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大秀

天下難，莫難於情絲斷！尤其是當自己有負於對方的時候，那種苦苦熬煎比得上下油鍋。僅僅一天一夜的時間，我的臉色憔悴蒼白了。

大秀是婦女隊長，她不放心地來看望我。她精明的眼睛一下子從我恍惚的神色上發現了異常，她追問我跟他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只得如實地告訴了她。是悔恨，是羞慚，是我抑制不住的千絲萬縷的情感，使我深深的低下了頭。

我猜想不出當時大秀是怎樣的表情，只聽她急切的話語中帶著驚訝和不安：“這怎麼行？！這怎麼了！他是一個多麼好的小夥子！難道你們兩個的愛情就這樣一刀斬斷嗎？你忍心嗎？我不答應，我作為你的姐姐，我是不會答應你的，他是你的光榮，他是你的自豪和幸福啊！”

大秀抱著我的肩膀，使勁的搖晃著我，兩顆晶瑩的淚珠滴到我的臉上。啊，滾燙！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當著別人的面流淚，她是為我惋惜嗎？傷心嗎？

我無力的搖搖頭，輕聲的嘆息著。如果他現在來到我的面前，也許我再也沒有勇氣讓他走開，可是他不可能這麼做，他昨晚說，今天一大早就要進縣城買化肥，來去十幾天，我卻要在這幾天內去古城姑姑那裡，恐怕在我走之前再也看不著他了，扯斷線的風箏還怎麼收回呢？……

沉默了許久，我忽然想到大秀和那個曾經追求過他的愛華。現在愛華不知到哪裡去了，也許她已經嫁了人。大秀是沒有物件的，雖然她比我大一歲。

我忽然覺得大秀可愛起來。她那胖胖的身軀，白白的臉蛋，墨黑的頭髮，彎彎的眼眉，脈脈含情的眼睛，總是含笑的嘴角，再加上一對淺淺的酒窩，形成農村姑娘特有的樸實而天然的美姿。她熱愛農村、熱愛勞動、熱愛生活，她對人的熱情，好像要從她的胸懷裡洋溢位來，使她那豐滿的胸脯更加可愛。

我抬起頭，望著大秀，懇切地說：“大姐，如果你不恥笑我是無情的人，如果你還願聽我一句話，我真誠的希望你跟他好。你比我要強多少倍！我悔不該搶先佔居了他。現在我再沒有理由耽誤你一天，你告訴我，你愛他嗎？”

大秀擦了擦眼睛，苦笑笑，說：“……我有物件了，是本村的，還沒公開。我已經沒有權力再愛榮生啦。”

啊！他多麼可憐！我多麼可惡！良好的祝願和甜美的語言都是沒有用的，恨我吧，罵我吧，你和他。

十五、走向城市

為了避開鄉鄰責備的眼睛，我大清早辭別了父母，提著簡單的行裝，悄悄地走出村子。

我們村到縣城要轉過兩座山，步行二十五華里，到縣城才能乘上火車去古城。我像偷了別人的東西生怕被人家捉住似的急匆匆的走著，一口氣走出十五里。

太陽出來了，冰霜開始融化，蒸騰，天地間飄蕩著一層氣狀的浮雲。

不知為什麼，我的步子越走越慢，越邁越沉，腳好像墜著沉重的鐵鏈。我艱難地爬上縣城最後一道大小，再也忍不住，回頭望著家鄉的方向。我明知看不見我的村莊，卻還是久久的凝視著，凝視著……

群山呀，你閃開，浮雲啊，你飛去，讓我再看一眼村頭那棵百果樹吧！讓我再看一眼揮淚送別我的蒼老的父母吧！

故土難離，親人難捨！我孤單單的站在沒有行人的路上，對著蒼茫的山林，大聲地說：“父老鄉親啊，我離開你們走了，我會回來看你們的！”也許是？？？

我的鼻子一酸，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我的鼻孔裡流出來，滴在路面上，我低頭一看，不由得一楞，這不是淚，分明是血！

十六、思念

我來到古城，寄居在姑姑家裡。因種種原因，對像也沒看成。為了求得工作，我閒待了兩個多月，每天除了幫姑姑洗菜做飯，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做。玩的時間長了叫人難受，玩竟不如勞動！勞動累了，吃飯是那樣香，睡覺是那樣甜，玩膩了卻是如坐針氈！何況糟雜的聲音震得人耳膜鳴響，無一時安寧！

我拿起筆來想要寫封家信，父母畢竟連著我的心呀！我常常是不等父母回信就又去了信，一遍又一遍的詢問家中情況：問父母可好？是否生病？水有誰擔？柴有誰挑？可我總是把我在外的憂慮、焦燥、厭倦、無趣的現狀隱瞞下來，說我一切均好。

我每當寫完了信，思緒總是久久不能平靜，總不免要想起他，不知為什麼，他像有立體感的一幅肖像畫刻印在我的心頭，彷彿不動手術是除不掉的。現在又是大地復甦，春意盎然的時節了，粉碎“四人幫”時的第一個春天多麼美呀！他現在的精神一定更震奮，幹勁一定更大了，他在幹什麼呢？在科研小組試種玉米品種？還是在農田基本建設工地上大幹？也許正伏在小炕桌上編寫新節目？或者在山坡上嫁接水果？……我不著邊際地想下去，從他想到我的村莊，經過一個冬春，家鄉又有了什麼變化呢？從村裡又想到他，他又在規劃圖上描畫了什麼？他描畫的那個新農村難道真會在他手中幹出來？他今年二十五歲了，除了那個愛華、大秀，會是哪個姑娘愛上了他？他也許已經跟一個我不相識的姑娘結了婚吧？……

唉，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南飛的大雁，北去的春燕，你們能告訴我一點他的資訊也好呀！

我真想給他寫一封信，但我沒有勇氣，我覺得他在恨我，見了我的信他會說一聲“無恥！”然後把信撕個粉碎，連看也不看。唉，我縱有對你的千般思念，卻怎有臉面給你寫隻言片語？！

我彷彿覺得隔開我們的不是千里之遙，而是思想深處的那條裂痕。我體會到了，愛情的決裂會把人的心撕碎，還談什麼做永久的朋友！

我對他只有懺悔、愧疚和不盡的思念……

十七、歧途

姑姑為我在古城找了個臨時工，從此我當起了印刷工人，因為是學徒工，我暫時放棄了急於找物件的念頭。

當我第一次領到工資給父母寄錢的時候，我心裡充滿了喜悅和自豪，在隨寄的信中我這樣寫著：

父親，母親啊，我終於像我小時說過的那樣，用我做工掙得的錢，承擔起孝順你們的重擔。為了你們晚年的安樂，我將每月寄錢給你們。”

我開始了另一種生活，我也變成了另一種性格，像從大山上掉進河裡的帶稜角的石子，經過千折百轉，水打浪激，變成圓滑的石頭一樣，我再不像從前那樣活潑開朗了，我變的矜持、沉默起來。

寄錢回來，我不想吃飯，也不想睡覺，喜悅隨著沉默消沉下來。我回到宿舍，拉亮電燈，獨自坐在床頭，對著窗臺出神。

窗臺上的鏡子，照出我的影子，我忽然發現自己消瘦了許多。細淺的雛絲不知什麼時候偷偷地爬上我的眼角，臉色仍然白淨卻沒有了紅潤，頭髮也失去了光澤，我想起母親的蒼老，不覺心裡一震！記得幾年前我曾想到這種情形，今天卻有了未老先衰的可怕徵兆。

青春啊，都說你的生命最頑強、茂盛，為什麼對於我卻這樣的虛弱、慘淡！是因為我沒有珍惜你，你就這樣的嘲弄我嗎？！

十八、家信（一）

端陽節過後，我收到了家信，拆開來看，信是父親寫的，他讀過私塾，詞句都是斟酌過的，信這樣寫著：

吾兒：

你所寄之錢，均已收到，也算父母養兒育女的報應，對你則難能可貴。

今日端陽，吾面對孤燈，自酌自飲，幾杯苦酒下肚，千腸百轉，瞻前顧後，不寒而慄！眼下景況，一言難盡，你娘一病不起，父委實感到孤單寂寞。想往年今日，兒還在父母膝前，縱不談笑風生，卻也閤家歡樂。人家，人也，無人則無家也！

村裡已伸鐮割麥，男女老幼，忙得不亦樂乎，場園分草分糧，呼喊數聲，父無暇去領。給你母請醫煎藥已累得父氣喘噓噓，安有餘力？隊長雖有求必應，百般關照，怎奈生產繁忙，父亦不願拖累集體太甚，何況父有女兒，不是五保，怎好坐亨其成?

眼前放著吾兒寄來的錢，卻無人去趕集花消，錢焉能遂人意願？畢竟是死物也，父視為廢紙一團。思想起來，女兒縱然富貴在古城，卻不如貧在爹孃身邊。真乃當初一念之差，今日千里相望，悔之晚矣！

父示

端陽節

字裡行間，閃著父母的淚花，如果不是酒後，父親斷然不會寫這樣的信給我。罪孽呀！父母生我養我，卻不如無兒無女的好，倒也省得受這可望不可即的虛幻的苦衷！

十九、家信（二）

中秋節後，父親又來了信。

前天，我們廠裡發給每人一斤月餅，晚上，我曾對著一輪圓月思念過家鄉、父母。家鄉的月亮是否從村頭百果樹升起來了？它攀著濃密的枝葉爬上樹梢，笑看著人間的歡樂……唉，佳節倍思親，思親卻又苦，我的心緒那麼紊亂而又苦澀。

從收信的日子推算，這封信又是父親在節日裡寫的，他一定又是唱過悶酒，對女兒感慨陳述了！端陽節那封家信給我心頭的刺激和鞭撻，還在隱隱作痛。我真不願拆開這封又讓我難堪的家信。

然而，又是然而！然而這是家裡唯一的資訊，我不能不看呀。我展信細讀起來：

“吾兒如面：

今天是八月中秋，星燦月明，我舉杯痛飲，心情難奈，無心賞月，感慨萬千……”呀！不出所料，又有禍事了，我急往下看：“繼上封信後，家中正在危難之時，隊長忽領一隊青年登門，擔水、掃院、挑柴、煎藥、做飯、買菜買鹽，似帶來滿庭春風，撲進父的胸懷。自此，隊長在百忙之中，總是常臨草舍，問寒問暖、無微不至。更有赤腳醫生，每日來為你母打針服藥。

皆因老支書、隊長領著鄉親大幹，又時興五幾年之責任制，吾村群情震奮，奪得夏糧增產，秋糧豐收，農、林、牧、副全面發展，集體經濟壯大，村裡實現機械化，家鄉一年鉅變，令人刮目相看！

大河有水小河滿也，家中房屋隊裡已給修繕，父母每月都領得養老金若干，家裡成了不是“五保”的“五保戶”，五保，保障了父母的衣、食、住、行、幸福晚年。父聽得一首歌曰：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孃親不如毛主席來；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父深深感受，寫在此，權且放喉高歌矣！

每每隊長臨門，引來男女青年，儘管相貌不同，性格各異，父猶覺得似兒女滿堂，不勝欣慰，等挨個端詳，獨不見親生女兒，頓時啞然，老淚盈眶！

吾兒，父母待你從小愛如掌上明珠，從無半句責備，今日父要說，你離開農村，另登高枝，此主意了錯矣！這是你之羞恥。即使你脫胎換骨，改過自新，心頭創傷也難以彌補！今生今世，時不再來。唉唉！

父示

中秋節

我大吃一驚，家鄉已經鉅變！我欣喜，父母得到晚年幸福；我內疚，心裡的創傷難以彌補！我心裡像扳倒了五味瓶，不，世上若有十味百味，此刻也全在我腸胃之中！……

我呆呆地望著慢慢落下去的月亮。夜已經很深了，我像一下子跌進了宇宙的深淵。

二十、歸故

季節的變化，在古城沒有明顯的徵候，不像山村曠野一年三青兩黃那樣分明（常指春天麥青，夏天麥黃，及而大田青，秋天稻穀黃，初冬麥又青）。

我的窗前落滿了飛雪，已是隆冬寒九。在古城一年，我覺得日子是那麼漫長。我決定利用春節放假回家探親，辭別了姑姑，踏上了歸途。

火車日夜賓士，車輪鏗鏘。歸心似箭，我的心早就飛往山村。思念、盼望與父母團聚，再加上對家鄉變化的好奇心理，即使有幾分煩惱不快，也纏不住我心靈的翅膀……

視窗掠過車頭噴出的濃煙，變幻成村頭的百果樹。眼前閃過的那一灣兒清池是不是村口的平塘？風雪中大幹的人潮多像我家鄉的父老！那面獵獵飄飛的紅旗上是否也寫著“青年突擊隊？”他是否站在大旗下揮鍁剷土？……啊！他？！我怎麼偏又想到他！

一年了，正正一年啦！我想過他，夢過他，可當我醒來的時候，總是極力控制理智，不去想他。我已經對不起他，他也決不會再理我。我知道，他的鋼強和志氣，他能折斷腿骨再接，卻萬不能把我扯斷的情絲再接起來。一年前最後那次見面，他就是迎著寒風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去。那時，我眼淚模糊地站在夜色中望著他的背影，多麼希望他回過頭來，我再看他一眼啊！但他一直朝前走去，決不回頭！我的耳畔只回響著他最後說的那段絕情的話：“你以為幸福只是找一個姑娘嗎？我要的是一個社會主義新農村……請你記住一句話，一切幸福都來自我們要發奮圖強的社會主義！”

啊，啊！我這是怎麼啦 ？不要想他，卻連他的話也入骨三分！

他的話看來是對的，已被父親的來信所證實，如果父親所言沒有誇大的話，那他們幸福的晚年全靠集體，那個社會主義新農村正是他和他們發奮圖強、雙手建立的呀！是用他們手中的錘、釺、鍁、鎬在鄉土上刻上了“富”字，畫上了最新最美的圖畫。那面青年突擊隊的紅旗，正為大地點綴著一點鮮豔的紅色，他永遠都威風凜凜地站在大旗下……

列車有節奏的轟鳴，特、特、特、特……在我聽來是他、他、他……

我心中滿滿地裝的都是他，這個曾經使我追求、迷戀、拋棄的人啊，彷彿用他青春之歌，震動了我心中的合弦，我敬慕的輕聲地撥出一聲“榮生！”

二十一、回村

新開闢的東——新線公共汽車路，打我村邊經過，我從縣城轉乘汽車，只半個小時就到了村頭。

我下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棵參天的百果樹，它還是那樣剛勁挺拔！我吸一口微帶寒意的清新的空氣，環顧四周。這裡剛下過一場小雪，滿山白皚皚的，好像蒙上一層寬大的銀幕，故意不讓人看見大地的真面目，只有渡糟、壩牆和高壓電線杆兒還保持著它的輪廓和雄姿；田間那肥綠的麥苗，捂不住，蓋不嚴，從雪地裡悄悄探出頭來，告訴過路的人們，寒冬仍蘊育著勃勃生機！

已是晚霞滿天，我向村裡走去。因為聽父親說家鄉一年鉅變，我特意留起神來。

果然，村裡建起許多新瓦房，過去那些空曠地和廢墟不見了。新房屋頂上飄蕩著晚飯的飲煙，街頭港口散發著飯菜的清香味兒，幾戶新房門上貼著大紅的對聯，寫著：

社會主義欣欣向榮；並蒂花開滿院春輝。

同心同德搞四化；志同道合創大業。

雙手建設新農村；夫妻同戴光榮花。

兩個科研能手；一對生產闖將。……

看罷對聯，我馬上意識到，這是些結婚的人家。我一數門聯兒庭，整整十家。頓時，大紅對聯好像變成對對新婚夫妻，攜手並肩迎面走來。可他們是誰呀？新人，新妝，我似曾相識，又……

喜鵲歸巢，“喳喳”叫著飛過。我還在出神的望著新婚人家。我忽然想起，這些對聯中哪一幅是為他寫的呢？同心同德……社會主義……建設新農村……生產闖將……這些都是他曾說過。做過為之奮鬥的呀！這是他生動的寫照呀。啊，他終於得到了幸福。

不，不，也許這些對聯都是他寫的，而沒有為他自己寫下一幅。也許他忙得根本就無暇考慮他個人的事情，他才二十五歲，還年輕，用不著著急。也許他被我涼透的心再也沒有溫暖過來，只等我用懺悔的熱淚重新將它浸過。……但願如此。

彷彿有人在催促我，我疾步向家裡走去，身旁閃過了：學校、託兒所、商店、醫療室、修配廠……我全來不及多看一眼。

二十二、家敘

我一步闖進家門。家裡只有媽媽一人坐在炕上，我大叫一聲，撲到媽媽懷裡。

沒等我開口，媽媽就高興地說個沒完沒了：說她的病已經好了，多虧村裡實行了合作醫療，免費治病；說爹媽晚年豐衣足食，全靠集體富裕起來；說村裡實現機械化一年大變樣，家信上寫的只是十個指頭寫了一個指頭；說爹比從前更壯實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喲！今個父親去大隊開會，他想為集體乾點輕活，為社會主義儘儘心；還說，中午隊長來過，送來了隊裡分給社員的年貨，有粉絲、掛麵、豬肉、鮮魚、蔬菜，還有一包糖果，是隊長自己贈送的，真叫人過意不去……

我心裡想著他，順口打斷媽媽的話，“媽，隊長真好，我給他帶來點禮物，明天也送給他，表示一點心意。”

媽說：“他呀，從不收別人一丁點兒東西，他說幸福是來自咱發奮圖強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把千家萬家連成了一家，他是大家的一員，他願為大家出力拉車……”

啊，老隊長說的太好啦，也像他一樣，像老黃牛一樣拉車。是的，他說的好，社會主義才是靠山。我想結束話題，問一點他的情況，便說：“媽，我一定登門面謝隊長大伯就是了。我想問一問……”

媽聽了，笑著打斷我的話說：“什麼隊長大伯？你沒臉見隊長，人家可不記恨你喲！”

“媽，你這是什麼話？老隊長，張大伯，我怎麼沒臉見他？”

“咳，你張大伯老了，退下來了，我說的隊長是榮生，人家是大隊長兼小隊長。”

“啊！是他？！”

我相信他能當隊長，當大隊長，可我怎麼也不敢相信被我拋棄的他，還會這般熱心周到的照顧我的父母，他有著多麼崇高的品質啊！

也許……一線希望升上我的心頭，復活了我死去的愛情，我急切的問：“媽，他現在怎樣了？”

“他……”媽媽好像對我一年前的做法仍不解氣，不願正面回答我，她指著後窗說：“屋後是大隊院，他在那裡開會，你自己看看吧！”

我急忙轉身推開了後窗戶。

二十三、規劃會

大概是因為參加開會的人太多，男女老幼集合在大隊部的院子上。

會場佈置得別致有趣，主席臺正中掛滿了一朵朵鮮豔的紅花，半空中掛滿了花花彩彩的龍尾，臺兩邊掛了兩個活紅豔的花燈，一個是雙龍戲珠，一個是吹簫引鳳，中間環繞著一個斗大的金黃“喜”字，越發給會場增加了一派洋洋的喜氣。

忽然，他從辦公室的正門走出來，走上主席臺展開了一張中間規劃圖。啊，他還是那麼濃濃的眉，那麼深邃有神的眼，那麼英姿勃勃，而且精力充沛，渾身是力。

那張規劃圖多麼眼熟呀！四年前修平塘的時候，他親手把它畫好，此後，修揚水站、建果園、整地、開渠、幾乎每天每時，他都在用汗水調著顏色，在這張圖上添畫著濃濃的色彩。他拿著這張圖給青年們上過團課；鼓勵青年團員們為之奮鬥；他拿著這張圖走訪過老農，徵求著修改意見。規劃圖折皺了，他理平，翻破了，他補好。今天他又在主席臺上展開了這張美好的畫圖。我雖看不清圖案上畫著的山山水水，卻猜到了圖上的赤橙黃綠，萬紫千紅……

晚霞收盡，會場上的電燈刷的全亮了，照得大院如同白晝，他收起規劃圖，在群眾的掌聲中走回辦公室，我的視線被擋在牆外。

老支書大聲對著麥克風說：“大夥剛才都看到了，那張規劃圖是榮生在四年前按照黨支部的意圖和廣大社員的心願畫出來的，幾年來，咱們幹群一條心，一步一個腳印的幹、幹、幹，從修平塘打上頭，以糧為綱、全面發展，壯大了集體經濟、促進了農業機械化，基礎打得好，今年邁出一大步，糧食過了千，勞動日過了元，人壽年豐步步高。咱們村從艱苦奮鬥著手，開闢了機械化的金光大道，建立了社會主義千秋大業！

“今天咱們規劃圖上畫的，又添了幾筆新道道，別看只那麼幾筆，還要靠我們大幹去實現。我相信，只要咱們按專業承包、聯產計酬的路走下去，抱成一團，信心百倍，就一定能實現我們的規劃，向農業機械化、現代化的大目標邁出更大的一步！”

“譁……”一片掌聲，會場像春潮澎湃。

我想會開完了，我要抖膽去看看他。

不料，老支書兩手一揚，止住了掌聲。亮開大嗓門說：“大夥別動，榮生今天要請大夥吃喜糖！他要吃喜糖？我心頭飄上一層不祥的預感。

二十四、婚禮

老支書等大夥靜下來，說：“大會到此結束，還有一件大事，我不說大夥也猜個八九不離十，因為嘴快的小青年早就走了風……”

人群中暴發出一陣笑聲。老支書頓了頓，整理一下新穿的衣服說：“今天，趁這個機會，咱們全村老少，要為我們村十對男女青年舉行一個集體婚禮，這是攢了一年的大喜事，今兒個一塊辦！”

哦，我明白了！我屏住氣聽老支書說下去。

“支部讓我當主持，我先說點開場白，就事論事，我們村百家姓倒也全，男女青年也不少，可在婚姻問題上，前幾年卻不景氣。大前年，咱村有十個姑娘出嫁到外村，前年有七個，去年有五個。進村的媳婦呢？大前年一個，前年兩個，其中還有一個是姨表親，看面子，去年三個。裡出外進，是走得多，來得少，本村的姑娘不願在本村找物件，不能自給自足，只有一對，戀了三年，去年還飛了。

“今年不同了，十對青年結婚，相親相愛，外村進來五個好媳婦，本村留住五個好姑娘。這是為啥呢？一句話，過去咱村子窮，如今咱們大幹快上，山村一年大變樣，咱村富了。栽得梧桐村，引來金鳳凰喲！”

又是一陣劈哩啪啦的掌聲，一聲聲像打在我的臉上。

鐵牛、玉珍走上臺，一對夫妻戴上花。

大鋼、大秀並排掛上紅花。啊，大秀那容光煥發的臉比盛開的鮮花還要俊美。

“第三對……”老支書一對一對往下介紹著，有外村的姑娘，有本村的夥伴，有果樹專家，養蠶能手，種子革新能手。我細心地聽著有沒有他的名字；第三對沒有，第四對沒有……我的希望在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四十的增加著。

“第十對，”老支書抬起頭，把紅紙條裝進衣兜裡，提高了嗓門，“榮生！愛華……”

“啊！……”百分之九十的希望，在百分之百時絕望了！

嗽叭裡響著老支書的聲音，“鞭炮齊鳴，鑼鼓齊敲，祝賀新婚青年在新長征的路上，雙雙躍進，為四化建設做出新的貢獻吧！”

大院沸騰了！我的心碎了！……

二十五、追隊

大院的鑼鼓彷彿響了一夜，時而伴隨著琴絃奏出的音樂，大概宣傳隊演出了他們自編的節目，傳來激越的歌聲：

活在世上的人啊，

都想得到幸福；

幸福的大廈啊，

靠雙手來建築。

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

同心同德走共同富裕的路！

勤勞的人，勇敢的人，

畫出最新最美的畫圖；

堅定的人，頑強的人，

披荊斬棘邁大步；

社會主義有奔頭，

廣闊天地有前途。

……

我的頭開始昏昏沉沉地起來，在朦朦朧朧中，他悄然來到了我的身邊，熱情地遞給我一支筆，讓我跟他一塊描畫那張規劃圖，我慚愧得接過筆，低下了頭。

他親切地說，“梅立，鼓足勇氣吧！煥發青春吧！回來和我們一起戰天鬥地吧，未來的農村一定會更壯美！”

我驚醒過來，手裡緊緊捏著我的辮梢，聽得後院機聲轟鳴。

我急忙從床上爬起來，走到視窗。只見他手裡拿著規劃圖，肩扛一面大紅旗，向滿院的人們招呼道：“社員們，向東山路，出發！”

一溜機房裡，幾乎同時開出來十幾部拖拉機、推土機，排成鋼鐵的長隊。

一個俊秀的姑娘開著拖拉機跑在最前面，他縱身一跳，坐到了她的身旁。我知道她是愛華。

大秀站在養雞廠的門口，向他倆連連招手。

雄雞高唱，迎來了滿天彩霞。我順著大門口望去，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順著望不到頭的寬闊大路向前走去……

隊伍離我老遠了，我一直望著，望著。

像是有人在我的背後猛推一把，我忽的轉身拿起一把鎬頭，衝出門去，追著遠去的隊伍大聲疾呼：“我的好隊友，等等我……”

1982、12、３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