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叔不老,只是輩分高,年齡卻不大,按照農村人的玩笑話,那叫秧不大,根粗——沒辦法,人家的爹媽我們得叫爺爺奶奶。這個差別,引起同族人的極大興趣:比老頭叔大很多的同輩人,把他當成毛蛋孩兒,這個過來摸摸頭那個上去打幾下屁屁,扒拉他,就像把玩一隻貓咪,一隻小花狗;和老頭叔年齡差不多的侄子們,不能把他完全當成玩伴兒,在農村,輩高一級,壓死人啊!有趣的事情發生啦——侄子侄女們打幾下老頭叔,趕快賠禮,笑臉迎上,嘴裡叫著叔叔,他就不好意思還手了,嘆口氣把委屈嚥下去,白捱了打還沒處說理;夥伴們一起做了壞事,侄子侄女們都一股腦往他身上推,說是老頭叔出的主意帶的頭兒,因為這個,老頭叔沒少吃鍋餅(巴掌)和麻花(鞭杆)。
老頭叔就像被玩蔫蔫兒的茄子,總是長不開,黑乾草瘦,個子小得像個孫猴子;走路低著頭,光看腳尖不看前面,吃飯又慢又少,幹活沒有幾斤氣力,二十來歲,腰就有點彎了,早早白髮上到兩鬢,使得他真像個老頭了。
說了幾通媒,人家姑娘見過一面就去相別人了,任媒人磨破嘴皮子也不再見。幾年下來,村上差不多的小夥都娶到了媳婦,姑娘們也找到了吃飯的下家,老頭叔成了剩飯,剩得他更像個老頭子。
同族的人開始替老頭叔發愁了,他們看著被捏把了二十幾年的這個弟弟,這個叔叔,好像方才看出來是個好人,從小到大,他做得像個弟弟啊——也像個叔叔啊——雞毛蒜皮,小怨小氣,他嚥下去了多少?幾乎沒有和任何人計較過。只是事到如今,閃得他好難堪,落得他老爹老媽好煎熬!
麥子都種上了,糧棉也分配完畢,秋末冬初,農村稍閒,派工會就少一些,扯淡會就多一些。生產隊長,比老頭叔大二十來歲的同族哥哥,在一天早晨開會的時候,也沒啥大事說,東拉西扯一陣子扯淡話,突然講起了老頭叔的事情,說他是一個好人,像個老弟,也像個叔叔,大家都不要再給他開過分的玩笑了,讓他自己好好的伸展伸展,根粗,秧不旺不行,誰家姑娘不喜歡好看的? 誰家娘們不喜歡有勁的?——都操個心,別光想著回家摟自己老婆睡覺;憑點良心,老頭叔的腳頭還空著呢?老頭叔不該秋罷的瓜不甜!
會沒有開完,老頭叔就跑了,他瘦小的身子,跑出村子,跑到麥田裡,一邊跑,一邊大叫:“我那個天吶——我那個地——我今天終於出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