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刺激
這一年夏天,又是鋤草滅荒的時節,因為我鋤草不乾淨而生產隊長批評了我,我不服氣地跟組長吵起來。
我認為隊長是故意欺負我,看我父母年邁,家裡又沒有三兄四弟,他是老太太吃柿子專撿軟的捏,那麼多姑娘鋤地,他為什麼單衝我發脾氣呢!大秀跟我緊挨著都沒事,這不是雞蛋裡挑骨頭是什麼?!如果是從前,我也許會忍氣吞聲,可是現在不行,我覺得身邊有他!論說?論幹?還是論力氣?不客氣的說,他是全隊人沒比的。就憑這,我也該揚眉吐氣,我破格地罵了隊長小子,扛起鋤頭就回了家。
中午,他好像知道我挨訓的事,就跑來看望我,見了他,一股子委屈直衝腦門,我哭得更傷心了。我知道,只有他才會給我爭回這口窩囊氣。
他給我擦擦眼淚,遞給我一杯水,卻一句安慰我的話都沒說,也沒有去找隊長說理的意思。
大秀來了,我不知道他來幹什麼。一會他倆一塊走了,我只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
大秀說:“今天的事,隊長批評的對,希望你能幫助她。”
他的聲音,“我已跟隨隊長交換過意見,她現在正在火頭上,日後,再說,——走吧!”
“走!”
“……”
我多麼涼心呀,我那麼愛他,敬他,指望他,卻為一件小事就遭到他無情的指責。
我更恨大秀,她簡直是在挑撥!
儘管幾天後隊長主動找我承擔了他態度不好的過錯,我也從隊長嘴裡知道,那天中午是大秀和他把我鋤過的地重新返了工,為此隊長大受感動。但我心裡卻隱約伏下了苦楚的種子。
他日後對我的批評雖然和風細雨,但無情的話像涼水澆在我心底愛情的火焰上,好長一段時間,我的心一直冷漠著。
十一、灰心
秋後決算,村裡的生產搞得不算壞。畝產剛剛過了“長江”;勞動單價八角多錢。村裡買機器花去很大一筆錢,開過支,隊裡也就沒有多少現金了,就像過日子沒積下家底,村裡仍然不富裕。
由於父親失去勞動能力,我只掙下一千多工分,欠了隊裡的錢,家裡的花費不得不啟動父親鎖著的小木箱,多少年積攢的“外匯”開始用在刀刃上。
這不由得引起我的深思;農村呀,多少寫文章的人都描寫你的富繞美麗,都說你在突飛猛進。可也許我更瞭解你,自從我學校畢業歸來,你的富繞美麗、你的變化在哪裡?幾年來只不過多了幾幢房;多了幾部機器;多了一個平塘;多了一個揚水站;多了幾片平整的土地;多了幾條寬闊的大路,然而老百姓為你付出了多少汗水和氣力呀?!直到現在許多繁重的勞動還要靠肩膀和手,你這個龐然大物畢竟是進步得太慢了!
現實啊,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可榮生還在信心百倍的改造它,建設它,他心裡熱的像盆火。而我震驚了,渺茫了,灰心了,厭倦了。
我微微打了一個寒戰,彷彿覺得我們火熱的愛情驟然間冷卻,像鐵淬過了火,出現了一絲裂紋。
十二、動搖
姑姑給爹來了信。她大概也想到我已是二十好幾的大閨女,又不曾知道我已跟他戀愛三年多。在信中,她跟爹商談起我終身的事情。
信的大意是:我在家找女婿,或把我的戶口弄出去找個女婿各有利弊。兩者相比較,出去好於在家,因為可以找工作,拿工資,雙職工,能富裕,只要多寄點錢給父母,錢總是有用的。姑姑完全是一片好心。
我想到他,他已經是二十四歲的人了,去年公社提拔了一批脫產幹部,他是選調物件,可是他說:“要當幹部就在村裡當不脫產的幹部,自己的村子還沒搞好,有什麼臉面去吃公糧!”結果,他還是執意留在農村裡。看來,他是決心大刀闊斧修理一輩子地球了。
我想到我跟他的未來,我們將來的生活會是這樣的:爹、媽、我、他、兩個孩子,六口人,他一個人掙工分,我圍著鍋臺做飯,他掙得的工分價值剛好夠支付口糧。油、鹽、醬、醋,穿戴日用,再沒什麼來源。由於他有用不完的力氣,種得很好的菜地,那春天有大蔥,夏天有青菜,秋天有蘿蔔,冬天有白菜,一日三餐可想而知,多麼清淡!十年以後他便會被生活的擔子磨練得未老先衰……
呀!多麼後怕!我對他,憐惜了,失望了,我不得不重新慎重地考慮起這件事。我嘆息我前幾年的幼稚、無知、狂熱和衝動,我終於動搖了對他、對農村的信念。
十三、出走
經過極其苦惱的思想搏鬥,理智終於戰勝了感情,我決意忍痛割愛,棄家出走。
父母原是主不下我的事的。我連忙給姑姑去信,姑姑積極操辦,為我預選了一個在城裡工作的物件,只等著我去古城相會。
唯一難以出口的是,我怎樣找個藉口跟他吹了。我知道他決不會沒人愛的,也許在我公開提出不愛他的第二天,別的姑娘就會去追求他。
但這畢竟是我負心於他的事,在良心的深處我受到自己的遣責!我對不起他呀,我十分自私地佔著他想想三年,我為此嫉妒過所有喜歡他的姑娘,割斷過所有追求他的女子的思戀。而他是那麼真誠、無私地愛著我,我征服過他的感情,挑逗過他的意志,欺騙過他耿直的心。他好像被我愛夠了的東西,也許我把它放在箱子裡,再也不想看他一眼,但一旦被我拋棄,就會被別人像寶貝一樣搶去,我會覺得可惜和捨不得。我的心裡除去內疚、羞愧,剩下的將是這失去心愛東西的苦痛。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他的一切優點,想起他對我的一切好處,甚至那次他為我返工鋤地之後對我的批評,都使人覺得那麼和藹可親……只要我的“不”字不吐口,只怕以後他連批評我的話也不會再說一句啦!
然而,我必須跟他決裂,我終於在他回家的路上找到了他。
又是農曆年前最後的一次月夜,月兒殘缺的掛在西天,時而被飛雲遮掩著。他手裡拿著已經使用了三年的規劃圖,我不知道規劃圖上又添上了什麼新的工程,唉,我也不想知道了。
遠處,好像老支書輕聲走過,多少年了,他走過的地方,往往跟著老支書的身影,是老支書介紹他入了黨,提拔他當了支部委員,老支書像他死去的嚴父,更像他活著的慈母,就連我們的事,他也曾多次在我父母面前稱讚過。而今晚我就要一語道破我們失敗的愛情,老支書若知道了會怎樣的沉痛呢?唉,不去想他,想也是沒有用的了。
我不敢正視他,我把我給他納的鞋墊、補的襪子,還有給他結的一幅手套,連同包著這些東西的手巾塞到他的手裡,成串的淚水從我臉上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我老實的向他說出了我敬他而又要棄他的話。我求他對我的饒恕、原諒和理解。
他沒有掉眼淚,他仰望著天上飛騰變幻的浮雲,半晌才說:“在今後的勞動中我失掉了一個朋友,在改變我們村一窮二白的戰鬥中我少了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啊! 這使我很心痛,真的很心痛!”
“……”我無言對答。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我能原諒你對我的失信,但我不原諒你這種怕苦怕累,鄙視生你養你的山鄉的懦夫思想!我永遠也不會理解你!”
他只要不咒我死,什麼話我也甘願聽著,因為他沒有對不起我一絲一毫的地方和過失。我懇切地說:“以後,我找,找了工作,我手頭寬餘,我會寄錢給你的,你不會不收吧?”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說:“以後農村也會富起來的,靠黨的領導,靠我們的信心和雙手。”
我央求他說:“你答應永遠做我的朋友嗎?”
他還沒有直接回答說:“我們沒有必要成為敵人,但有思想上的差異。”
我衷心地說:“我祝願你找到的比我好千倍的姑娘,得到幸福。”
他直截了當地說:“你認為我的幸福只是找一個姑娘成家過日子嗎?錯了!我要的是一個社會主義新農村,一個實現了農業現代化的新農村!那是一個百花爭豔,萬紫千紅,果實累累的新農村,在這個新農村裡,孩子度著幸福的童年;老人過著美滿的晚年;千百個姑娘、小夥,愉快的勞動、工作、學習和生活,度過他們幸福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