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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選刊·下 2020年1期

十八歲那年,我在河西走廊一個叫石磨盤的地方支教。等來到石磨盤後,我才知道,世界上竟還有如此荒涼落後的地方,滿眼都是黃沙、戈壁和鹽鹼地,村小學除了幾間破舊的房屋,幾乎一無所有。

晚上,就只有我和老杜,住在這個偏遠的學校裡。

那些天,我快要瘋掉了,一到傍晚,就像只困獸,在學校破敗的院子裡,煩躁地跑來跳去。

那時候,老杜六十多歲,已經在學校裡借住幾十年了。

老杜蹲在屋簷下抽菸,他光著腦袋,滿頭滿臉都是傷疤,漠然地看著我瞎折騰。有一天,他忽然衝我扔過來一支菸。

我停下腳,愕然問,幹啥?

瞧你那熊樣,抽支菸就不煩了。

我才十八歲!我焦躁地喊,不能抽菸!

老杜重重咳了一聲,響亮地吐了一口痰,說,十八歲咋的?老子十八歲都當團長了。

見我不信,老杜又說,這不算啥,在那個年代,十八歲當軍長、師長的都有。我這才知道,老杜是個老紅軍。

老杜的生活很單調,除了吃飯睡覺抽菸,就是去戈壁上墾荒。每天清晨,他扛起大鋤帶著乾糧出門,直到傍晚才回來。

老杜在戈壁荒漠上,把一片片土刨起來,又平整好,再播上沙棗樹的種子。這活兒,老杜已經幹了幾十年,他的身後是上千畝沙棗林,那都是他種的。

我非常欽佩地說,老杜你真是個好同志啊!

老杜翻了翻眼睛說,狗屁,老子在尋寶!的確,老杜幹活非常仔細,他每挖幾下,都會俯下身,像只大鴕鳥,奮力把腦袋扎進土坑裡,似乎在尋找什麼。

尋啥寶?我問。

老杜長嘆了一口氣,說,大洋,一百九十塊大洋。

接下來,我知道了老杜的故事。

老杜曾經是西路軍的一名團長,突圍時隊伍被打散了,在石磨盤村,他碰上一個身負重傷的軍需科長,軍需科長臨死前,把一個包裹交給他,說,這裡邊有兩百塊大洋,軍費。你向東走,過黃河,一定要把它們帶回延安。

老杜知道,通向黃河的路口,早就被馬家軍堵死,自己死不足惜,但軍費,絕不能落到馬匪手裡。於是,老杜寫了張借條,拿出十塊大洋作為路費,然後,把剩餘的軍費連同那張借條,裹在一件破羊皮襖裡,深埋在一棵沙棗樹下,並用刺刀在樹上刻了記號。

老杜轉向西南,一路乞討,繞道回到老家,住了幾天後,衝母親磕了幾個響頭,又毅然往延安的方向奔去。老杜走回延安,是一年之後的事了,按照規定,老杜必須接受審查。其他事情都好說,但關於軍費的事,卻死活也說不清了。

審查者疑惑地盯著老杜,說,只拿了十塊大洋,這誰知道?誰信呢?我們可不可以認定,你把那些軍費都挪用了?

一聽這話,老杜火冒三丈,掀翻桌子,吼道,給老子一個連,殺回石磨盤,把軍費挖出來!

軍費,成了老杜的心病,也成了他的歷史汙點。新中國成立後,在老杜的強烈要求下,他帶著組織上的人,來到石磨盤村,以沙棗樹為參照物,瘋狂地挖了幾個月,卻一無所獲。

組織上的人不耐煩了,撤了回去。但老杜堅決留了下來,他發誓,就是把石磨盤村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那些大洋。

孤身一人的老杜,跟石磨盤村較上了勁,跟戈壁荒漠較上了勁,更確切地說,是跟沙棗樹較上了勁。他一邊翻地,一邊種沙棗樹。

這一干,就是三十年。

知道老杜的故事後,只要沒事,我就會陪著他一起去墾荒。這活兒異常枯燥,幹了沒多久,我就洩氣了。

我說,算了,不就是一百九十塊大洋嗎,別找啦!

老杜倏地紅了臉,腦門上青筋亂跳,吼道,不行!難道老子的清白,就這麼不值錢?緊接著,老杜又說,清白,比命都重要!

兩年之後,我離開了石磨盤村。

一晃又是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常常會想起老杜,他若活著,應該快百歲了吧,不知是否已經找到了那些大洋。

今年上半年,我到M縣出差。參觀當地文史館時,我在一個展櫃前停住了腳步,裡面,是一件破羊皮襖和一百九十塊銀圓,還有一張陳舊的借條,上寫暫借大洋十塊作為路費,落款人是杜大富。

杜大富,就是老杜。我急忙問講解員這是在哪裡找到的?

講解員說,兩年前修公路,在石磨盤村挖到的。

這裡也有石磨盤村?

是啊,整個河西走廊,有十多個叫石磨盤的村子哩!

我猛地明白了:老杜,找錯了地方!

我待不住了,急三火四地趕到A縣石磨盤村。老杜早已去世多年,他種下的那上千畝沙棗樹,已被命名為紅軍林。老杜的墓,就在林子裡。在墓前,我默默拿出在文史館裡拍的照片,燒給老杜。我說老爺子,這,是你的清白。眼前的沙棗樹林,金黃色的花,開得正旺,滿世界清香。

選自《山東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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