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聲名鵲起的海歸青年畫家何駿廷,是國內藝術界德高望重的泰斗級人物何老爺子唯一的男孫。
何老一直以這個極具天賦的孫輩為傲,認定他是繼承自己衣缽的不二之選,上個月卻差點被這個孫子氣死。
上個月初,一個韓國女模特冒冒失失找到何家來,說自己懷上了何駿廷的孩子。
何家家風一向清正傳統,何駿廷雖獨自旅歐多年,又學藝術,卻一向很有分寸,從不像其他富家子弟一樣亂來。
前陣子家裡人隱約聽說他追求一個年輕女雕塑家無果,頗落寞了一陣子,大家也沒有太在意。年輕人嘛,談戀愛分分合合的難免。遇到新人自然就過去了。
沒想到他荒唐得這麼離譜。
事情倒不難解決。何駿廷趕回來,態度冷淡地和女模特說了幾句話,又給了張卡。女孩子便悻悻地走了。
何駿廷覺得可笑,又滿心倦怠。他是一時頹廢放縱了些日子,但也不至於連自己做了些什麼都不清楚。
何駿廷沒有當回事,何家卻是炸開了鍋。
何老最討厭女模特女明星之流,又一直擔心孫子會找個外國女人做孫媳婦,如今兩個雷全都炸響。
當下便把小兒子小兒媳叫了來,要求儘快安排何駿廷和自己早就看好的孫媳婦人選完婚。
何駿廷聽說的時候,簡直哭笑不得。公元2020年了,他竟然還在被包辦婚姻。
長輩這種不合情理的要求,在別人家可能年輕人抗爭一下就過去了,何家卻不一樣。
何家祖上都是文人,孝道嚴格。
何老爺子今年80多歲了,三兒一女,婚事工作都是老爺子一手操辦的。
何駿廷的父親排行最末,一直在父親與兄姐的蔭庇下過日子。如今身居高位的兄姐對老父親都唯命是從,他是萬萬不敢違抗父親的意願的。
於是何駿廷的婚事,就這樣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提上了日程。
何老給自己選的孫媳婦,是已過世的老朋友宋老先生的外孫女,姓虞名清如。
宋老夫妻倆也都是文藝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不算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卻是這年月碩果僅存的老派人兒。
虞清如自幼在外祖父母膝前長大,耳濡目染,據何老爺子說,姑娘出落得十分端莊文雅,秀外慧中。
在國內讀了個重點大學,然後便在家裡照顧外祖父母,讀讀書寫寫字,修身養性,“從不出去拋頭露面地亂跑”,是娶回家相夫教子做賢妻良母的絕好人選。
何駿廷聽母親說了,沉默良久,垂著眼輕輕扯一扯嘴角。
端莊文雅。
賢妻良母。
簡直像個詛咒。何駿廷自嘲地想。
自嘲歸自嘲,坐以待斃聽憑擺佈是絕對不可能的。他不會蠢到去和老爺子硬碰硬,但攪黃一樁荒誕的包辦婚姻還是沒什麼難度的。
特別是,在對方是那樣一個女人的情況下。
何駿廷十分主動地要來了虞清如的聯絡方式,將對方約出來見面,他上道的表現,讓家裡長輩十分欣慰。
何駿廷約在了街邊隨處可見的咖啡廳,想來不過是幾分鐘便能解決的事情,一杯咖啡正好。
他早到了十分鐘,剛剛點完單,桌邊便飄然來了道輕盈身影。
白色小方領亞麻襯衫,米色闊腿長褲。烏黑長髮用一支木簪簡單地盤在腦後,全身沒有任何配飾。
看不出有沒有上妝,但眉眼精緻,嘴唇潤澤。加上柔和清澈的眼神,虞清如整個人看上去低調溫婉,卻又有種莫名的飄逸感。
何駿廷對美是敏銳而挑剔的,此刻卻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女人每個細節都恰到好處,卻毫無刻意的痕跡。
虞清如微笑落座,聲音恬淡,“抱歉何先生,久等了。”
何駿廷回神,搖搖頭,“沒有,虞小姐很準時。”他招來服務生,“喝什麼?”
果然矯情。
何駿廷不易察覺地皺一皺眉,開門見山道:“最近我們兩家老人在籌劃的事情,想來虞小姐也知情。
我相信你也一定覺得很荒謬。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對家裡表明拒絕的態度,這樣我這邊的壓力也會小一點,我們兩個就都可以儘快擺脫困擾。”
何駿廷三十年來都是一路被人追著捧著過來的,各式狂熱的愛慕者也司空見慣。所以他對女生的態度,總是彬彬有禮中帶著一絲倨傲。
虞清如垂眼輕輕轉著杯子,似乎在認真思考。
何駿廷有點不耐煩,“虞小姐明白我的意思嗎?”
虞清如抬起眼,有點為難地抿了抿嘴,“何先生希望我出面拒絕長輩,取消這門婚事。
但……讓我們結婚,卻是我外公外婆的心願。同樣都是心願,我自然要優先滿足和我更親近的人。何先生現在還不是我的什麼人,所以……抱歉。”
何駿廷困惑地眯一眯眼,半天回不過神。
看得出來,這個女人是在認真地為難著,她和自己解釋的態度,稱得上誠懇。
可是她在說什麼?!
何駿廷向前傾了傾身子,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虞小姐,我們現在談論的,是你的婚姻。
如果你不做點什麼,你即將嫁給一個你不愛的男人,和他同出同進,同床共枕。你明白嗎?這不是誰的心願,這是事關你幸福的終身大事。”
何駿廷很無語,冷著臉靠回去。
虞清如感覺到氣氛不夠友好,尷尬地拿起手包打算告辭,只聽何駿廷冷冷道:“但是我很困擾,我只接受我愛的女人做我妻子,很明顯,那個女人不可能是虞小姐。”
虞清如皺了皺眉,慢慢站直了身體。何駿廷終於如願以償地看到她臉上被冒犯的神情,但他也明白,那種冒犯和他想象的那種一定不一樣。
那只是被人不客氣地對待後的被冒犯,類似於被酒鬼罵了一句髒話。
虞清如斟酌了一下措辭,心平氣和地和他講道理,“何先生,您不能和您愛的女人結婚,還要被迫娶別人,我很為您遺憾。
但這是您自己的問題,您恐怕得自己想辦法解決,不能指望別人。”她想了想,還是把更尖銳的話咽回去,微欠一欠身,“很抱歉,我實在愛莫能助。再見。”
何駿廷黑著臉坐在椅子上,一口長氣在胸中運轉了幾個回合還是平復不了。他把冷掉的黑咖啡一口吞下去,苦得直咬牙,扭頭看向窗外。
門口虞清如正在上車,一邊優雅地坐進去,一邊朝替她開門的司機道謝,笑容真誠又柔和,像朵輕盈的雲。
何駿廷皺著眉望著她,不知不覺間,胸口那口氣竟無聲無息地呼了出去。
韓國女模特酒後失言,把和何駿廷的緋聞說了出去。
事關外籍人員,又是人體模特這樣奪人眼球的身份,被有心人利用,在網上製造輿論,讓一向低調的何家小範圍地火了一把,連身居要職的何家大伯都被牽連。
何老爺子氣得住了院,何駿廷一家成了家族的眾矢之的。他的婚事,簡直成了將功補過的唯一途徑。
正好虞清如的外婆過八十二歲生日,兒女們都從國外回來祝賀,兩家一商量,索性擇日不如撞日,將兩個孫輩的婚禮辦了。
跟闊少契約結婚,見過一面後我們就領了證。
就這樣,何駿廷頂不住重重壓力,又擔心真的把爺爺氣出好歹來,在三十歲這年,狼狽地和自己不愛的女人結婚了。
他渾渾噩噩地混過了婚禮,搬進了為方便虞清如照顧外婆而買在宋家同一小區的新房,被動地開始了自己的新婚生活。
然而等回到自己那群時尚前衛的朋友中間,他才發現自己無法面對這種屈服和荒謬。他們的起鬨和祝福,都似乎在嘲笑他的軟弱。
他在酒吧裡喝到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回到新房。
虞清如給他開了門,被他的酒氣燻得後退了一步,“喝醉了?”
雖然在家裡,她的頭髮還是盤得乾乾淨淨,穿著件棉質家居長裙,看著很舒適,卻到底欠缺了些風情。
“要喝杯蜂蜜水麼?”她站得遠遠的,禮節性地問。
何駿廷不理,皺著眉直接跌跌撞撞衝進衛生間大吐特吐。好半天才蒼白著臉出來,只想一頭扎到床上沉沉睡去。
拉開次臥的門,發現自己昨晚拿過來的枕頭又被放回了主臥。
他煩躁地從主臥的大床上把自己的枕頭拎出來,靠在門框上惡劣地冷笑:“虞小姐就那麼等不及要和我睡?”
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是想把自己的鬱悶遷怒到她身上,還是看著她事不關己又唯恐避之不及地離自己遠遠站著,一股邪火兒就躥上來,就想招惹她。
虞清如沉靜的黑眼睛望他一秒,心平氣和地說:
“客房的枕頭在櫃子裡,剛剛何伯母來了,我幫你收拾了一下。我建議你把主臥的枕頭留在大床上,畢竟下次再有人突然襲擊,我不一定來得及。”
她把手裡的牛奶杯子放在桌上,“這個建議你喝掉,可以止吐。”她頓了頓,“我睡覺比較輕,驚醒了會難以入睡。”
她說完便走進主臥,輕輕把門關上。
何駿廷的邪火兒從胃裡燒到心口,直燒到大腦裡。他把手裡的枕頭狠狠扔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何駿廷頭疼欲裂,強撐著爬起來去洗手間。
出來去廚房,虞清如在清洗早餐的盤子,看到他,友善地笑了笑。
“沒關係,以前外公生病,什麼都收拾過。”
虞清如擦擦手走過來,輕柔開口,“何先生如果不趕時間,我想和你談談。”
“因為和我結婚的事,造成你的痛苦,我很抱歉。但為了我們的生活都能儘快恢復平靜,我還是決定冒昧幫你理一理思路。”
“何先生心儀的女性型別,我也有聽聞,恕我直言,以你的身份和家世,如願以償的可能性很小。也就是說,你娶不愛的女人為妻是定局。不是我也還會有別人。”
“現在這個人是我,對你是百利而無一害的。我對你沒有任何要求,也絕不會侵擾你的私人生活,你會比結婚前還自由。”
她猶豫一下,又補充道:“當然,如果可以,還是很希望何先生能夠做好保密工作,給兩家留幾分體面,也不要再讓老人家擔心。”
她措辭含蓄,態度謙和,甚至帶一點懇求。
何駿廷靠在椅背上,微眯了眼睛看她許久,“虞小姐是怎麼做到對婚姻視如兒戲,滿不在乎的呢?”
虞清如怔了怔,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扯到自己的婚姻觀,“我沒有不在乎,實際上,我並不排斥和你結婚。
在外公外婆為我物色的結婚物件中,何先生各方面都是最出色的一個。
雖然現在做不成夫妻,我也很慶幸能和你合作。相信像何先生這樣有教養又有頭腦的謙謙君子,一定會是個優秀的合作伙伴。”
她笑一笑,起身回房間。
何駿廷垂著眼若有所思地扯一扯嘴角。聽上去裡裡外外好事兒全讓他佔了,他卻莫名地覺得自己已經完敗一局。
何駿廷在美院帶了一門專業課,自己的畫廊又剛剛起步,每天忙得分身乏術,早出晚歸。
虞清如不上班,每天不是出門去陪外婆,就是關在閣樓上的小書房裡忙碌。
兩個人的活動時間完美錯開,住在一個屋簷下卻幾乎照不到面。
這個週末何駿廷總算有點閒暇,一大早出去騎了兩圈山地車,回來時正是早飯時間。
一進門便見虞清如坐在餐桌邊,翻著雜誌,聽著音樂,桌上擺著幾碟豐富精緻的早餐,一人份。
她長髮編成一條蓬鬆的辮子,垂在一側胸前,嬌俏又清新。
看到何駿廷進門,她微微一愣,隨即慢條斯理地關了音樂,把手機雜誌一股腦放到餐盤上,端起來站起身,笑著解釋,“我以為你出門了……我回房間吃。”
臥室門關上了,三明治的香味兒還在鼻端,她蓬鬆額髮下的溫婉眉眼在眼前亂晃。
原來她一直在有意躲開他。
何駿廷冷笑著將手套扯掉。他飢腸轆轆,莫名煩躁,突然很想把眼前這虛偽的一切全部打碎。
正好晚上又是約好每週一起去陪外婆吃飯的日子。
保姆做了一桌子菜,虞清如把自己帶來的小沙煲放到外婆面前,“姥姥,又是吃蟹的時候了,我燉了一下午,你嚐嚐。”
一顆粉粉白白的蟹粉獅子頭,燉在清澈的高湯裡,配上幾根碧綠的青菜,讓人垂涎不已。
老太太拿勺子舀起一口嚐了,對著何駿廷道:“清清隨我,做得一手淮揚菜,駿廷吃不吃得慣?還有東坡肉,那個她也做得好,你們年輕人一定愛吃。”
虞清如正要說話,只聽何駿廷笑道:“清清做了好吃的總想著趕緊拿來給您嚐嚐,我可沒這口福。”
老太太眼裡精光一閃,看了虞清如一眼,眼神有些嚴厲。
回去的路上,虞清如淡淡道:“你想吃什麼儘可以回來再和我說,何必在外婆面前告狀?”
何駿廷挑一挑眉,“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不過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麻煩的話,以後一日三餐能否帶我一份,總吃外賣,最近胃不太好。
家用那張卡我會再多存兩倍,權當伙食費。”
車在房子前停下,虞清如深呼吸,解開安全帶,“當然不麻煩。家用就不必了,以後公共區域的衛生清潔,就請何先生受累吧。”
她說完便下車去,難得流露一絲不快的情緒。
何駿廷扶著方向盤,心情愉悅地勾一勾嘴角。
自此,從一日三餐再到虞清如給外婆做的各式點心,最後連她每天晚上給自己泡的安神茶何駿廷都要理直氣壯地蹭上一杯。
從傲嬌少爺到厚臉皮無賴,虞清如對何駿廷的改變莫名其妙。
何駿廷卻覺得自己簡直上了癮,對她精緻美味的食物,對她料理時行雲流水的從容,也對她明明煩惱臉上還要強裝微笑的那一份可愛。
這天下班,何駿廷一邊打電話一邊從車庫裡走出來。電話裡朋友請他想辦法搞一幅問渠先生的墨寶,給自己主辦的書法展撐撐場子。
何駿廷聽說過問渠先生,應該是宋老先生的雅號,他漫不經心地笑:“老爺子去世之前好多年就不再動筆了,我到哪兒給你找他的墨寶去。”
朋友在電話裡靜一靜,嘻嘻哈哈地轉移了話題。
閒話兩句,何駿廷掛了電話,從門口信箱裡把最近的廣告報紙清一下。看到一本嶄新的《書法大觀》雜誌,塑封裡還夾著張燙金的感謝卡。
何駿廷站在門口,望著閃回廚房的纖細身影眯了眯眼。
感謝卡上是行書,他只看清了一個題頭——“問渠先生惠啟”。
雜誌是最近一期,說明問渠先生剛剛有作品被收錄。
……問渠哪得清如許。
原來如此。
他走進書房,回撥給剛剛那個朋友,笑著問:“我剛才露怯了是吧,你說的問渠先生,到底是指我老婆的外公,還是我老婆啊?”
那個朋友也笑,“我還以為你不想幫忙,跟我這兒裝蒜呢。書法圈誰不知道,問渠先生雖然打著宋老的旗號,其實是宋老爺子的外孫女。”
何駿廷靠在椅子裡,撥一撥手邊的含羞草葉子,“她寫得……有那麼好麼?”
“怎麼說呢,”術業有專攻,朋友態度正經起來,“我們寫行書的,最忌諱兩個字,‘匠氣’。但你知道,字寫出來就是給人看的,誰能沒點兒得失心呢。
但是問渠的行書裡你就完全看不到那種小心翼翼,反倒有幾分無慾無求的味道。她的字流暢隨意,飄逸灑脫,即使力道上稍有欠缺,也絕對是年輕書法家作品中少有的佳作。”
朋友放電話前不忘揶揄,“連你老婆是幹嘛的都不知道,你這老公當得……不太行啊。”
不太行啊……
何駿廷懶懶地靠在椅子上,雙手交疊,片刻後垂著眼輕輕笑了。
虞清如在廚房裡小心翼翼地給最後一道菜裝盤,只聽身後一陣稀里嘩啦亂響,何駿廷拎著一串備用鑰匙,氣定神閒地往閣樓上走。
“你幹什麼去?”
何駿廷在樓梯上回頭,看到她舉著鍋鏟,仰著臉緊張地看著他,樣子有點傻。
“哦,我沒有筆用了,想上去看看你有沒有多餘的。”
“上面很亂,不是,我也沒有筆了。”
何駿廷走上去,拿鑰匙轉開門鎖,“沒事,我找找看。”
“那我幫你找吧!你等一下……”虞清如快步跑上來。
何駿廷手放在門把上,微微笑,“怎麼,在我自己家裡,有個房間是我不能進的嗎?”
虞清如停下腳步望著他。
他在找茬兒。這有點危險。
何駿廷看著她的眼睛,手輕輕一推,門緩緩開啟。
不到二十平米的一間閣樓,高低錯落,琳琅滿目。
一整面牆都是書。一張大桌子,上面一邊擺滿筆墨紙硯,一邊是幾套練習茶道的茶具。
牆上掛著小提琴、吉他,還有非洲鼓。
牆邊擺滿整理箱,裡面是製作羊毛氈的材料和工具,刺繡的布料和大大小小的撐子、拼圖、塗色書,還有幾大盒樂高積木。
角落裡靠著瑜伽墊、健身球,還有一個呼啦圈。天窗底下竟然還架著一臺天文望遠鏡。
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大堆靠枕。可以想見主人在這裡的愜意和自在。
這是虞清如安放自己的地方。
這裡的豐富與真實,也超出了何駿廷的想象。
他怔住幾秒,把門重新關上。沉默片刻,他轉身一階階走下來。
虞清如眼觀鼻鼻觀心,聽他聲音淡淡響在頭頂,帶著一絲笑。
“原來我太太,在自己房間裡藏了一個小宇宙。”
何駿廷看著她盤得乾淨利落的發頂。
她把自己藏得多麼嚴實。
想到地毯上那隻破舊的大布娃娃,他好氣又好笑。卻有一種無比溫柔的情緒,一寸寸溢滿胸口。
“堆這麼滿,不擠麼?我的那間也給你用。”
他低聲說,將手裡的整串鑰匙放進她的圍裙口袋裡,然後下樓去。
虞清如站在樓梯上發怔,良久才回神,輕輕吐一口氣。
何駿廷漸漸對虞清如著了迷。她像一泓清澈而幽深的潭水,讓他想要靠近和沉溺。
然而她又那麼平靜而客氣,永遠保持距離,始終親近不得。讓他挫敗,焦躁,抓心撓肝。
這種煎熬在撞見她在家裡招待訪客那一瞬間,達到頂峰。
嚴格地說,這個訪客是何駿廷自己的。朱利安是他在法國的多年老友。這次來中國,去畫廊沒找到他,便直接問了地址找到家裡來。
何駿廷回家時,兩人正對坐在陽臺上品茶,虞清如一身復古茶服,神情專注地演示鳳凰三點頭,朱利安那雙熱情的藍眼睛,卻一直落在她臉上。
何駿廷的火氣噌地躥起來,那套茶具他都只遠遠看過一眼,這個外人憑什麼就能拿來喝茶。
他冷著臉走過去,朱利安看到他,大笑,起身擁抱他。
何駿廷勉強地笑了笑,轉頭看向虞清如,語氣淡淡,“你今天倒是難得這麼閒。”
他語氣不善,虞清如詫異地看他一眼,起身慢條斯理地收茶具,對朱利安微笑,“你們二位聊,我去準備一下,待會兒就在家裡吃頓便飯吧。”
朱利安剛要說話,何駿廷冷淡道:“不用了,我們出去吃。”
何駿廷帶朱利安去高檔老字號,請他喝酒,隨他打趣嘲笑。
朱利安湊過來,笑得半真半假,“我是第一次見到你太太這樣迷人的女人,無法形容,美得不像真人。”
何駿廷瞥他一眼,幹了手裡的酒。
他明白朱利安的意思,虞清如那種美,特別不真實,讓人感覺無比遙遠。
讓人感覺隨時都可能失去。
何駿廷沒喝幾杯便回了家,時間還早,虞清如還在閣樓上。
何駿廷洗漱乾淨,沉默地站在房間裡。
剛剛朱利安的話還在耳邊,“不過這次我倒不羨慕你,你看,我只是和她喝杯茶,你就吃醋到失態,但她望著你的眼神,我卻沒看出來她愛你。”
何駿廷閉上眼睛。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虞清如十點過才從閣樓上下來,回到臥室準備休息。
她定在自己房間門口。
何駿廷穿著睡衣坐在她床邊,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虞清如想了想,溫聲解釋,“是因為下午的事?你朋友找到家裡來,我不可能不招待。恰巧我在上茶道課,他好奇,我就給他演示了一下……”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因為何駿廷一步步走過來,堪堪貼著她停下。
“上週……老人家一起吃飯,問我們什麼時候生小孩,你當時說……會抓緊……”他垂著眼,聲音很輕,看起來莫名危險,“我想問問何太太……是打算自體繁殖麼……”
虞清如看起來有點意外,凝神想了想,表情慢慢鎮定下來,漸漸放鬆了肩膀。
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何駿廷自嘲地笑笑,是了,她說過不排斥和自己結婚的。
他低頭朝她的唇吻過去,是試探,也是壓迫,“總是搪塞老人家,可不太好……”
……
在付諸行動之前,何駿廷有過很多設想。
然而當肌膚相親的一刻真的來臨,失控的只有他自己。
他忘乎所以,又小心翼翼。
多麼明顯,他是真的淪陷,而她也是真的不愛。
虞清如猶豫一下,張了張嘴。
“別說話。”
何駿廷沒抬頭,聲音低低的,無法掩飾的脆弱。
良久,他沉默起身,撿起衣褲快步走出去。
那以後的一週,何駿廷都沒有回家。
週五晚上虞清如是一個人回何家吃的飯。
回來的路上,她按照何母交代的地址,找到何駿廷的畫室去。
於情於理,都該關心一下的。
畫室裡,何駿廷正對著畫布發呆。
他竟憑著那晚黑暗中的觸覺,畫出虞清如的全身像。
紙上人體唯美又逼真,如那晚朦朧月色下一樣,無一寸不銷魂。
認清自己的愛意以後,他卻無法再明知她無意的情況下還編藉口去親近她。
他不捨得再勉強她。
虞清如輕輕走到畫室門口,門縫有燈光透出,裡面卻沒有聲音。
她輕輕敲一敲門,裡面沒人應,她便慢慢推開,“駿廷……”
何駿廷察覺來人,觸電一樣彈起來,慌亂掩好身前衣物,將畫架都帶倒。
虞清如看清畫上內容,察覺他在做什麼,急急關上門,嘭地一聲響。
何駿廷低頭撐住桌子,閉上眼睛,自慚形穢到絕望。
虞清如茫然地站在門外,慢慢反應過來那畫上畫的女人,好像是自己。
她站了一會兒,深呼吸,重新推開門。
何駿廷回過頭望著她,眉眼間泛紅,眼裡滿是壓抑到無助的渴望。
虞清如低著頭,一步步走近,近到貼上他胸膛,輕輕道:“你……你這又何必……”
她如一片馨香的雲落入胸口。
如果更用力一點,就可以讓懷中人更愛自己一點,該有多好。
凌晨,虞清如坐起身去洗澡,及腰長髮披在背上,月光下像個初初變幻人形的女妖。
何駿廷迷醉地吻她頭髮,低低問:“這麼好看的頭髮,幹嘛每天綁那麼緊……”
虞清如披上睡衣,輕道:“習慣了,姥姥不喜歡地上有頭髮。”
何駿廷凝視她。
多奇怪,她越是輕描淡寫,他就越是心疼。
虞清如那一晚的主動走近,大大鼓勵了何駿廷。
他開始相信她也是喜歡自己的,只是太矜持,只是太保守。
喜歡有了,愛還會遠嗎。
他們度過了一段頗為甜蜜的時光。何駿廷食髓知味,心滿意足,時刻纏著太太親暱,頗有些“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痴迷。
他的作品產量降下來,卻一部比一部浪漫明媚,惹人心醉。
這樣蜜裡調油如膠似漆的後果,就是虞清如很快懷孕了。
然而母性的柔光,給虞清如本來恬淡平靜的臉平添幾分女人味,她撫著微微隆起的小腹低聲和寶寶說話的樣子,難得一見的傻,卻也難得一見地沾了幾分煙火氣。
何駿廷感覺自己的心終於落到實處,虞清如是他太太這件事,此刻終於變得真實起來。
何宋兩家第一個四代重孫,得到整個家族的關注,所有事宜都自有人操心,小兩口日子過得輕鬆,一轉眼孕期過半。
虞清如也說,這麼好的機會,錯過了下次不知什麼時候還有。不過去十幾天,回來剛好趕上生產。
出發前一天晚上,何駿廷在畫室最後整理參展的作品。
虞清如在外祖母家裡和老太太說話。
“生孩子是婚姻的一道坎兒,這道坎兒一過,小夫妻之間很多事就和以前不一樣,你要有準備。”老太太半闔著眼躺著,表情和語氣都平淡。
“前前後後一年多不沾葷腥,一般男人都熬不住,何況是何駿廷那樣的身份樣貌。這花花世界,誘惑防不勝防,妖精們都瘋著呢。
你留個心眼兒,要是他真找那些上不得檯面的女人逢場作戲,你就由他去,他玩膩了自然就回來了。
別不分青紅皂白地鬧,萬一鬧得他在外面養個女人偷著來,事情就不好辦了。”老太太冷冷扯一扯嘴角,“偷可是最容易上癮的。”
老太太睜開眼,望著嬌妍嫻靜的孫女嘆口氣,“當了媽就不是小姑娘了,奶粉尿布,吃喝拉撒……身邊多了個扯手拉腳的肉糰子,從前那逍遙日子你是別想了。”
她頓了頓,“從前那個濃情蜜意的丈夫你也別多指望。何駿廷看著一副風流樣,想來也安分不了。
好在家教擺在那,量他也不能太出格。兩口子就是合作養孩子,搭夥過日子,你一向聰明,睜隻眼閉隻眼,順順當當過下去,別讓姥姥擔心。”
老太太和風流的宋老爺子鬥智鬥勇一輩子,鬥得心灰意懶,鬥出一顆鐵石心腸。
虞清如沉默許久,輕輕彎一彎嘴角,“姥姥,我知道了。”
何駿廷出發那天早上,他耍賴賣慘,百般引導,終於從笨拙又羞澀的大肚婆那裡得了久違的一點甜頭。
他得到愛人的溫柔關照,身心紓解,快樂得像要飄到天上去。
悠長的吻別終於結束,他站在門口,最後檢查一下行李箱外側夾層的機票。
兩個精美的小盒子赫然映入眼簾。
何駿廷呆望著那兩個避孕套盒子,一時回不過神。
他傻愣愣地抬起頭,“這是……你放的?”他不敢置信地望著虞清如,眼裡的溫柔笑意還沒有消失,彎起的嘴角卻在顫抖。
虞清如猶豫一下,本能地覺得哪裡不對,努力試圖解釋,“聽說那邊很亂,你這次去難免應酬,不知道會遇上什麼人……
我看你沒帶,還是要注意保護好自己……寶寶快要出生了,小嬰兒抵抗力比較弱……”
她有點慌亂,甚至語無倫次,因為她眼睜睜看著何駿廷的眼圈一點點紅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虞清如艱難地說。
何駿廷垂下頭笑了,藏起自己的眼睛,聲音艱澀,“我明白,你讓我好自為之,別帶了病回來,汙染了你和寶寶。”
虞清如張一張嘴,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
然而那是什麼意思呢?
何駿廷點點頭,已發不出聲音,“放心……”
他轉身拉著箱子走出去,幾乎踉蹌。
在荷蘭的十幾天,何駿廷過得渾渾噩噩。
原本那些讓他感到安心和溫暖的力量消弭於無形,他像個斷了線的風箏,被放逐在天際。
許久不見的朋友們拉他出去玩,他卻只想在住處一個人喝酒。
朱利安替他解圍,“行了別為難他,肯定是太太管得嚴,不讓去。要是我有那麼個神仙太太,我也哪都不去。”
朋友們走了,房間空蕩而寂靜。
何駿廷仰頭灌酒,閉上眼睛。
沒有妒忌和佔有慾的感情,怎麼可能是愛。
原來這場盛大的海市蜃樓,只有他一個人當了真。
半個月後,何駿廷回國,態度平靜而疏離。
他搬回次臥,雖依然時刻關注和照顧著虞清如,眼裡卻沒有了期待和熱情。
虞清如見他出國一趟態度遽變,有很多不好的猜測,幾分難過,幾分失落。但她情感麻木已久,最後還是若無其事生生忍下來。
何駿廷見她無半分異樣,也沒有絲毫示好挽留的痕跡,自嘲苦笑,終於心灰意冷。
他是個男人,到底有自尊和血性。從前追求女孩子,再投入也從未做到不計回報。如今對虞清如,他自認已把自己放低到極限。
然而對一個無心無慾的假人,再強求,就是罪過了。
孩子就在兩人這樣相敬如賓的氛圍下出生了,胖乎乎的男孩兒。
初為父母,到底是興奮的。夫妻倆手忙腳亂地照顧嬰兒,接觸又不可避免地多了起來。
家裡請了月嫂,虞清如卻對陪伴孩子出奇地堅持,輕易不肯假手他人。
她每天守著那個沒牙的小胖子。
她抱著他溫柔地凝視,眼中愛意幾乎要凝結成水滴出來。她衝著他彎起眼睛甜蜜地笑,發出各種可笑的滑稽的聲音。小胖子去打預防針哭得撕心裂肺,她也跟著淚眼婆娑。
何駿廷的目光,又漸漸無法控制地停留在她身上。
他何曾見過這樣真實而生動的她。
一天晚上,孩子早早睡了,育兒嫂也回去了。虞清如在臥室裡陪寶寶,何駿廷在自己房間裡看書。
他聽見寶寶好像咳嗽了一聲,然後虞清如慌慌張張衝出來,哺乳衣都沒拉好。
“寶寶,寶寶嗆奶了,快叫救護車……”
“什麼?”何駿廷收起遐思,抓起手機衝到主臥去。
寶寶安安靜靜地在床上睡著。
“沒事啊。”何駿廷呆呆地看向她。
虞清如搶過手機,哆嗦著撥電話,“我聽見他咳嗽……會不會憋住了……我查了,嗆奶搞不好要窒息的……”
何駿廷不太贊同,拿過電話,“兩個月的寶寶,折騰到醫院去?你別急,我看看……”
他湊過去觀察孩子,虞清如卻又衝過來,抱起孩子拍他的背,“要是能哭就沒事了……寶寶,哭出來,快哭出來啊……”
孩子終於被折騰醒,迷迷糊糊地大哭起來。虞清如如釋重負,也跟著哭。
何駿廷揉一揉額頭,看著哭得滿臉鼻涕眼淚的一大一小,無奈地笑,心裡卻又熔成一攤滾燙岩漿。
虞清如又一次把孩子哄著,去洗手間收拾了自己。出來看見何駿廷沐著月光,坐在地板上。
他聲音平靜,“清如,我們聊聊。”
虞清如第一次聽他這樣鄭重地叫自己名字,慢慢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我一直以為,你天生冷血,不愛任何人。你對你外婆很好,但我看得出來,那是順從和討好,不是愛。你也不愛我。”
何駿廷勾一勾嘴角,“但是我發現我錯了,那個小子一出生,就得到了你全部的愛。你不是不會愛人的,你也不是沒有心。你只是不愛我。”
他抬眼看過來,目光冷靜而壓迫,讓她無處可逃,“為什麼不愛我?我哪裡不好?還是不是那個對的人?”
虞清如移開眼,努力維持鎮定,“愛不愛有那麼重要麼,我一樣可以做個好妻子,我可以比別人都做得更好……”
何駿廷笑笑,“假花比真花還漂亮,你為什麼不養。”
虞清如沉默不語,垂下眼,胸口起伏。
何駿廷不追問,只盯住她每絲表情。
“我從有記憶起,就在姥姥姥爺家生活。父母各自再婚,爸爸是別人的爸爸,媽媽是別人的媽媽。”許久,虞清如終於開口。
“爸爸很少來看我,要瞞著繼母,躲著姥姥姥爺。和爸爸在一起很快樂,只是時間一到他就必須馬上離開,一分鐘都不能耽擱。不管我正在和他玩什麼,不管我多捨不得。”
“媽媽倒是經常來,敷衍地,心不在焉地,只是為了做做樣子。她重男輕女,不喜歡我。”
“姥姥姥爺把我養大,教我學這學那,他們要求很嚴,不允許我有任何行差踏錯。姥姥心情不好的時候,會說我是外姓人,養也白養,出力不討好。”
“頭髮掉到地上他們會生氣,字練不好他們會生氣,去同學家裡玩他們會生氣,買髮卡他們也會生氣。”
“生氣的時候他們會說,管不了我,要把我送到我爸或者我媽那去。我就嚇得哭,做夢都在哭。”
“如果姥姥姥爺也不要我,就真的沒人要我了。”
“後來慢慢長大些了,知道他們不會送走我,只是嚇唬我。可是那種害怕已經成了習慣。我就不再做那些他們不喜歡的事,也不再哭了。”
“我就一直微笑,這樣他們就看不出我害怕,也不會丟臉。他們都誇我懂事,媽媽為了顯示公平給我買和弟弟一樣的好東西,我也不要。我什麼都不要。”
“這些年來,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期待,也不投入感情。每當有哪種強烈的情緒超過紅線,自保的本能就會跳出來把它扼殺掉,像一種免疫。”
“我對寶寶沒有這種防禦,是因為他全身心依賴我,他不會,至少在這幾年內,不會離開我。我可以放心愛他。”
“所以你明白了嗎?你要的愛,我不是不給,而是沒有。我原以為你也不愛我,就不會傷害到你……”她眼裡隱約有淚光浮現,聲音依然平靜,“你做什麼決定,我都尊重。只是寶寶要留給我。”
她的眼神那麼真誠,真誠到殘忍。
那種殘忍,又有一種致命的美感。
何駿廷靜靜望著她。
這個姑娘是如何把經年累月裡傷口的結痂一層層變成鎧甲。
又是如何在完全感受不到愛的情況下,始終保持友善和溫柔。
你要愛她嗎?
從此與兩情相悅的熱烈、情到深處的失控、情難自已、患得患失……統統都無緣。
如果愛她,可能終此一生,他都只能做個感情上的施與者。
這將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追逐。
何駿廷望著虞清如許久,輕輕笑了。
他伸手一拉,將她拉進自己懷裡,將她的臉按在自己心口,無聲輕嘆,“沒關係。”
虞清如茫然地大睜著眼,後頸上的手腕力道強硬而堅定,帶著令人安心的親暱。
她的淚水終於一顆顆滴落,閉上眼睛,聽他有力的心跳,無奈的嘆息,還有釋然的笑。
“沒有愛也沒關係。我一個人的,就足夠。”(原標題:《契婚玩家手冊之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