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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選刊·下 2020年1期

1984年,我大學畢業,剛剛20歲。我被分配到鐵道部機關工作,8月去報到時,人事部門給我開了一張派遣單,讓我到保定一個職工中專去當教師鍛鍊一年。

學校在保定市五七路上,大門外面有烤紅薯的、賣柿子的,還有一個小人書攤。牆根邊上有一個老頭,他在給人釘鞋跟兒。老頭大約60歲,戴著套袖,腿上蓋著一塊帆布,身邊是釘鞋的機器、錘子。

我找大爺給鞋釘了一個膠皮墊,鞋子穿起來感覺穩多了。我高高興興地回學校食堂打飯。那天中午食堂做的是餃子。我端著飯盒走出校園,來到小人書攤邊坐下。

釘鞋的老頭也在吃東西。他腿上的帆布上面又蓋了一塊花布,花布上面放著攤開的幾個小草紙包:一包五香花生米,一包裡有幾塊驢肉燜子,還有一小包白糖。老頭一隻手捏著一粒葡萄,一隻手拿了一個小扁瓶的白酒,用葡萄蘸一下白糖,用嘴嘬一口,咂摸一下嘴,喝一口白酒,葡萄還是那粒葡萄,沒什麼變化,然後老頭吃一粒花生米。這麼重複地吃著喝著,那粒葡萄還是在他手裡捏著,花生米下去十幾粒吧。

“大爺您白糖下酒啊?這是什麼吃法呢?”我忍不住問他。

“我自己的吃法。白糖甜啊,酒不是辣嘛。”

“那您喝完酒吃啥飯呢?”

“烙餅。”老頭又掏出一個紙包,裡面是一塊三角形的烙餅。

“大爺,餅這麼幹,您不吃菜啊?”

“菜不好帶,我吃燜子捲餅,好吃。”

“您怎麼不回家吃飯啊?”

“回家也是我自個兒,家裡沒人,我自個兒。回家也是吃烙餅。”

“大爺,您吃幾個餃子吧,我們食堂師傅自己包的。”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把飯盒裡的餃子往老頭腿上的紙包裡撥了一半。

老頭很吃驚地望著我,連忙用手捂著餃子,防止它們掉地上,嘴裡連連說:“不要不要,我有吃的。”

“大爺您吃吧,我們食堂裡還有,不夠吃我再去打點兒,您今天給我釘鞋還少要我兩毛錢呢。”

老頭用手捏著一個餃子舉到嘴邊,還是沒有吃,仍然看著我。“吃吧大爺,咱倆一起吃。”我們倆開始吃餃子,老頭把他紙包裡的燜子給我一塊:“這家賣的燜子最好吃,你嚐嚐。”

我就這樣跟補鞋的大爺認識了。下了課只要沒有什麼活動,我就會到那個小人書攤去翻翻小人書,或者自己帶一本書坐在那裡讀。老頭補他的鞋,他的客人也不少。到了中午,他還是一粒葡萄蘸白糖,喝著他的小酒,吃著花生米。我們學校食堂給的飯菜量都很大,我就端到老頭那裡去,分給他一半。老頭後來就帶了一個花碗,我把菜倒在他碗裡,他便開始熱氣騰騰地就著菜吃烙餅。

秋天過去了,天氣開始冷起來。保定的街道上樹木很少,風颳起一陣陣的黃土。我坐在馬紮上讀書,身心完全沉浸在書中。

“閨女,你這麼坐久了要感冒的,起來動動。”補鞋大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叫我“閨女”了。我站起來看著他熟練地換一個鞋跟。

“大爺您手藝這麼好,怎麼學的呀?”

“這算什麼,以前我家裡有個皮鞋店,賣的皮鞋都是我自己做的。”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哎,不能提,解放前了。那會兒保定府好多人找我做皮鞋呢。”

“那你解放後都幹啥?”

“幹啥?後來穿皮鞋的少了,我就上班去了,上了些年,就回家不幹了,補鞋唄,啥鞋子都補,也給人做鞋。”

“那你怎麼沒有結婚成家呢?”

“哎,不能提,成過家,散了。”

轉眼快到寒假了。我跟補鞋大爺說寒假我要回家看父母去。“大爺,天這麼冷了,您別出來幹活了。中午沒有人給您帶吃的,您不能老吃那個涼烙餅啊。”大爺抹了一下眼睛,說:“閨女,你回家吧,沒事,我都是這麼吃的,沒事。你幾時回來呀?”“過了春節就回來了。”

第二天上午剛下課,傳達室曹師傅就喊我:“漆老師,過來,有你的東西。”我跑到傳達室一看,一個大袋子,裡面裝了五隻油紙包著的燒雞、兩大塊熟驢肉,還有一袋五香花生米。

“誰給我的呀?”

“門口那個補鞋的老頭。”

我連忙跑出去,補鞋大爺還在那裡埋頭釘鞋跟。“大爺,您買這麼多東西給我幹嗎?花這麼多錢,您要釘多少雙鞋呀!”

“拿回家給你爹媽吃去。馬家老雞鋪燒雞可好吃了,拿回家你爹媽過年嚐嚐。”

過了春節,學校開學後不久,校長叫我到他辦公室。“漆老師啊,我聽看門的曹師傅說,你經常跟學校門口那個補鞋的老頭來往,還打飯給他吃,曹師傅不放心,讓我提醒你一下。保定這些年還是亂,你一個女孩子,又沒有親人在這裡,與人交往要小心啊。曹師傅說那個老頭以前是四類分子。”我愣了一會兒,跟校長說,那個大爺沒有家沒有兒女,解放以前做皮鞋,現在補鞋,每天都在學校門口補鞋,我是看他天天吃烙餅,沒有菜吃,就分點兒菜給他,沒有什麼交往。校長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以前也是四類分子,去吧,沒事了。”

保定的春天來了。“閨女,你喜歡保定嗎?”有天中午,補鞋大爺問我。這個季節葡萄沒有了,大爺就用一截兒大蔥白蘸白糖嘬,這又是新吃法。

“不喜歡。”那幾天我正好遇到傷心的事。

“保定挺好的。買個房子,找個女婿,你就在保定安家過日子。當老師教書多好的活兒啊。”

“再過幾個月,這學期結束,我就回北京啦,不回來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告訴補鞋大爺,我要回北京去。大爺釘鞋跟兒的錘子舉在空中半天沒有落下去,他的吃驚和難過一下子漲紅在臉上。

“你不回來啦?”

“不回來了,我只在保定工作一年,7月份我就回北京了。”

“還以為你就在這個學校一直教書……”

“不是的,大爺,我的戶口在北京,我回去就不當老師了。”

“嗚──”的一聲,大爺扔下手裡的鞋子和錘子就哭了。我被他嚇了一跳:“您怎麼了?怎麼了?”

“你不回來了!”他哭得像孩子一樣。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出校門,怕遇到補鞋大爺。有幾次我還是惦記他,打飯過去給他吃,他都是拿碗盛了慢慢低頭吃,沒有什麼話。

6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我在宿舍裡,一個學生跑過來說:“漆老師,你快去看看吧,傳達室那裡在吵架呢,有個老頭要進來找你,曹師傅不讓他進來。”我跑到大門口一看,正是補鞋大爺。

“曹師傅,您讓他進來吧,他是找我的。”

曹師傅還在那裡嚷嚷:“怎麼能讓不三不四的人隨便進來呢?”這時候,校長過來說:“曹師傅,讓他進來吧,他是找漆老師的。”

大爺推著他的車子進到學校,我讓他把車子放在樓下,跟我到宿舍。

“閨女啊,我今天找你是跟你說說,你看啊,你要走了,就不回來了,嗚──”大爺在我宿舍裡哭開了。

大爺開始在懷裡摸索,然後掏出幾個存摺。“閨女,這是我存的錢,8萬多塊錢,你拿去,你拿去!”他使勁往我手裡塞,我驚得目瞪口呆。

“8……萬!”我的天哪,我一個月掙46塊錢,到了8月我的工資就漲到56塊錢了,我還在想,以後每個月多出來的10塊錢該怎麼花。

“大爺,你怎麼有這麼多錢?錢是哪裡來的?”我使勁把存摺往補鞋大爺手上推。

“閨女,別怕,錢是我掙的,我做皮鞋、補鞋子,做了四十幾年啊,我沒有花過錢,都存著了,是我自己的錢呢。”大爺把存摺又使勁塞在我手上。

“大爺,你要幹什麼!”我把存摺使勁摔在地上。

“閨女啊,我跟你說,我想了好久了,你要是不嫌棄我,就認我當個乾爹吧,我認你當個閨女。你把這錢帶回北京去,買個院子,找個女婿,成個家,你給我養個老,說個話,吃口熱飯……”大爺蹲下撿存摺,眼巴巴看著我。

我的天!我又驚呆了。我的未來過什麼生活想都沒有想呢。

“大爺,不行啊,我還不想過日子呢。”

“哪有不過日子的?我年輕那會兒就是不好好過日子才打單一輩子。要過日子啊,閨女。”

“我還有父母呢,我還要養他們。”

“你拿著這些錢回去買院子,把你爹媽都接來,一起過。我能幹活,有手藝,到了北京補鞋也能掙錢,你爹媽啥也不用幹,咱們養著他們。”

我的天哪!

大爺又開始在懷裡摸索,然後掏出兩個金晃晃的東西。“閨女,戴上,戴上,”他開始拉我的胳膊,“我給你打的金鐲子,戴上。”我睜了睜眼,看出那是一對金手鐲。我使勁把胳膊甩開:“別拉我,我不要!把你的存摺、你的金鐲子拿走!我不要!”

大爺舉著兩隻金手鐲呆呆地看著我。

“大爺,我不能認你,我回北京以後也不知道要幹什麼,也許我還要離開北京去大西北、去海南島、去國外,我不知道。”說著我就哭開了。

補鞋大爺慢慢把存摺撿起來,把金手鐲也放回懷裡,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突然,他靠近我,脫了我的鞋,拿起我的腳。我嚇得叫起來:“你要幹嗎?要幹嗎?”大爺從兜裡掏出一根皮尺,拿著尺子量我的腳。“你幹嗎?”我發抖著問。大爺把我兩隻腳都量了,然後站起來說:“閨女,咱倆沒有父女命,認不認都是命。閨女你別哭了,我回去了。”

補鞋大爺走了,皮尺一頭攥在他手裡,一頭拖在地上。

過了兩個星期,學期結束,還有一天學校就放假了。託運了行李,我獨自上了保定火車站的站臺。

“閨女!閨女啊!”突然傳來熟悉的喊聲。我回頭看去,補鞋大爺在站臺上奔跑。

“閨女!你怎麼不說一聲就走了!”補鞋大爺一把拉著我的胳膊。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又要幹什麼。

“給你!”他塞給我一個布包袱。這又是什麼?

“閨女,我給你做了一雙皮鞋,你帶回去穿吧。大爺沒什麼送給你了,鞋你收下吧。記著點兒大爺啊,有空回保定看看大爺啊。”

我抱著那雙皮鞋哭成了淚人兒。

那是一雙黑色牛皮方口扣帶兒、鞋底上了明線的皮鞋,鞋跟兒是粗厚的牛筋底。鞋裡面也是薄薄軟軟的皮子,我穿進去不大不小非常合腳。穿著這雙鞋,我從保定回到北京,開始了新的生活。

保定,我一直沒有回去,每次火車路過保定,停在保定站臺,我都會忍不住向外張望。

選自《北京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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