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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春日裡微風幾許,雲寂庵住持的小弟子昭覺撿到了一隻茶色小奶貓。

那貓臉上有一道傷口,從耳朵到下巴。

昭覺下山採桑時,在桑林裡遇見它的,它蹲在一棵桑樹下,見昭覺在看它便猙獰地叫了起來。

師父曾說,“萬物皆生,心有慈悲,不可見死不救。”

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準備抱它,它卻反咬昭覺一口,剎那間手背上現了一排牙印。

昭覺倒吸一口涼氣,瞬間紅了眼眶。卻還是一把抱住小貓,不讓它亂動。

待她仔細檢視時才察覺小貓腿上也有傷,泥土混著血將皮毛染得髒兮兮的,露出白骨來。

“別怕,我是雲寂庵的小尼姑,我帶你回庵裡包紮。”

聲音雖然輕柔,可小貓低聲嗚咽著,拼命想要從懷裡掙脫出來。

沒了法子,昭覺低聲念起“清心經法”。

也不知是經法起了作用,還是小貓乏了,它漸漸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昭覺將它護在懷裡,一路小跑回了雲寂庵。

遇上師姐智文,也只是匆匆問好。

“這貓從何而來?”

“師姐這是我採桑撿到的!”昭覺急呼呼的,沒能聽出智文嘴裡的凌厲。

“十二歲的丫頭還這樣冒冒失失!”

智文年歲也不大,只十四而已,不過心智成熟,又聰慧過人。

望著一人一貓遠去的背影,她往住持師太所住的廂房而去。

所以昭覺在給小貓上藥時,住持師太慧慈不請自來。

小貓已經醒來,沒再掙扎,卻警覺地望著眾人。

“師父!”

慧慈頷首,一眼便看見了昭覺手上的傷,“聽你師姐說,你撿了只小貓,特意來瞧瞧。”

“師父我可以將它在養在庵裡麼?”昭覺心生憐憫,望向慧慈師太眼裡無聲地祈求著。

“不可……”智文一語未完,便被慧慈犀利的眼神嚇得吞了回去。

不知是對誰說,“它既無處可去,眾生皆是平等,有何不可?”慧慈繼續道,“不過這貓傷人,還是先養在後山磨磨性子。”

出門到了拐角,智文心中不服,“師父,那可是妖怪!”

“妖?”

“你雖自小聰穎,心中卻無大家,你可懂?”

見智文憤懣的樣子,慧慈搖搖頭大步朝前走去,“罰你晚課念三遍佛經!”

2

昭覺給小貓取名淨心,修行修行,自淨其心。

淨心腿上傷口漸漸癒合,臉上那道劃痕在臉上顯得突兀。本是隻俊俏的小貓,因著那道疤硬生生變得兇惡起來。

除了昭覺,淨心也不見旁人,每每有尼姑來後山打掃,他便尋了地方躲避起來。若是昭覺哪一日忘記給它送吃食,他就硬生生餓著肚皮。

“淨心,你要學會自己覓食呀,我不能日日來後山的。我要做功課,還要摘果子,還要鬆土……”淨心像是聽懂了一般,蹭蹭她的手臂。

庵裡只有一位智文師姐是同昭覺年紀相仿的,可智文從小就聰慧過人,不喜這位愚鈍的師妹。

好不容易帶回只小貓似是聽得懂人話,所以昭覺日日都空出些時辰來同他碎碎念。

今日去竹林拔了些春筍、明日給青菜地裡除了草,又或是山下農家餵養的雞跑了上來,撲騰著翅膀好像要飛起來。

平平無奇的小事在她嘴裡變得活靈活現,淨心從未聽過這些。

“淨心啊,若是隻野雞就好了,我將它捉回來陪你。”

小貓在心中傲慢地說:我才不需要!有你在我旁邊喋喋不休就已經夠了!

昭覺不知曉他的想法,自顧自唸叨著。

有時興起,還要念唸佛經。淨心若是聽得快要睡過去,昭覺會將他拍醒,“你可是雲寂庵的貓,經文也是一定要聽的。”

他“喵嗚”兩聲,抗議地叫著。

“我可是看你獨自在後山孤獨,特意來陪你的,可別辜負我的一番好意!”

就這樣來來去去又是幾年,不知是雲寂庵靈氣充裕的原因,或是昭覺常在耳邊唸的經文,淨心修煉事半功倍,妖力飛速地成長著。

昭覺也年歲漸長,那個總是嘴裡不閒著的小尼姑越發忙碌起來,到後山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淨心已有百歲,在這世間遊蕩得久了,再難信凡人的話,所以他不願出現在人前。昭覺這個例外,興許是初見就放下了防備。

出生不久他便被爹孃丟棄在人界,只因他是隻不祥的貓,一族皮毛都是靛藍色,唯有他是茶色。

天雷滾滾而下,長老言變異之態,掐指一算,乃不祥之軀,若留著恐是禍害。

爹孃尚有一絲良知,妖界難以生存,揹著將他扔到了人界。

昭覺撿到他那日,他同一只野豬搶食打了一架,成了那副模樣。

野豬兇狠,淨心雖是妖卻還未開靈識。都說人心不古,所以昭覺伸手來抱時,狠狠張嘴咬了她。

不過是人界的小尼姑,明明眼淚在打轉,卻忍了又忍。

雲寂庵靈氣充裕,雖說只有素食可吃,總比在外頭強過百倍。這是適合修煉的好地方,所以淨心便留了下來。

慧慈師太來過後山一次,淨心未出來見她,依舊躲藏著。

她不惱,“貧尼知你是妖,也不想知曉你的過去。既已留在這便是一份子,清規戒律需得守。”而後悠悠道,“雲寂庵從未有過男子,讓你待在這後山,便哪裡也不要去。”

淨心聽在耳裡,記在心裡。

昭覺來得少了,淨心修煉之餘覺著無趣,會偷著去瞧她。

看著她眉眼堅定、日益穩重,已經是住持最為得意的弟子。

昭覺曾說過,她不是從小就在雲寂庵的,小時候家裡窮苦,爹孃便帶她來出家拜師。

慧慈師太說她與佛有緣。

3

昭覺十八歲之際,帶上了庵裡做的糖薑片去往後山,淨心伸出舌頭舔了幾口,只覺辛辣入喉,便再不肯吃了。

一人一貓坐在小山一般大小的石頭上,凜冽的冬風吹著,昭覺下意識往淨心身旁挪了挪,“姜是暖身子的,冬日裡我最喜了,還以為你會愛吃!”

淨心開了靈識後,再不必吃些凡人的食物為了填飽肚子,所以挑剔了不少。

她掰著手指頭數了數,“我有兩月沒來了吧!不過也真是奇怪,這麼些年你都沒有長大,我都快十八了。”

“不過才六年光景,我又不是凡人,怎會輕易長大。”淨心心裡這樣想著,懶懶地“喵嗚”一聲。

昭覺抓起糖薑片往嘴裡塞,“淨心啊,今日師父同我說,我太愚鈍了,需得更加用功才是。以後更加不能常來陪你,你要乖乖的。”

淨心看了她一眼,不知跳到哪裡去藏了起來。

“淨心你生氣了?淨心,淨心啊?”無論昭覺怎樣叫喊,淨心也沒搭理。

她走了,剩下半包牛皮紙包著的糖薑片。

淨心並沒有生氣,只因今日一早,慧慈住持再度來後山,“昭覺天資雖不是最佳,卻難得有一顆玲瓏之心,半是愚鈍半是勤勉。我佛慈悲,貧尼已屬意她為這雲寂庵下一任的住持。”

“可你,許是她的劫數。”

過了良久,淨心輕輕叫了一聲,算是迴應。

慧慈再未言其他。

出家之人,需得摒棄七情六慾。

在不遠處的智文聽見慧慈所言,默默攥緊了拳頭。

“昭覺,你樣樣都不如我,可師父眼中卻一直是你。沒曾想竟是連住持之位也要傳與你!”

後山有隻貓妖,只她們二人知曉。早課剛畢,她就見慧慈師太往後山而來,心中訝異,便一路尾隨而來。

智文陰鷙地笑笑,四下無人之時往山下而去。

4

夜裡做完晚課,雷電不停地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照著臉上亮堂堂的。

昭覺將庵裡晾曬的衣物都收了起來,這才回到禪房。

一屋內住了四人,昭覺躡手躡腳地準備脫衣時,智文忽地出聲詢問,“幹什麼去了?”

夜裡寂靜,她還被嚇了一跳,“估摸著要下雨,收了幾件衣裳。”

智文單手捏著被褥,“睡吧。”

今日下山,她與山鬼達成協議,用自己二十年的壽命換取昭覺的心智。

智文從小便能看見鬼神,妖物亦能分別,當初淨心被抱回來時,她一眼便瞧出了這是妖。

可惜未能以此給昭覺定罪,貓妖還留在了這雲寂庵。這些年來,昭覺與那貓妖混在一起,智文心中竊喜,她這是在自斷修行。

可師父未免太過偏心!就連住持之位,也要給那個愚鈍之人!她不服,憑什麼?

只等今日夜裡,山鬼前來。失了心智,昭覺再無一爭之力,住持之位她便唾手可得。

雨水隨著窗欞慢慢滑下,屋內響起靜謐的呼吸聲。

智文心事重重,睜大著眼睛望著窗外。

只見一團黑漆漆的不明物踏空而來,似人非人、似物非物,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它從門隙擠進來,在昭覺的榻下站定,樹枝一般的手伸出來,往昭覺頭上覆去。

凡人三魂七魄,沒了靈慧魄,便沒了聰慧。

智文在褥被下的身子瑟瑟發抖,畏懼抑或是痛快。

“昭覺,念在同門一場我不害你性命,餘生你就在雲寂庵灑掃庭院,甚好。”

第二日昭覺傻了的訊息不脛而走,雲寂庵上上下下都知曉這位住持的小弟子,成了傻子。

她嘴巴張得大大的,涎水流到了衣衫上也不自知,時而捧腹大笑、時而潸然涕下。

慧慈師太來到禪房見到此狀,身邊的尼師臉色突變,“住持,這是衝撞了邪物?”

“阿彌陀佛,雲寂庵乃是佛之重地,又怎會衝撞邪物?”慧慈命人先將昭覺綁起來,再讓智文下山尋位郎中來。

智文倒是明面上一心一意地請來郎中,畢竟失了靈慧魄,凡夫俗子又怎能治好?

果不其然,郎中來後也只是直搖頭,連藥也沒開便走了,“老夫才疏淺薄,還請另尋高明。”

這一日雲寂庵人人自危,因為她們都覺著是昭覺惹了邪物上身。

尼師們木魚聲此起彼伏,嘴裡不停地念著經文,為病人祈求,也為自己。

已是夜裡,來來回回請了不少好郎中,卻無一人能瞧出這病狀來,只有一位年邁之人,開了一副安神藥。

喝下安神藥後,昭覺睡了過去。可慧慈心漸漸沉下來,看向智文的眼神變了又變。

這時,屋外傳來幾聲貓叫,夾雜著急躁。

“都去做晚課吧,智文留下。”打發走了幾位尼師,慧慈這才輕聲讓淨心進來。

淨心剛進屋就圍著智文嗅了半響,而後齜牙咧嘴的,恨不得將智文一口吞了下去。可慧慈師太的話歷歷在目,終是壓下了心底的怒火。

淨心第一次開口說了話,“她身上有山鬼之氣,昭覺亦是。”

慧慈閉上雙眸,再睜眼時已是眸中帶淚,“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慧慈羞見佛祖!”

本以為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算來算去竟是算漏了這隻貓妖,智文心中慌亂,“師父,這貓妖的話不可信,他可是妖啊!”

“昭覺,可還有救?”慧慈耳根自淨,低頭望著淨心。

淨心將自己蜷縮在一起,沉吟片刻風淡雲輕道,“有。”

“她失了靈慧魄,只要找回,便可恢復。”其實不然,淨心沒說還需一物。

慧慈這才看向智文,“你已犯錯,現下給你將功補過的機會。若不然,佛不會饒你,貧尼亦不會饒你。”

“我沒有,我沒有,師父你信我。”智文心神不定,不敢承認,更不敢認錯。

淨心不願多說,施了妖術,“我讓她帶我去尋山鬼,還望師太見諒。”

“你有把握?”

“還請靜待佳音。”

5

智文被迷惑,對淨心言聽計從,帶著他一路下山,山鬼就在桑林旁的那片小山裡。

“去將山鬼騙出來。”

智文搖頭晃腦地走著,遠遠一團黑霧捲來,淨心先發制人,衝上去扭作一團。

與山鬼打鬥,妖力必定不能再分散其他,打得不分上下之時,智文清醒了過來。

她確實聰慧過人,見此立刻明白了形勢,她大喊一聲,“山鬼,你若將這貓妖打死在這裡,我多給你十年壽命。”

山鬼聽聞,鬥志越發高昂,淨心需得全神貫注方有抵擋之力。

二人難分難捨,一時之間竟分不出個高下。

山鬼、山鬼,它修煉所依靠的便是這山間之物,若是將這些都毀去,那他必輸無疑。

淨心這樣想著,也這樣做了。他不再同山鬼打鬥,眨眼間山鬼便只看見一根貓尾巴。

山間起了大火,有翅膀的鳥兒早就飛走了,只剩下那參天大樹、小草野花。

沒了補給之物,再戰,山鬼落了下風。

待淨心拿回昭覺的靈慧魄時,這火光早已鋪滿了整座山間。

“救我,救救我。”一聲細弱無絲的聲音傳來,是智文。

淨心遠遠瞧了她一眼,最終還是沒回頭。他想:這便是報應吧!

慧慈師太守在昭覺禪房前,見到只有一人歸來,不停地撥動手中佛珠嘴裡念著“阿彌陀佛”。

淨心之前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昭覺是凡人,靈慧魄一抽一回,需得有引。

這引便是淨心的半顆妖丹,他剛化作人形,就要將這妖丹一分為二。

小尼姑撿只野貓帶回庵內,養6年後,這貓救了她一命。

也不過是前幾日的事,雲寂庵靈氣濃郁,又都是虔誠、慈悲之人,這天地靈氣都讓他獨享,最終不過百歲之餘就能化作人形。

淨心嘀咕道,“不過是還你一命,給你半顆妖丹,此後我便不欠你了。”

他想了想,搖身一變,是一位翩翩少年的模樣。只可惜,耳後到下巴有一道疤。這道疤是當初族中長老給他劃上的,那位長老說,“不祥……不祥,帶著這印記走吧,去輪迴。”

想來,也算是苟活在這世上。

淨心施法讓這靈慧魄重回昭覺身體,沒了半顆妖丹,今後再無法修煉,只能止步於此。

6

當淨心開門出來時,慧慈師太依舊在門外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

“昭覺明日便可恢復如初,我犯了雲寂庵的忌,會在後山懺悔。”

原因有三。

其一,雖說智文不是他親手所殺,卻也因他而起;其二,出家人見死不救乃是大忌;其三,大火總有誤傷,生靈無罪。

慧慈初始留他在雲寂庵,便算是半個出家人了。

昭覺是有佛緣之人,今後必成大器,他不過是隻隨手撿來的小貓。果真如同長老所說,自己生來便是不祥。

慧慈淡淡道,“昭覺撿你回來,是她之幸。”

淨心遵守承諾,當真從未出過後山,一來二去便是三百年。

當初昭覺醒來記得所有人,偏偏不記得這隻小貓。也許是妖丹相沖,也許腦裡刻意忘記,誰也說不準。

在無他人時,她跪在慧慈師太身前,“弟子知錯,弟子夢裡竟出現了一位男子,願抄清心經百遍向佛祖贖罪。”

慧慈眼皮倏地一跳,“興許只是夢魘。”

無慾無求,方得始終。

昭覺自覺愧於教導,還是執意將這清心經抄了百遍,終是將心中大石落下。

智文雖身死,卻也留下了個好名聲,到山下給病中師妹採藥遇上大火,屍骨無存。

雲寂庵上上下下唸了三日經文,都說是智文感化了上天,才使得師妹轉危為安。為此,昭覺哭成了淚人。

那位與她不親近的師姐,竟是為她做到如此。

後山那隻貓,被人漸漸遺忘。

二十年後,慧慈快要功德圓滿時,將這住持之位傳給了昭覺,“後山有隻貓,曾經於你有恩,空閒時去瞧瞧!”

“有恩?弟子為何不曾記得?”

“你可還記得十八那年,突然傻了一日。”

“昭覺不敢忘,智文師姐音容尚在心中。”

慧慈大笑起來,眼角卻是帶著淚,“貧尼尚無緣見佛祖,這謊話又要瞞到幾時?人又如何?妖又如何?到頭來,不如一隻妖通透。”

沒頭沒尾的話讓昭覺心生疑竇,“師父?您是何意?”

再看,慧慈盤坐在團蒲之中,已經閉上了眼。

“阿彌陀佛。”昭覺雙手合十,放於額間。

慧慈住持功德圓滿,是幸事。

7

昭覺當上住持那年,三十又八。是這雲寂庵歷年來年紀最小的住持。

慧慈所說,終是讓昭覺輾轉反側,後山她去過數次,可從不知那裡有隻貓,恩又從何而來?

不經意地打探間,有年長的尼師想了許久,“好似,是有一隻貓?叫,叫淨什麼的。”

“淨心?”福至心靈,這名字脫口而出昭覺倒先愣了愣。

那尼師卻一拍腦門,“是,叫淨心的。若是沒記錯,應該是住持撿回來的。”

“不過這麼些年過去,這貓哪怕是有九條命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再問其他,便什麼也不知了。

出於疑慮,昭覺藉口要來後山禪坐,旁人不得打擾。

那塊小山大小的石頭,是禪坐的好去處。可奇怪的是,總覺著有雙眼睛在看著她,環視周圍,卻無一人。

“阿彌陀佛,貧尼法號昭覺,施主莫非就是貧尼的恩人?”

無人應答。

“施主不如出來一見。”

那雙眼睛好似消失了,只聽得風起樹搖。

昭覺常常會去後山打坐一個時辰,說不上來為什麼,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那雙眼睛的主人終是從未現身。

數個春去秋來,昭覺快要功德圓滿之時,夜裡總是能夢見一位男子,使得冷汗浸溼了衣衫。

顫顫巍巍從榻上而起,迎著月光立於門前。

這男子與十八歲那年所夢相同,他,到底是誰?

念無數次的法號,心中疑竇卻無人能解,修行幾十年,昭覺頭一次覺得混沌。

最後一次去後山,她未禪坐,“貧尼功德尚未圓滿,並無顏面去見佛祖,還請施主指條明路。”

依舊無人迴應,昭覺甚至覺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心魔。尼師說了,那隻貓興許早已去見了佛祖。

而後不過兩日,昭覺住持圓寂。

有傳言說,住持火化時,聽見了後山淒厲的貓叫聲,一聲一聲撞在耳裡,停在心間。

百姓對雲寂庵更添一層敬畏,說是昭覺師太生前善行,連野貓也在為她送行。

8

揚州城內。

這時日頭正好,無風、無雨。謝夫人來塢梨閣不是為了買首飾,只為了邀虹言一同前去雲寂庵,“我去求個平安,正好想著你,帶你去求求姻緣。”

鏽紅在一旁聽著,“呀,謝夫人真是想得周到。”

虹言本來婉拒了,可架不住謝夫人熱情,鏽紅也在一旁攛掇,索性就當出去透透風。

雲寂庵在城外,據說已經供奉了幾百年的香火,心誠之人,必能得到佛祖庇佑。

一路顛簸過去已經是晌午,謝夫人拍拍虹言的手,“庵裡只有素食,你可別嫌棄。”

虹言望著建在山腰的雲寂庵,“怎會嫌棄?我已經餓了許久。”

兩人帶著丫頭小廝一路爬上去,額間出了些薄汗。

草草用完膳,謝夫人就忙著去向師太求平安福,虹言推脫了,“我本就不是要來求姻緣的!”

庵裡前來的信徒不少,有婦人亦有姑娘,雲寂庵是不接待男子的。

虹言覺著與這裡格格不入,隨意問了一句灑掃的尼師,是否有僻靜些的地方。

“阿彌陀佛。後山荒涼,施主小心為上。”

朝著尼師所指方向,越走越發像是無人之境,不過乾淨得一塵不染,想來也是日日有人打掃的。

一塊怪石映入眼簾,坐在此處能俯瞰山下景色。

深秋季節,若是微風緩緩而來,幾片紅葉便輕輕從枝頭打個轉,最後掉落在地上。

正當虹言將這絕色收攬眼底時,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你是妖?”語調雖淡然,卻掩不住一絲雀躍。

竟是男子的聲音!

“誰?”

那人卻不回答,自顧自道,“沒有妖力卻也非凡人魂魄……”虹言曾是墮仙,被剔除了仙骨淪為凡人,常人可瞧不出來。

她找不見聲音的出處,只得豎起耳朵神色戒備。等了許久,那道聲音再次響起,“阿彌陀佛,是在下唐突了。”

這下輪到虹言訝異了,本以為是妖,可妖又怎會念佛號?更何況是在這沒有男子的雲寂庵。難不成是在這裡修行的妖怪?

“你躲在暗處算什麼?”

只聽得嗤笑一聲,“不是躲,而是出不去。”那聲音頓了頓,“算算日子,也快三百年了。”

這一句三百年,像是打開了閘門,回憶如洪水般襲來,淨心不自覺地朝虹言說了許多。

故事裡有慧慈、昭覺、智文,都是些早已去見了佛祖的尼師……一樁樁一件件。

虹言竟是聽得入了迷,“值得麼?足以讓你掏出半顆妖丹?”

“我不過是隻族中丟棄的貓妖,而她是這雲寂庵下一任的住持。又有何不值?”

“你說這話倒像是為了這蒼生,”虹言輕笑起來,“難道就沒有半點私心?”

淨心避而不答,“我又不是凡人說書的,不過想求你幫忙罷了。”

“我想去瞧瞧她的墓。”

淨心失了半顆妖丹,又耗費大量妖力為昭覺作引,而後不能再修煉,也沒能補回來。

現下成了這副模樣,妖不是妖,人不是人。

他若要想出去,只能附身在他人身上,凡人魂魄弱小,附身離開後便會身亡。

來後山灑掃的尼師換了又換,淨心一次次壓制住心中惡念,昭覺教他心要善。

虹言眼底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若你不還將這身子還我,我連反抗之力也沒有。”

不知從哪裡飛出一團紅紅的光來,虹言伸手接住,是半顆妖丹。

“將它藏起來,以後就是你的了。”

虹言正色道,“你應該清楚,沒了妖丹還能活多久?!”

一隻茶色貓憑空而出,靜靜看著她,目光深邃。

9

昭覺的墓在庵外一處林子裡頭,那裡葬著雲寂庵過往的住持。

淨心一路摸索過去,只見碑上所寫:雲寂庵圓寂先師昭覺師太。再無多餘之言。

他將雙手合十,抵於額間,“阿彌陀佛,昭覺師太,在下淨心。”

修為薄弱,沒了妖丹後還能活一個時辰,此後灰飛煙滅,世上再無茶色貓妖。

他在墓前一刻不停地念著“清心經法”。這是初見時,昭覺令他卸下防備之語。

這一生,算是得償所願。

長老所言不祥終是沒能成真,昭覺修行亦未被毀。

好像唯一可惜的,就是昭覺死前也未能知曉自己是隻貓妖,不過也算不上遺憾。

當初昭覺留下的半包糖薑片,他偷偷躲在洞裡吃得乾乾淨淨,剛入口時甜,細嚼兩口便覺得辣。

在那一刻,他好像明白了昭覺為何喜愛這糖薑片,人生大抵就是如此。

無人見得,墓塔林內昭覺師太碑前站著一位女子,有星星點點的光芒從她身上散發,一部分落在墓上,一部分隨風走了,快得抓也抓不住。

找到虹言時,天已經黑了大半,雲寂庵眾多尼師都下山尋人來了。

謝夫人看見倒在地上的人,只覺得氣血上湧,身旁丫頭將她牢牢扶住,這才沒暈過去。

一位年紀較大的尼師蹲下探了探鼻息,再輕輕搖了搖肩膀,虹言便醒了過來,這時謝夫人才鬆了口氣,“你怎會來了這墓塔林?”

“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阿彌陀佛,無事便好。”尼師打斷了她們的問話,示意天快黑了。

謝夫人鬆了手上的鐲子,添了香火錢。謝過各位尼師便帶著虹言匆匆走了。

軟轎裡,虹言捏著袖口的那半顆妖丹,看見謝夫人懷疑的眼神笑眯眯道,“夫人不必擔憂,我不過是貪玩所以下了山,在尼師面前也不好意思開口,只得說忘記了!”

謝夫人心性遲鈍,竟是信了虹言這番“胡話”,一個勁兒地賠禮,“怪我、怪我,沒能將你照顧好。”

虹言躲避著眼神,生怕被拆穿了謊言。

掀開簾子,望著外頭掠過的樹影,想起那隻笨拙卻溫柔的貓妖。

虹言還問過一句話,“你對她生了情?”

那貓妖連連否認,“不可胡謅,淨心與昭覺不過是在同一處修行罷了。”

出家人需得摒棄七情六慾,連喜愛她之人,也得摒棄七情六慾,莫要給她徒添煩惱。

修行修行,自淨其心。(原標題:《塢梨閣:貓妖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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