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臘月廿九了,天陰沉得很,極冷。“年到頭,月到底”的日子,家家戶戶早幾天就宰了羊,剔下肉,酥肉、炸丸子,包包子,另外蒸了幾大鍋饅頭放進大簸籮裡,夠一家人吃上十天半月,不用操心斷頓。來客話也有得招待。家裡田裡的事都告一段落,一切就緒,滿懷期待,只等新舊交替,串親會友,好好歇上幾天。
吃過早飯,父親決定還是照常出門去買羊:下午趕回來宰掉,收拾好把肉煮出來搲(wa,四聲,把肉做成肉垛)上,明天一早還能趕上年前最後一個集,而且年三十的集肯定可以賣上更好的價格。
下午的時候飄起了雪,媽媽照常忙著,卻明顯不安起來,不時往門口望。往常,最晚下午三點多,父親也就回來了,車後座上白蠟條編成的筐子裡裝著幾隻仰面倒臥著的四腳被捆牢的山羊,咩~咩~~地慘叫著。小時候,遠遠地聽見這樣帶著掙扎的慘叫我都會覺得無比親切,那是父親滿載而歸的號角,儘管因為馱載太重、父親需要同樣掙扎著才能保持車子的平衡,微曲著腿,步履蹣跚,一步步地推著回家。
雪越下越大,天早早的黑了,父親還是不見蹤影。媽媽開始一趟趟走去大門口張望。
下雪天不能出門玩,吃完晚飯,我們幾個就上了床,玩起了過家家,在一橫一豎地擺放著的兩張床上來回地跳,大聲喊著,同夥的倆人竊竊私語著不能被對方窺探的秘密......玩的間隙看到媽媽在堂屋裡進進出出,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兒,奶奶拄個柺杖進來,哆嗦著手,使勁拿杖子搗了兩下地,帶著哭腔說:"恁幾個咋恁不懂事哎,還在這吵,恁伯伯(爸爸)到現在還沒回來....." 我們不敢再玩,穿上棉衣下了床,陪著奶奶坐在堂屋裡等——媽媽已經拿著手電筒出去找爸爸了。
雪沒有一點要停下的意思。奶奶坐不住,站起來,走到院子裡。出廈下面的燈泡亮著昏黃的燈光,僅能照亮半個院子,雪花簌簌,光暈之外的院門和院門以外的世界全都隱藏在靜默的黑夜中,茫然未知。我扶著奶奶站在院子裡。奶奶眼睛緊盯著門口,嘴裡一直唸叨:"我嘞主哎,我嘞主哎....."
不知過了多久,“咩咩”的羊叫聲穿透夜幕,不多會兒,虛掩的大門被撞開,一輛裝滿羊的架子車衝了進來,顫顫地走進院子光亮處,是父親!滿頭冰雪,渾身泥濘的父親!院門窄狹,母親緊隨其後。看到奶奶,父親咧嘴笑了一下。奶奶隨即大喊了一聲:我類主哎!”再次用力頓了頓柺杖,而後轉身向西,丟開杖子,佝僂著身體跪了下去。地面上一層雪,奶奶不管不顧,俯身而拜,一連聲:"我類主啊,託靠主啊......"
原來,母親先是去後院大伯家找大媽陪同去接父親,被拒。母親只好去找對門的太太陪著(爸媽喊她奶奶)。拿著手電,朝著父親可能的方向,頂著風雪,在黑魆魆的夜裡,大概走了五六里路,母親聽到了“咩咩”的羊叫聲。寂靜空曠的雪夜,羊群們撕心裂肺的“咩咩~~”聲格外清晰。母親放下心來,向著羊叫的方向繼續走了五六里,終於碰上了父親。
那天父親收穫頗豐,七隻大羊,七八百斤,把父親的腳踏車壓臥(車輪鋼圈變形)了。父親只好就近找戶人家寄存了車子,並且借了一輛架子車,把一隻只羊轉移到架子車上,小心翼翼地推著,慢慢往家裡走......父親母親到家已經晚上九、十點鐘了。吃了飯後,“緊活”的父親還是請來阿訇,當晚就把羊全宰了,和母親一起連夜收拾好,三十一大早趕了年前最後一個集。
那年,父親多有三十歲,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和媽媽一起養育著四個兒女,並且獨自攬下了奶奶的贍養義務(奶奶有六個孩子)。一家七口人,父親和母親在耕種農田之外,做著繁重的屠宰生意貼補家用:每天早上五六點,父親騎著腳踏車馱著筐子方圓幾十裡內搜尋,買了羊回來請阿訇宰掉,而後剝皮,清理內臟、四肢、羊頭,剔肉然後煮熟(冬天多搲成垛子肉),拿去賣。
父親是一家之主,理所應當,全家都得聽父親的。他以自己刻板嚴肅的性格身體力行地規定了全家的基調:忍耐與犧牲。父親每天一大早去買羊,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才能吃上飯,一年四季,無論酷暑嚴寒。早的話十點,晚的話下午兩三點。下雪天步行去,買到羊、趕著羊步行回,餓得幾乎要暈過去,也不捨得買一個饅頭吃。後來羊越來越難買,家裡不再宰羊,他就跟人去湖北去拉牛回來賣。借宿在當地人家裡,一去一個多月。
有次趕上大雪天,人和牛一起掉到了深山溝裡,差點沒了命,等拉著牛艱難地從溝裡爬上來,又冷又餓,到了極點,卻還是硬撐著趕了十幾裡山路走回投宿處。再後來家裡收牛皮,開著農用三輪在臨近幾個縣到處跑:幫別人買牛、拉牛而後等著牛宰倒、皮扒下來帶走。相熟戶臨時通知拉皮的話,不管多遠都得馬上趕過去。常常也是一天天的吃不上飯。
父親“緊活”,“緊”自己也“緊”家人。恨不得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全做完,不論多麼繁重多麼細碎的事情都要按他的要求如期完成,彷彿一旦落後,就有成群結隊的人會排隊嘲笑他一樣。父親使喚人使喚得狠,常常到了不通人情的地步。
有一年秋收季節,母親右下腹長了個大瘡,十七八個白頭(膿頭)往外發,硬硬的燒著疼。家裡活太多了,母親完全顧不上處理。好在忙起來也就忘記了疼。早飯後父親去地裡轉一圈回來說:"巴家墳那地的豆子熟了,得趕緊割”。母親遲疑了一下說:“你看我右邊肚子上長了個大瘡,沒辦法彎腰啊......"父親一聽就嚷起來:“那不割了,爛地裡好了......"媽媽儘管生氣也沒說什麼,拿起鐮刀下了地。和父親一起,一天割了兩畝多豆子。因為彎腰擠壓,血水膿水一起往外流,晚上把豆子拉回家,右邊大腿處褲子已經溼了一大片。姐姐看到後硬拉著媽媽去了鄰村小診所,那裡有個很擅長治療惡瘡的老醫生。看到媽媽身上一片膿血,驚歎道:“大姐(對晚輩女性的泛稱),你咋恁能拿欸(能忍)......這是馬蜂窩瘡啊!”
類似的事情發生過不只一次。母親那時候常常忙到一點多才能睡,三點多就要起床趕集。十點回家開始宰羊、剝羊、緊羊血、清洗內臟,剔羊時砍到左手大拇指,指甲根被砍斷。母親自己找布包扎,布條換了幾次都被血浸透。那麼多隻羊攤在那,要趕緊剔完,煮上,還要搲成垛子肉,差不多要忙到深夜,稍不抓緊的話要耽誤第二天趕集了。實在顧不上細細處理,母親便繼續剔羊、褪羊頭羊蹄子。兩天後覺得身上發冷,手臂沉重,母親才在去賣羊腸子的路上順便看了下醫生。老醫生都嚇壞了,對母親說:”大姐,你得趕緊歇著,“內走線”已經到腋窩下了,再往下走就沒救了。”並且馬上拿出一顆藥,大聲喊自己家人送來一杯水,讓母親立即吃下去。
據老醫生說,因感染引起的“外走線”面板上可以看到,而“內走線”看不到,卻直通心臟,很兇險。儘管如此,母親依舊為難地說:"俺家的活全靠我呢,我歇不了啊,恁看怎麼快怎麼治吧......"老醫生給母親清理消毒,包紮好。母親拿了藥,繼續騎車去二十幾裡外賣羊腸子。晚上回家,父親也已經買羊回來了。見母親到家,父親就喊她捆羊準備宰,母親說:“你看,我的手發炎了,不能見水......"不等母親說完,父親就哼了一聲,接話道:“那.....這生意是畢了.....幹不成了....."母親默不作聲,靠著一隻手照常做飯、洗衣。父親悻然。當天沒宰成的羊,第二天天一亮就宰了。
家裡收牛皮。弟弟15歲開始給父親打下手。先是跟著父親到宰牛戶一家一家的蹲守,然後把幾十斤重的皮子一張張的拖到車上。到家再一張張卸下來,跟著父親學著收拾。弟弟很快接替了父親。做了甩手掌櫃的父親,從來也不閒著,弟弟拉著牛皮回到家,他就一旁指揮:需要小心割除多餘的皮片,然後用粗鹽醃上,一次拉回來十幾張皮子,一點點清理,然後小心拉平,鋪鹽,用石磙或者五六塊磚頭疊起來壓住,定型。需要忙活兩三個小時。倘若弟弟說先吃口飯、一天沒吃東西了,父親就急起來:“皮都沒收拾,吃什麼飯!我那會兒天天......一天天不吃飯……”
那些年,弟弟接替父親方圓百里跑著收牛皮,也是一跑一大天:在宰牛戶家等皮子的時候,無論別人怎樣盛情,他都不好意思吃人家的飯,如果飯時離開的話又擔心皮子被別人搶走,只能餓著肚子。弟弟不足二十歲就落下來很嚴重的胃病。後來同村另外一家也開始做收牛皮的生意,父子倆齊上陣。每天晚上,父親都要盤算對方去哪些人家拉了多少張皮子,我家拉了多少皮子,如果算下來我家少一些,他就很生氣:頭扭到一邊,斜著眼睛,揚起下巴,從鼻子裡擠出一聲“哼”,充滿不屑,彷彿一切都是弟弟的錯。
兩個姐姐早早的開始幫著媽媽分擔家務,十三四歲退學後,就開始學做衣服、皮衣和手套,在村辦工廠上班。掙來的工資悉數上交給父親貼補家用。
父親把人生看成一場競賽,時時刻刻擔心被人超越。儘管我家是村裡最早買了彩電、用上電動馬達抽水的幾戶人家之一,後來更是村裡最早裝電話的人家,父親卻從沒有真正享受過這些艱辛的勞動換來的成果。他只關心誰家的彩電比我家的大,誰家買了兩輛三輪車。
父親不苟言笑。在他面前,我們從來端端正正,不敢有一點驕縱或者親暱的舉動。唯恐哪一點行為不規矩氣到了他。他對兩個姐姐管教極嚴(長大後我常常慶幸父親沒空管我,縱然我貪玩到留宿小夥伴家,父親都不曾反對),尤其是大姐。天一黑,只要父親發現姐姐們不在家就會大發雷霆,一定要媽媽去找回來,哪怕僅僅在對門鄰居家也不行。本村皮革廠在海寧開了很大的店,大姐想去那裡做事,父親堅決不讓,倔強的大姐絕食抗爭了三四天,到底還是擔心會氣到父親而作罷。
姐姐們結婚後,每次帶著孩子回家,父親都會耳提面命:“你們得幹啊......把孩子給他爺爺奶奶,你們得掙錢啊!"姐姐覺得“孩子還小,得自己帶”,父親頓時拔高聲調:“沒錢你們能給孩子啥!沒錢、在人跟前連頭都抬不起來!”
倆姐姐正如父親期望的那樣,在結婚後裡裡外外拼命地幹,極為操勞。大姐自小長得出挑,個子相貌都出類拔萃,又極聰慧善良。十九歲嫁人。婚後,上侍候姐夫八十歲的爺爺奶奶,下照顧他五六歲的弟弟妹妹。一個人做一家十幾口人的飯,打掃衛生,洗衣服。自己懷孕生孩子卻因為營養不良幾度昏倒,血壓幾乎量不出,差點沒了命。後來自己帶著孩子搬出去,住在毛坯房裡,睡床墊子,衛生間門口只有一塊木板擋著,節衣縮食,開小賣店、開飯館、去學校食堂做飯。再苦再累,都沒有向任何人求助過。再後來來義烏,和姐夫倆人開兩家店,因為做外國人生意(來義烏的外國商人基本也是晨昏顛倒),常常兩三點才能打烊。十五年的時間裡他們完全過著日夜顛倒的日子,幾乎沒有在晚上睡過覺。
二姐結婚時的婚房是夫家租的,生孩子時人家不讓住,只能在四面灌風的破舊小旅館裡坐了倆月子(生了倆孩子)。月子裡得了破傷風,也是差點出大事。後來賣早點,半夜三四點就得起床,一直忙到中午。掙來錢在夫家老宅上蓋了新房子,卻因為老公不上進、夫妻不和、依舊不能安生的生活。
弟弟更是,早出晚歸,風打頭雨打臉,一個人獨自跑了十幾年。除了春節和自己結婚當天,全年無休。遼天野地裡車子拋錨,無人可以求助;被隔壁縣同行找打手圍堵,也只有捱打的份;有一次騎摩托車去拉皮,為了躲避對面逆向的一個電動車,翻到在馬路上,滿頭是血,昏倒在地,醒來自己爬起來繼續往家趕;另外一次半夜回家,在空無一人的半截地裡,弟弟看見一輛摩托車停在路邊,車後座上一個大麻包,裡面鼓鼓的不知是什麼東西,一個人正在費力往下搬。弟弟後來對母親說:“那次真是嚇怕了......”
母親那些年整日裡提心吊膽,弟弟回去晚的話就去村後望,望不到再去村西頭望。直到看見遠遠的一星點如豆的燈光自遠而近,嘴裡一直祈願似的唸叨:"那是俺兒吧,是俺兒吧......"
作為家族幾輩人裡出的第一個大學生,收到我的通知書,父親明明開心,卻一臉愁苦地對我說:“讀大學那麼容易?學費都不知道咋整......" 聽到這句話,我心裡一沉,過去聽過太多因為學費而上不起學的例子,唯恐自己也蹈了覆轍,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我甚至自己偷偷跑去同村欠著我家錢的那戶人家裡,蹲守著要錢。一守一天,寸步不離,彷彿蹲守著自己雲煙一樣飄搖的讀書的希望......
幸虧,母親看出我神色不寧,試探著問我是不是心裡有事,我遲疑著說出來:“家裡是不是沒錢,我是不是上不成學了?”母親神色堅定,毫不遲疑地說:“誰說的?......咱家有錢,放心吧,肯定能上!”
多年以後我才理解:父親從來都是一個矛盾的人。為了活出“高人一等”的感覺拼盡全力,拼盡全家-----無無論是母親和姐弟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辛勞,還是我苦讀數年考上了大學----他始終沒有一絲滿足,始終覺得我們做得遠遠不夠。儘管我家後來的條件已是村裡數一數二的,父親依舊充滿緊迫和不安:終日裡唉聲嘆氣,遇到事情,總是苦皺著臉說:“這咋整啊......這沒辦法啊......”。
對於全家來說,父親一直像一座森嚴巍峨的大山:讓我們有所依傍,卻也時時刻刻被他冷峻的威嚴禁錮得幾近窒息。
然而,自小到大,雖然緊衣縮食,我們到底沒有挨餓受凍過,心理上也沒有多少匱乏的感覺。母親連生了三個女兒,父親從來沒有嫌棄過。父親揍過幾次弟弟,卻幾乎不碰我們姐妹幾個。我作為第三個女兒,從生下來就總有人勸父母把我送人,父親全當聽笑話一樣:“你們要是有(女孩),我還想要類”。奶奶常年身體有病,三十多歲時就大口大口的吐血,大姑姑十多歲起,就天天在由幾塊磚支起來的簡易小灶前給奶奶煎中藥。年級大些,奶奶更是藥不離身,大病小病,動不動就要去看醫生:不是著了涼,咳嗽,就是結腸炎、小腸火,牙疼之類的。父親母親隔三差五就得帶她去村裡診所、鄰村診所或者隔壁鎮上醫院。
大一那年報到,父親送我去學校。汽車轉火車,下午出發第二天下午才到。下了火車父親竟然選擇打車去學校。車費花了20多塊,那會兒鄭州到武漢快車火車票才六十多,父親給錢時咕噥了一句:“恁貴唉。”那是高校第一年開始有公寓化宿舍,四個人一個房間,衣櫃書桌齊全,獨立衛浴。父親本來已經交了普通宿舍住宿費,看到公寓的條件,硬是多花了近一倍的錢給我轉了過去。到了寢室,其他室友都是城裡的孩子,穿的用的明顯比我好。父親沒說什麼,簡單幫我歸置了一下行李,帶我吃了晚飯,就去了學校安排的臨時住處。他在只有一張席子的床鋪上翻騰了一夜,沒怎麼睡,第二天一早就坐火車回了家。母親說,父親回來哭了一路,到家幾天都還在難受,覺得給我的條件太差了。
我們姐妹三個在義烏生活,父親隔三差五的就給我們發吃的東西:牛肉、羊肉(老家山羊,無羶味)、酥肉、羊雜、桃子、香油,甚至饅頭、包子。提前放冰櫃裡凍實在,然後一大早拿去車站放大巴車上。結婚第一年春節留在義烏,沒心沒肺的什麼都沒準備。初一早上父親打電話,我說沒什麼東西吃。他馬上跑到車站去問有沒有來義烏的車。當天沒有,第二天一大早就拉著一面粉袋包子到縣裡給我發了過來。那袋包子吃到臭我都沒捨得扔掉一個。
如今已近中年的我,終於理解了:那個風雪夜推著滿滿一車羊、飢寒交迫、疲憊不堪的父親,是我們的父親;無論多麼辛勞,不捨得把任何一個孩子送人的、聽到姐姐得了破傷風嚇哭的、因為不能給我優越物質條件而哭泣一路的、為了給遠方的女兒們發吃的天不亮就忙活的.......這些才是我們的父親。其他時候,無論是母親手傷感染危及生命依然不肯讓母親停下歇息;或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執念橫加干涉姐姐們的生活致使她們的生活千瘡百孔;抑或15歲起就把弟弟當成成年人使喚,毫不憐惜......這些時候,父親都是那個從沒有被滿足過的自己,是為了尋找存在感可以犧牲一切的他自己。
他們那一輩人,在多子女的家庭里長大,缺衣少食,成長得異常艱難,性格上難免有缺陷。爺爺在臨終前對奶奶說:“幾個孩子家輪流吃飯,千萬別跟著小三(父親),他脾氣孬”,可見父親在自己的父親那裡始終未獲得過認可。然而奶奶作為我家不可分割的一份子,一直住到去世。奶奶最後的遺容神色安詳,面容像珍珠一樣柔潤光潔,我想她是沒有怨念的。
作家張春的父親早逝。她在文章裡寫父親:“如果不是他死了,我也會記得很多傷心的事情。不失去就不懂得珍惜,這是常理。我隱約記得他也曾讓我傷心,但他也是第一次做爸爸呀,第一次做的事情哪能什麼錯誤都不犯呢?”大概在她的記憶中,父親的形象總是好的時候多一些。或者說,總是沒遇到過為了爭口氣,置家人生命危險於不顧的境地。然而,不原諒又能怎樣呢?《你當象鳥飛往你的山》的作者塔拉.韋斯特弗在與殘暴野蠻並且愚昧專制的父親決裂前,忍受著非人的精神疾病的折磨,仍然幾次三番的試圖與父親達成和解......
或許,父親錯在沒有意識到“受傷的自己”和“父親”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他不該讓全家替他的不幸(不滿足)買單。然而那樣艱難的光景下,過度勞累,靠著透支自己和母親的身體勉強維持的生活中,還怎麼指望父親去完成自我的反省與切割?
時至今日,深刻了解了生活的真相後,我已經不能僅僅以對錯來衡量和評判。即便後來仍被父親種種狠話、壞毛病氣得不行,一想起那夜披霜戴雪的年輕父親孤獨無助的樣子,我總是啞口無言,滿心酸楚,胸口憋悶,心疼得直想大哭一場…...每個人都只有一輩子,在最好的年華里,父親也傾盡所能奉獻了自己,以他認為最好的方式撐起了這個家。
我可以不原諒,然而也再沒了抱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