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志學娘叫“幹奶奶”,這緣於志學妹妹小時候拜我的父母為“幹爺,乾孃。”“幹”是土話,不是親的那種。
於我而言,終究只是停留在一個心裡層面上,或者是路上照面時的一個稱呼。我的雙腳幾乎沒踏進過她家的門裡,過時過節都沒有走動,更不要說有寫寫她的念頭。程家墩老老少少近五百人口,點名道姓的寫一個人,在我的“筆”下還很稀奇。離開家鄉快三十年,許多人或事接觸少之又少,已和過去的想象重疊不起來。時光會拉近一個新人,也會模糊一個熟悉的人。
上午和弟弟、弟媳婦三人做冬至,八點多就穿過團團濃霧趕到“謀道”,又折返到村裡的公墓處,最後幾乎是衝向程家墩東邊的墳場。三個不在一條線的地方,六個祭點,必須趕在十二的鐘聲敲響以前完成。每到一處,我們都是匆匆擺祭品,燒紙,燃鞭炮,叩頭,趕路,匆忙得留不下一縷哀愁。終於在十二點前回到家裡。
母親做好了午餐,等待著我們歸來,所以我們一進鍋屋,她就端上了碟碗筷杯。我們四人圍著小方桌,圍著桌中的小火爐,準備吃飯的時候,我看到志學老孃來的。和以往一樣柱著根短竹竿,眼睛平視前方,還未進門就聽到她的聲音:“乾孃哎,二哥家來沒有?”這話明顯是衝著老孃問的,但聲音塞滿了小屋,塞進了每個人的耳根。我有些詫異,隱隱覺得她是來尋我。
進門前,她將竹竿靠在門框和外牆壁的夾角處,而不是靠在防盜門的板面上,騰出來的手伸進衣兜裡,摸出一卷錢,塞給我時,灰白色的眼眸散在我的頭頂,話像對著我坐的那方牆說:“這錢是我的一點心意,給大姐買雙襪子。”這時我才明白,大概她聽說我的女兒快要出嫁,她是來送情的。我接過錢,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根本就沒準備聽我說,連我拽過的小木椅也沒碰一下,摸到她的竹竿,“篤篤篤”竹竿落地的聲音消失在門外。
我手裡捏著錢,還有一小片撕得不規則的紅紙片,覺得那是一束燃燒躍動的火苗,有些燙手,刺眼。我對母親弟弟說,等做完了事情,得將錢還給她,這麼大年紀了,怎麼能收她的錢。母親表示同意。
志學娘九十六歲了,除了眼晴不怎麼聚光外,其他好像沒什麼毛病。在程家墩隊裡她是最長者,在整個村裡也是。我記事起,沒見過她過什麼好日子,生產隊時期是有名的超支戶,直到土地到戶後,才解決了溫飽,但兩兒兩女還是讓她老夫妻操了不少心。二十年前老伴和大兒子相繼去世,她的頭髮開始花白,女兒遠嫁後,她飛不動,只能留下和小兒子一塊生活。來回奔波的軸線是地裡家裡,閒時連個落腳嘮叨的地方也沒有。
說來母親在上海待了兩個月就死活不肯再出來,與程家小墩的小改娘有關,與志學娘更有關。
小改娘是住在常州的女兒家,因為女兒家裡人都去上班,七十多歲的老人便被無聊所困,先是走出大門,覺得沒事,又走出院子,回頭看看房子,自認為記住了模樣。沿著小區的道路溜達,溜久了,想回去時再看,房子長得好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連腳下的路也像一樣畫出來的。汗,就出來了,問別人,老家的土話沒人聽得明白……後來“碰”到派出所的人了。再後來,女兒上班就將她住的房間鎖起來,她便得了憂鬱症。
志學娘遭遇的也和小改娘差不多的境況,只是恰巧,在南京讀大學的孫子暑假時去姑姑家看望奶奶,看到奶奶大熱天被鎖在小屋裡,沒空調,沒電扇,當時氣得火就點燃了。他邊罵姑姑,邊打電話叫來了120,從馬鞍山的當塗親自護送奶奶回到了老家。一回來她便又和我母親一樣,獨自一人生活在家裡。
在我的老家沒有兩棟相同的房子,村裡的路沒有直線,大都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的,每條路不一樣也沒標誌,但標在每個人的心裡,沒有人會不識回家的路,夜再黑也不會。志學娘只去我母親家,一天要跑幾趟,老人眼光不好,記性不強,從沒聽說她走錯過。
每次回去,母親都向我“保證”:她肯定不亂跑,除了十除一上上街,其他時間都在家裡,左右隔壁家都不去,下午早早掃完門前的場地,吃完就上床看電視睡覺了。
母親的話聽著很熟悉,像遙遠的我兒時說過的一樣。她的話我相信,回去幾次轉過母親門前那條小路前,我都看到西隔壁的大奶奶倚著東邊的門框而坐,晴天坐在門外,陰天坐在門內,眼睛永遠朝向西邊。進大奶奶家要走北埂之渠邊沿,從西邊山牆轉過來,她在夕陽西下時才會關門,也是在看守著一線希望的光。那個門框似乎就是她的依靠。
還有我的一個林家大爹爹,快八十的人了,在家裡待不住,也不往別人家跑,這條路轉轉,那條路量量,似乎永遠也量不完。小時候,孩子們生個癤子害個瘡,大人們就去找他挖點什麼野草,搗成糊敷個幾次就好了。
還有敏祥老孃,還有退休多年的周老師……這樣的老人,程家墩有十幾個。
他們默默地守護著村莊,讓村子的上空準時升起炊煙,迎接朝陽,送走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