼來了？”
“這是聯絡上小樹親爸了？”老楊也語帶譏諷。
妻子神情疲憊，好像已經沒有力氣和他吵架。
她對老楊說，“昨晚我去找過他了，他答應給小樹治療，條件是治好了之後，小樹要跟著他們一起移民國外，等小樹走後，我也會和你去離婚，以後你就清靜了。”
老楊聽罷，氣得手發抖，拿出煙來想抽，想起自己在醫院，又把煙放了回去。
“現在還不肯告訴我，那男的是誰？”
妻子低下頭，沉默了片刻，才告訴他：“是王珂。”
“什麼？！”
老楊憤怒至極，王珂是他以前的好兄弟，兩人多年沒有聯絡了，老楊怎麼都沒想到，會是他！
“你倆什麼時候勾搭到一起的！”
老楊妻子深吸了口氣，緩緩道來。
“咱倆結婚前，我和你，還有另外幾個朋友一起去泡溫泉，我不會喝酒，喝了一杯就醉了，然後就回房間休息，王珂也醉了，他走錯了屋，又把我當成了他老婆，我也醉的迷迷糊糊，以為他是你……第二天醒來才發現我們做錯了事，而你喝了一宿的酒，也一直沒回房間。王珂跟我道了歉，也沒臉見你了，所以天一亮他就離開了。
“這件事我和王珂一起隱瞞了你，我是因為真心想嫁給你，不敢跟你說。王珂也是怕被他老婆知道了，所以我倆就約定好，誰也不說，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後來我們也沒再見過面。只有小樹的事情，是我倆都沒想到的……
“現在他知道了小樹的存在，也知道你不要小樹了，他說他願意幫小樹看病，他老婆也同意了，只是小樹必須跟他們一起移民國外。我捨不得小樹，可這是救小樹的唯一一條出路……老楊，你要是也捨不得小樹……”
她話沒說完，老楊打斷了她：“讓他把小樹帶走正好，反正我也不想當這個綠帽子爹！”
老楊賭氣離開了醫院，可是心裡這團火卻發洩不出來，就好像打出的拳頭落在了棉花上。
6
老楊心煩意亂地回到家中，走進小樹的房間，看著牆上的獎狀，翻開相簿看著裡面的相片，看著看著，老楊就開始掉眼淚。
這孩子開口晚，兩歲才會喊爸爸，可是一開了口，小嘴叭叭地就說個不停了，天天“爸爸爸爸”地喊著他，別提多可愛。
還有他第一次給小樹讀唐詩，小樹聽了一遍就會背誦，又想起他第一次帶小樹去划船，小樹嚇得緊緊摟著他的脖子，那時候老楊覺得自己就是小樹的天。
後來小樹長大一點了，每天晚上爺倆一起泡腳，大腳丫和小腳丫放在一個熱水盆裡，你撓撓我的腳心，我撓撓你的腳指頭，一起咯咯地笑著。
好好的一個家，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這麼多年來，他和小樹就跟親父子一樣，至於那個鑑定的結果，真的那麼重要麼？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養的小狗還捨不得給人呢，更何況是捧在手心裡疼著的兒子。
就算他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再和老婆生一個，怎麼就容不下小樹這一個無辜的孩子呢！
越想越懊悔，越想越捨不得小樹，他不想再把小樹給那王珂了。
老楊決定之後，開始給兒子準備一些住院要用的東西，衣服啊，水壺啊，還有小樹愛看的書。
就在他收拾好東西趕到醫院的時候，卻發現小樹不在病房，他攔住一個護士，說：“我是楊樹的爸爸，請問楊樹在哪個病房？”
護士驚訝道：“你還不知道嗎？你兒子跳樓了！”
老楊眼一黑，差點暈過去：“現在孩子在哪？”
7
小樹是從病房窗戶裡跳出去的，跳樓前，他留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只寫了一句話：“爸媽，我走了，沒有我，你們就不用為難了。”
不幸中的萬幸，病房在三樓還不算很高，加上樓下有花池緩衝，小樹只是摔傷了腿，輕微腦震盪還在昏迷，並沒有生命危險。
老楊急匆匆地來到重症監護室外，妻子看見她，恨恨地問：“楊青河，你不是不要我們了麼？你還來幹什麼？”
她是怨恨他的，如果不是他不要小樹，小樹就不會做傻事！
老楊垂著頭，啞著嗓子對妻子說：“我是混蛋，是我對不起你們。”
“你這又是唱的哪一齣？”妻子紅著眼瞪著他。
“我不該拿過去的事兒折磨你，也不該讓孩子受這些委屈……我希望你和小樹能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
妻子眼圈一紅，舉起拳頭狠狠捶他胸口，捶著捶著，就哭了起來，老楊攥住妻子的手，把她緊緊抱在了懷裡，就像失而復得了一件寶貝。
後來，王珂來過醫院，老楊跟他在樓下花池把話說開了。
末了，王珂說：“我的機票定在月底，應該不會再回來，你可能也不想讓我回來了。”
老楊狠狠吸了口煙，沒吭聲。
王珂說：“小樹是我兒子，但我沒資格當這個爸爸，我也不想再影響你們的家庭。不過我還是想盡一份力，我認識幾位國內的專家，會把他們介紹給你，這個病我也打聽過，治癒沒問題的。”
老楊點點頭：“多謝。”
“錢上面有困難，就說話。”
“好。”
老楊低著頭擺了下手，回到了住院樓裡。
三天後的早晨，小樹醒了。
“媽……”
老楊和妻子聽見孩子的聲音，趕緊來到病床邊。
“兒子，你醒啦。”
小樹看看了母親，又看向老楊，小樹緊抿著嘴，眼圈紅紅的，卻不叫他。
老楊往小樹腦門子上拍了下，“臭小子，你記住，我們楊家沒有那尋死覓活的窩囊廢，你往後再敢給我跳樓，就不是我兒子！”
小樹嘴巴一癟，“爸，我還能當你兒子嗎？”
“說什麼傻話，你永遠是我兒子！”
老楊捏了捏兒子的臉蛋，眼裡滲出了淚水。
清晨的陽光穿過樹枝，透過玻璃，斑斑駁駁地照進現實，裹挾著最單純的人間親情，照亮了病房裡的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