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便愛聽故事。
那時候爸爸媽媽工作忙,便把我寄養在鄉下的阿婆家。
阿婆並不是我的親阿婆,只聽爸爸說,她和我過世的奶好有幾分交情,他們實在無人可託,便將我交給她。
我是不管這些的,只知道這個阿婆的故事多極了。
孫猴子大鬧天宮、白娘娘怒闖地府、孟姜女哭倒長城、劉香騎山救母……現在想起來,在鄉下的那幾年,我的記憶大都是搬著小板凳坐在院子裡,一邊看阿姿剝豆做針線,一邊聽著地蒼老而綿軟的聲音化在陽光裡。
村子裡的人都很尊敬阿婆,我開始的時候是這麼覺得的。
他們路過阿婆家的大門時總帶著一種莫名肅穆的神情,若是銷門關者,便快走兩步走過去,若是院門開著,便衝我和阿婆友善點頭笑一下,只是那笑怎麼看,都有點古怪。
帶著點討好,又帶著更多的恐懼。
只是那時的我並不懂那麼多,在鄉下的日子一半開心一半不開心,開心的是這裡比在鎮子上好玩得多,比在爸媽身邊自由得多,不開心自然是因為村裡的那些皮孩子,總編些沒著沒調的歌詞奚落我。
“小崽子,沒人要,陰森婆子懷裡靠。”
“小伢子,沒疼,老鬼捉去扎紙人。”
我氣不過,去打他們,他們便鬨笑著散開,我一個都追不到。
我不知道阿婆知不知道村子裡孩子間發生的這些事。只是那天,我追著一個唱歌的孩子到村外的泥塘,那些早就藏在這裡的孩子一擁而上,把我摜在泥裡的時候,她突然出現了。
她平常綰得整整齊齊的髮髻都散了,鼻孔裡“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平素和藹的面孔在半夜的月光裡看起來竟然有些嚇人,彷彿額頭眼角的每道溝壑裡都藏著她平時講過的萬千鬼神。
她一把把我從泥塘子里拉出來,我都不知道她有那麼大的力氣,攥得我手腕生疼。
那幾個小子還不服氣,梗著脖子剛想說話,我阿婆把手裡那根竹竿重重地往地上一頓:“敢欺負我孫子,莫不怕老婆子扎兩個紙人送你!”
那些孩子一下就噤聲了,阿婆扯著我轉身就走,到了家裡,給我洗澡的熱水還沒燒好,就有人來敲門。
是領頭編歌那孩子家的嬸子,臉色煞白地揪著那小子的耳朵來賠罪,當著阿婆的面還踹了他好幾腳。平素和藹的阿婆也像變了個人似的,拉著臉淡淡地說了兩句,便請她回去了。
一直到水燒好,都還有人來。每個人都領著他們家的孩子,帶了紅糖雞蛋等補品。
這事當真極給我長臉,我的恐懼隨著那些皮孩子心不甘情不願的道歉一點點地消下去了。等我洗過澡,又喝了熱熱的紅糖水就又變得活蹦亂跳。
我在炕上坐著,想起來阿婆剛才的話,又想起來那些皮猴子唱的歌。
“阿婆,什麼叫扎紙人?”
阿婆的笑容微微地僵了一下。
一直到後來,我都不明白為什麼我的阿婆、將她的故事埋了輩子的阿婆會在那天晚上將她的故事對懵懂無知的我和盤托出。
想來也許是她知道這些終將隨著她日益枯老的軀體而逝去,又或者是我那位傳說中的阿爺過世之後,她一個人藏了這些太久。
“ㄠ娃,你見過送死人的隊伍嗎?”
她的故事以這句話為開頭。
我阿爺是個扎彩匠。
阿婆說,那時候說五花八門,五花是指賣茶女、江湖中、酒樓歌女、雜耍藝人、挑夫,而八門就是指算命的、賣藥的、變戲法的、練把式的、說書的、說相聲的、唱打鼓的,還有就是,扎紙的。
“這扎彩匠,人人見了都要稱一聲師父,尊重其手藝,但實際上,就是撈陰門——賺死人錢的,上不了面。”她撫著額頭說。
古代“你阿爺,你阿爺的師父,還有他師父的師父,都是家裡窮得揭不開鍋,連送孩子出門學個正經手藝的乾糧錢都沒有,讓孩子學這個,不圖大富大貴,只求留條命有口飯吃。人餓極了,就連鬼都不忌諱了。”
最開始的時候,扎紙人是用來祭天的。
古時候天不下雨,地不長稻就要祭天,祭天要用童男童女但是哪裡有那麼多童男童女可用?於是便有了扎紙人的人再後來,這紙人不僅祭天,也祭死者,生前沒娶到媳婦的,死了扎個小姑娘帶去,生前沒有子孫的,死了扎個大胖娃娃隨走,缺什麼補什麼,要什麼隨什麼,隨祀死者,更多是活人求心安。不過阿婆說,這些都是表面功夫。
真正內行的扎紙匠,那扎的紙橋,死人走起來比奈何橋還平穩,扎的童男童女會護著死人魂,不讓那些孤魂野鬼撕咬。
說是扎紙人,扎的卻也不止紙人,大到牌樓車轎,小到盆匣首飾,他們都能扎出來。阿婆說那時候有錢人都講究扎“四平八穩”,就是四匹駿馬,八抬大轎。
不過,那些都是死物,最難扎的其實還是紙人。
扎紙人呢,說起手藝來其實簡單,不過就是用蘆葦、秸稈之類的東西做出個人形的架子,往架子上糊紙,再畫上面龐和衣裝。功夫其實都在畫上。
畫得太像真人,沒人敢燒,心裡膈應。
畫得太不像真人,帶出去送葬,主人家丟臉。
我阿爺就是那時候七里八鄉畫紙人畫得最漂亮的扎彩匠。
人人都敬著他,生怕有個生老病死要求到他,人人也都怕著他。
阿婆說,因為我阿爺有個祖傳的手藝,給紙人點睛。
有種說法叫畫龍點睛,但是給紙人點睛,不只是畫上眼睛那麼簡單。
自古就有說法,這扎紙人,眼睛可不能輕易畫的,一個不好,紙人就要通靈。
紙人仿著活人扎的,畫了眼睛,活人的魂兒就能被拘走。仿著死人扎的,畫了眼睛,死人的魂兒也要從地獄裡被叫上來,再死上一遭。
“這是你阿爺祖傳的手藝。”阿婆又倒了杯薑湯給我,“他還在的時候,村裡陶家兒子的媳婦死了,就再娶了一個,先頭死的那個不樂意,三天兩頭鬧事,連他家新生的大孫子也高燒不退,眼見這單傳的根就要傻了,他家老太太沒辦法,求上你阿爺。”“你阿爺仿著那死媳婦生前的照片紮了個紙人,畫了眼睛,帶去她墳上燒了,轉夜便清靜了下來。”
從那之後,敬著阿爺的人更多,怕他的也更多。
不過,阿爺還是兢兢業業地扎著他的紙人,收著他那一份微薄的報酬。撈陰門的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忌諱禮節,阿婆說,阿爺還在的時候,家裡往來的那樣的人多,她冷眼看著,阿爺總是最守規矩的那個。
譬如這扎紙人的人,有三不沾。
一是被官差砍頭的殺人犯,煞氣太重,紙人鎮不住,反而要被他們的煞氣震懾,助其為亂。
二是懷胎而死的孕婦,一屍兩命,怨氣重,怕借紙人回靈。三便是同道中人,即一樣撈陰門的人,陰上加陰,恐禍及子孫。“小心謹慎,才得個善終。”她嘆息著說,“ㄠ娃,你日後做些什麼事,也要謹慎些。”
我懵懵懂懂地點頭,聽著她說我阿爺過世的那個晴天。
“他給人紮了一輩子的紙人,到最後自己去了,給他送葬,什麼也沒有。”阿婆最後如此說。
“那您是怎麼認識我奶奶的呢?”只問得出來這麼一句。我聽完故事發了半天呆。
“你奶奶原先住隔壁,這裡沒人肯住。”像是想起了什麼開心的回憶,她笑了笑,“她和你爺爺,不怕我與你阿爺。”
我心想這沒什麼可怕的,阿婆只不過會別人不會的手藝罷了,她還會講那麼好聽的故事。
你奶奶臨去的時候,我了了她一個心願。
“我送了她一個小紙,照著她給我看的照片上,你小叔叔的樣子扎的。”
我聽我爸說過這個早天的弟弟,七歲的時候隨我奶奶去荷塘採藕,我奶奶一個沒看住,他就栽進了荷塘裡,再沒救過來。
“畫眼睛了嗎?”我問。
阿婆看了我一眼:“沒有。你奶奶說,你小叔叔肯定早就投胎轉世了,只是她自己放不下,只當要個念想。”
後來她又絮絮叨叨地講了許多,比如,她是為了給死去的爹媽換一套體面的喪儀,才賣身給我阿爺的師父的,後來和我阿爺看對了眼,他師父也沒意見,就辦了喜事。
比如我奶奶在的時候,經常請她過家門去喝羊乳茶。這些都沒有之前的紙人有意思,我玩了半天,晚上又折騰了半宿,早就迷迷糊糊了,但心裡還有什麼牽著放不下,就好像心裡藏著不知道答案的謎面。
“阿爺說…那點睛…他家祖傳的…您…怎麼…”
記得她彷彿是阿婆回答了些什麼,我沉沉睡去,聽不清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阿婆好一頓嚇,那些毛孩子再不敢招惹我。我在鄉下的生活驟然又平靜起來,每日裡除了和關係好的幾個小夥伴一起玩,就是如從前一般,搬著凳子在院子裡聽阿婆講故事。故事裡有從前的那些佛鬼蛇神,還新增了阿爺扎過的紙人。又過了大半年,我被工作終於安頓下來的父母接回了鎮子上。記得那天下著大雪,我很快就看不見站在院門口衝我揮手的阿婆的身影了。
新鮮的生活讓那個小院子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淡去了,我成了孩子王,給我的同學玩伴們講故事,也講孫猴子講白娘娘,望著他們崇拜的眼神,總覺得特別自豪。
後來有一次,我給他們講到八卦鏡,說到陰陽相生,五行相剋,心裡忽然間一“咯噔”。
我記性一直很不錯,除了記得阿婆講過的所有故事,還記得小時候我離開家前,家裡來的陌生爺爺同爸媽說的話。
他說這孩子陽氣太重,長起來妨人,要為他好,就找個陰氣沉的人養他兩年,過了童子就沒事。
所以爸媽的工作忽然就忙了起來,所以,我才能聽了阿婆那麼多故事。
又過了幾年,鄉下來了個電話。
我從睡夢中被我爸搖醒,他說,我們回去看看你阿婆,她帶過你那麼多年。
感受她緊繃的身體和急促的呼吸,才終於明白了爸爸話裡的含義。阿婆的葬禮很安靜,隔壁的鄰居說,老太太知道自己要過去了,頭天去了關係還不錯的幾戶辭路,回到家便一睡沒再醒來,他覺著不對,翻牆進去的時候,老太太穿好了壽衣,睡在床上,神情安詳得像是做了場美夢。
隨葬的只有一個紙人。
點了睛的紙人。
那紙人舉手投足活靈活現,一雙眼睛不知道是用什麼法子畫上的,竟彷彿會說話。從眉目上能看出,那正是在正堂裡擺著的、阿婆每天都會擦淨浮土,同他絮絮叨叨地說話的阿爺。
他們說,阿婆臨去前的幾天,天氣好的時候就一直在院子裡扎這個紙人。
“他臨去了,把這點睛手藝教給我,說他等著我,怕我去了孤單,囑我也要去了的時候,喚他回門,陪我一道投胎。
“他說,阿巧,我甘願的,不怕。”
我忽地想起了那天半睡半醒間,沒聽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