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個孩子躺在床上,其中一個一邊笑一邊伸手比劃著:“我剛出生的時候只有這麼點大,比我雙胞胎哥哥小多了”。
小夥伴笑著問:“你的雙胞胎哥哥呢?”
他雲淡風輕的答:“賣了”。
小夥伴笑著問:為什麼要賣?
他笑著答:因為養不活呀,因為沒有奶,就送到保定去了,一開始要把我送過去,但是對面嫌太小了,把我給退回來了,就換成哥哥又送了一次,退回來本來打算把我用土埋了,我大伯說算了,才留下來的。
兩個孩子說著殘酷的話,就像在說一個一個與己無關的笑話,笑著笑著打鬧起來,就好像那殘酷的命運並不是他自己的經歷。
這是紀錄片《棒!少年》中的一幕,這個紀錄片記錄了一支少年棒球隊的成長曆程。
說出這段話的孩子叫梁正雙,是棒球隊的主力投手,他出生前父親就已經去世,出生後母親不知所蹤,被他大伯養大,家裡有一個姐姐,是在垃圾堆裡撿來的。
他的悲慘並不是孤例。
球隊裡有個擊球手,叫馬虎,他出身寧夏,臉上常年帶著風吹出來的紅色,出生後不久母親和父親吵了一架,就此下落不明,他被奶奶養大,吃百家飯,穿百家衣,衣服討回來奶奶想要縫補一下改的更合身,卻因為看不清針線只能作罷。
馬虎的父親在城裡賣羊肉串,很少回家,他出現在影片裡的時候玩著手機,對著螢幕對面的人大喊著“老鐵”,然後喊來馬虎,要他對著鏡頭跳一段舞。
說不出是喜歡還是討厭。
這個隊伍裡的每個人都有差不多的痛苦回憶,因為這個棒球隊選拔隊員的標準並不是身體素質,不是熱愛,不是天賦。
而是貧窮。
這群窮孩子們來到大城市,來到北京,用棒球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就是故事的主角隊“強棒天使隊”。
教練說,他希望這些孩子能打到省隊,打到國家隊,甚至打到美國去。
最不濟,棒球能幫他們混個體育特長生的身份,讓他們上一個大學。
沒有人問這些孩子喜歡不喜歡棒球。
因為他們沒得選。
2
馬虎剛到棒球隊的時候是個刺頭。
他是一個完全的外行人,12歲才加入球隊,不知道什麼是棒球,更完全不知道怎麼和人交流。
他不喜歡被無視,到哪裡都想要爭當大哥,愛現愛惹事,可以把一切問題迅速的轉換成暴力問題,滿嘴“社會磕”,動不動就要剁手指,用威脅恐嚇來解決問題。
他很快就惹上了梁正雙。
教練說,梁正雙的肩上像是有座山,他過於少年早熟,喜歡一個人躲在一邊,安靜的做一個懂事的好孩子。
一個天賦驚人,但喜歡惹事的刺頭,碰上了一個沉默壓抑,擔負重任的球隊主力,這個組合看起來太像王道運動漫畫的主角陣容。
像櫻木花道見到了流川楓。
梁正雙討厭馬虎,討厭這個毫無規矩,不懂禮數,口無遮攔的小混蛋,但他也得承認,馬虎的天賦確實更好,他能跑能跳,敢打敢衝,永遠一往無前。
馬虎則討厭所有人,因為他融入不了集體,被所有人孤立,沒有人喜歡他。
球隊要去上海參加活動,拉贊助,教練不敢帶馬虎,怕他惹事,他孤零零的被丟在北京,在訓練場上獨自撿球揮棒。
一切工整的如同有一個老編輯在背後指揮,在指點著故事到此應該怎麼發展。
一個投手,一個擊球手;
一個如火,一個如水;
一個不講規矩,一個過於早熟,似乎命運早已經安排好了他們相愛相殺,在矛盾衝突中建立信賴,最後共同去迎接一個光明的大結局。
紀錄片的導演也感受到了這種冥冥中的對位,將這兩個異質的少年放在了鏡頭的中間。
他們就像是一體的兩面,在講述著一個出身貧寒的孩子面對世界的兩個方案。
馬虎用鬥爭去對抗貧窮加之在他身上的痛苦,小雙則默默的將這些不幸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每個人都期待著他們的故事,希望他們能跨越貧窮,打出自己的一片天。
劇本應該是這樣的。
這個世界就應該是這樣的。
3
棒球是日本漫畫裡的常見話題,棒球隊的主將是萬眾矚目的明星,他們大喊著“前往甲子園”的口號,在謳歌著自己的青春和夢想。
但在中國,棒球卻是小眾到不能更小眾的運動,人們對棒球的少數認知都來自於漫畫和美劇,體育用品店裡的棒球棍用來打人的時候多過打球。
對於“強棒天使隊”的這些孩子來說也一樣,他們並不知道什麼甲子園,不知道什麼是MLB,甚至不知道什麼是青春和夢想,對他們來說,棒球是他們唯一能走的路。
球隊的教練、創始人是前中國棒球國家隊隊長孫嶺峰,他曾經帶隊在奧運會上擊敗了世界排名第四的中國臺北隊。
他賣掉了自己的房子,賣掉了車,建立起了這樣一支公益性的隊伍,並立下目標,要用十年的時間把這支球隊帶到世界。
而孩子們的“師爺爺”張錦新,曾經教出過60多位棒球國手,一直在培養中國的職業棒球人。
就像是安西教練一樣。
這些孩子在一個沒有棒球文化的國度裡苦練棒球,滿口的“out”、“安打”、“上壘”,他們穿著白淨的隊服,整齊的在操場上訓練,看起來就像一群有錢的少爺。
但這樣衣著整齊的另一面,是隊服的褲子破了都沒法換,只能穿著破了洞的褲子上陣。
球隊的訓練條件並不好,基地位於北京六環外的大郊區,孩子們在簡陋的板房裡過冬,訓練的草坪是用草墊拼成的,動作大一點就會被踹翻。
孩子們最大的敵人,不是苦難的條件,是拆遷。
在基地成立的前兩年裡,基地面臨了數次搬遷,因為他們走到哪,那就開始要拆遷,像極了命運追在後面不放的樣子。
等到教練們四處出擊,去尋找新的訓練基地,去尋找安置孩子們的學校,卻聽到一間公益小學的校長同樣憂心忡忡的對教練說著,自己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得被拆掉。
拆遷是十里八鄉的夢想,人們熱切的期盼著挖掘機壓過自己的家園,奉上金錢。
但這和這些孩子無關。
在這些孩子的老家,在那些依舊貧窮的鄉村小鎮裡,依然滿布著破舊的平房,而在北京的角落,隨著拆遷的狂歡聲,棒球少年們感知到的只是自己又一次失去了那個還沒有熟悉的家。
這些孩子早已經習慣了命運的無常。
4
如同一切運動系故事的定番一樣,轉機出現在了這些孩子的面前。
只要能在這個國際性的比賽中打出成績,這支球隊就將獲得前所未有的矚目,擺脫這種清貧的狀態,獲得大量的贊助,球隊中的球員也將會成為國家隊的後備軍,從此前途無憂。
差的只是一場勝利。
教練帶著隊伍前往南方集訓,他們終於有了一個正經的棒球場,能夠打一場正經的比賽。
馬虎漸漸收斂了兇性,懂得了團隊的重要性。
小雙漸漸突破了自己的優柔寡斷,開始敢投一些兇猛的球。
每一個孩子都很努力,這個起於微末的小隊正在變得越來越成熟,他們開始在國內的比賽上拿獎,開始打響自己的名頭。
離開那天,他們對著空曠的棒球場鞠躬,大聲的說:
“再見場地!”
那是對有人願意容留一塊夢想存在的空間發自心底的感激。
7月,“強棒天使”隊坐上飛機,跨越大洋,前往美國參加少年棒球比賽,相比起他們在泥土裡生活了一輩子的父輩,這次旅行已經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他們將會親身感受這個地球上最頂端的棒球文化是什麼樣的,親眼看一看異國的都市是什麼樣。
他們坐在臺上,說出自己是一支以孤兒和貧民組成的隊伍時,全場為他們起立鼓掌。
他們大聲為自己鼓勁,立志要拿回一個冠軍。
他們和外國的小姐姐一起合影拍照,教小姐姐怎麼用中文說“我愛你”。
他們舉著國旗,用稚嫩的聲音嘶吼著唱出自己的國歌。
坐在美國的車上,看著身邊飛掠而過的繁華世界,馬虎發自真心的感慨道:這裡到處都是棒球場。
這裡玩棒球的孩子不需要感謝場地。
5
按照漫畫的套路,這樣一支隊伍應該先敗後勝,磕磕絆絆的走到決賽,最後在誰都認為不可能的情況下絕地翻盤,捧走最後的冠軍。
最不濟,也要打出風采,讓世界震驚。
漫畫都是這樣的。
電影都是這樣的。
不然之前的苦,是不是都白吃了。
但是這畢竟是一個紀錄片,不是寫好劇本的電影,更不是一個熱血漫畫。
這是生活。
哪怕他們有安西教練一樣的隱藏大佬做教練,哪怕他們有櫻木花道一樣熱血的擊球手,有流川楓一樣出色的沉穩投球手,有一個完全符合主角隊設定的背景,但他們依然只是現實中活生生的人。
現實沒有奇蹟,他們很努力,可還是失敗了。
兩場全敗,沒有拿下一場勝利。
而且輸的也不好看。
充滿了日系熱血漫畫設定既視感的對位並沒有為他們帶來熱血漫畫一樣的好運氣。
梁正雙在賽場上痛哭出聲,他問,我們怎麼對得起那些期待我們的人?
馬虎說,我們還有機會。
梁正雙說,沒有機會了,機會只有一次。
馬虎伸出手,幫他擦乾了眼淚。
這或許是他人生中罕見的溫柔。
他們以為是自己的努力不夠,輸了比賽是他們的錯,但並不是這樣。
棒球並不是一個大眾運動,他只流行於英、美、日這樣的發達國家,只流行在有閒有錢的校園裡。
這個運動的規則複雜,很難記住,旁觀者如果不懂規則很難看懂場上的微妙攻防。
而棒球的器械同樣非常昂貴。
一場正經的棒球賽最少也要湊夠12個人,人少就只能玩無聊的接投球,不同位置間還很難交換,必須有固定陣容才玩得起來。
這些基礎缺陷限制了棒球運動的傳播,對平民來說,這個運動的成本,太高了。
而現在,這群出身貧困的孩子,卻要用這樣一個“貴族運動”去挑戰發達國家那些從小接受棒球文化浸染,可以隨便在學校里拉起一支棒球隊的美國後浪。
他們輸了,他們以為是自己的錯,以為是自己的努力還不夠,以為是自己的發揮太差。
但孩子們沒有錯。
隔在他們和冠軍之間的,不是努力。
是兩個世界。
6
中國有超過4000萬貧困兒童。
在網際網路將紙醉金迷的世界帶到我們面前的同時,很多人都忽略了這個現實。
在生活的重擔面前,體育,只是一個可以隨時被主科教師搶走的小課而已。
孩子們很認真,他們以為輸了一場比賽,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們曾經抓住了翻身的希望,希望又從他們的指尖溜走。
他們並不知道,他們並不是只有這一個翻身的機會,命運無常,而他們擁有挑戰命運最寶貴的本錢。
時間。
他們還有未來,因為他們還是少年,他們還年輕,他們有許多機會去叫板自己的命運,逆轉自己的人生。
當他們走出山村,走出了貧窮的迴圈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握住了自己的命運。
雖然他們不知道命運將他們帶向何處。
故事才需要邏輯,生活從來不講道理。
7
當我們提到無常,總是會優先想到那些不好的部分,但命運的無常有時也會給予一些贈禮。
尤其是那些失去一切,已經沒什麼可以繼續失去了的人,最容易在變動中找到一線生機。
教練說,我本應是一個流氓,棒球讓我走上了正途,我也希望帶這些孩子走上正途。
馬虎本也應該成為一個流氓,在街頭鬥毆,動刀動棍,用他那一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江湖渾話威脅著讓他感到威脅的人,這樣混下去,混不動了就像他爹一樣去做點小生意,渾渾噩噩過一生。
當那幾個“北京來的教練”看到他的時候並不想帶他走,因為他年齡太大了。
但他被帶走了,因為教練們看著他,覺得他太可憐了,如果沒人管,就太可憐了。
他們帶走馬虎的承諾,不過是一句“管吃管住管治病”。
僅此而已。
命運就這樣改變了,馬虎來到了北京,看到了天安門,坐上了飛機。
這些和馬虎一樣的孩子,他們被命運送到了北京,來到了“強棒”成為隊友,他們將一切都壓在了棒球上,用盡了力氣去抓握那一條命運的線。
他們感受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漂泊,隨風漂流,眼看著希望出現在眼前,又看著希望滑落。
這就是命運的無常。
這些孩子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命運的轉機,是那個跟拍了他們一整年的攝影機。
《棒!少年》這部記錄了他們成長的紀錄片拿下了大獎,收穫了豆瓣8.9分的好評,讓這些棒球少年們被大眾知曉。
關注是這個時代最寶貴的資源,當他們成為一分鐘的明星,他們就不會再平凡。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棒!少年》這部電影,其實票房非常差,不出意外,本週就會下架各大院線。
這不意外,這個年代,誰願意看一個用盡全力還是失敗的紀錄片呢?
生活本身,還不夠慘麼?
生活就是最好的編劇,他交出了一些鮮明的角色。
生活是最壞的編劇,他惡意操縱著這些角色向任何不合理的方向滑落。
我們都曾是少年,伸出雙手,想要抓住命運。
但命運如風。
回看雙手。
只剩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