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舉報教育科長
馬亞琨、傅殿卿和袁家誕見我回來都很高興。教育科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從來沒有明確指定過誰是文化站站長或是負責人這種稱謂。過去是吳懷德和我兩個人,不分你我,共同負責。配合默契,關係和諧。工作也搞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後來增加了老馬和老傅,分工是老馬管掃盲識字,老傅管農村文化,整體工作集體領導。集體領導也得有個領頭人,哪怕只是個召集人的名義。過去自然形成的領頭人是吳懷德,吳懷德借出去後,似乎就成了我。但不管教育科還是文化站自己,都沒有明確過。雖然沒有明確,大家心中有數,心照不宣,就這樣工作下去了,誰也不會為頭上有什麼名稱去計較。尤其像老馬、老傅年紀比我大許多,富有社會經驗的人,肯定早就看清,文化站只是他們暫時寄身之所,巴不得讓我在前面頂槓子,樂得清閒自在。我休假走了兩個星期,他們在家,有時下鄉村轉轉看看,大部分時間在家坐守歇涼。反正有拿補助的群眾教師在各鄉村堅守識字班的教學,沒有什麼可以發愁的事。可是,沒有發愁的事,卻有令人發怒的事。
回到文化站的第二天,馬亞琨、傅殿卿二人就找我說事。他們二人鄭重其事又神秘兮兮的神態,使我十分不解。我說:“什麼事?是關於我的事嗎?有什麼要緊的?說吧,沒關係。”二人忙說:“不是你的事,跟你沒關係。”我說:“那是什麼事呢?說來聽聽。”二人推推讓讓,最後由傅殿卿說了事情的緣由。這事發生在我去上海以後。傅殿卿和馬亞琨發現了教育科長周半球與一位年青未婚女教師在縣城野外苟合的醜事。二人得知詳情後,決定暫不聲張,等我回來告知我後,看我的態度如何,再作下一步打算。其實,我的態度將會如何,肯定早在二人意料之中。他們拿著一顆麻雷(一種升向高空爆炸,響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竹),自己不點,等我來燃放。
我對人對事從來態度鮮明,重是非,輕利害,不藏奸,不算計,更不會利用某種機會,某個事件,去投機取巧,撈取好處。聽了二人的敘述後,我氣忿難當,覺得這是教育界的一大丑聞,是可忍孰不可忍!教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教育科長是這些人類靈魂工程師的領導,理應比教師有更高尚的情操,更有理想和事業心。何況周半球還是一名共產黨員。他竟然幹出在野外與女教師苟合之事,不僅傷風敗俗,而且觸犯黨紀國法。教育界和幹部隊伍中豈容這等無恥之尤,狗彘不若的敗類存身?如果僅以生活作風視之,宥為小節,則何以正風氣,守綱紀,振人心,樹威望?必須檢舉揭發。
這件事那女教師肯定也有責任,雖然單純幼稚,畢竟已是成人。周半球幹這種勾當絕非首次,所以才能駕輕就熟,輕易得逞。因此我給周半球定的罪名是“誘姦”,考慮到此人在高淳人脈甚廣,有人保護他怎麼辦?決定檢舉信直接寄給管文教的副省長管文蔚。檢舉信只署我一人真名實姓。寄出前我念給馬亞琨、傅殿卿二人聽了,沒有請他們聯署,他們也沒有聯署的意思。我只憑一股血性和疾惡如仇的正義感,略無躊躇,哪裡用得著“三思而後行”,一思就搞定,說寫就寫,說寄就寄。
現在回想那時的行事,一方面頗感自豪,真有點熱血男兒任俠仗義、敢作敢當的氣概。一方面又很自哂,人家男女苟合干卿底事?這種事情多了去了,你管得著嗎?真是幼稚,輕率,魯莽,多事。人家老馬、老傅比你老練穩當多了。情況是他們發現的,但是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對你說了全部事實,你也沒有問問他倆是何態度,打算怎麼處理。檢舉信發出以後將會有何種結果?二人聽了檢舉信的內容,並不要求聯署。說明什麼問題?想多了以後,不是自嘲的事了,而是把自己嚇著了。結論:現在如果遇上這種事,可能還會生氣,但絕不過問。或者連氣也不生,嘴唇一抿:“是嗎?有這事?”幾乎無動於衷,然後回家。幾十年生活的磨鍊,我的朝氣沒了,暮氣上升了,稜角沒了,一副與世無爭的頹敗相。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我一輩子命運多舛,兼善天下無從談起。能做的只有獨善其身,捫心自問,這一點做得差可自慰。
檢舉信發出後很快就有了迴應。高淳縣委紀律檢查部門給我來了一封信,說我寄給管文蔚副省長的信已經收到,謝謝我的來信。他們正在查處云云。雖然只是告知我收到了檢舉信,離查處結果還有很遠的距離。但是這種認真負責的態度還是使我相當滿意。很快我又瞭解到另一種迴應。一天,我到區政府文書辦公室有事。文書王洪洋對我說:“你告你們科長啦?”我說:“你怎麼知道的?”王說:“老夏給你們科長打電話,說這件事了。”
老夏是夏友文,區文教助理,他不知從何得知我寫了對周半球的檢舉信,向科長告密邀功。區裡就一部電話,安裝在文書室,也就是區政府辦公室。王洪洋是蘇北人,跟我關係不錯,他聽了夏的電話,特意向我透露訊息。我那時初生牛犢不怕虎,科長怎麼的?我有事實為據,既非造謠,更未誹謗,怕你不成?我是在維護正義,維護黨和革命隊伍的聲譽和純潔。一副行俠仗義,真理在握,無所畏懼的樣子,膽氣特壯。聽了王洪洋的話,一面謝謝他的關照,一面請他放心:“沒關係,沒事。”
周科長、夏助理確實沒有對我施放出什麼報復的手段。但是不等於他們沒有報復的心機,只是一時沒有找到茬口,而且他們自己也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正心虛膽怯,惴惴不安呢。周半球並未因此次“誘姦”而受到懲處,但是在一年多後的“肅反”運動中被免去職務,調到金壇縣一所中學當教師去了。夏友文也在“肅反”中被開除回家,脫下幹部服,當了老百姓。
有些掌權的幹部進城以後因為在革命的熔爐裡修煉不到家,個人的貪念、慾念膨脹不已 ,多有作出黨紀國法不容之事的人。周半球所犯之事,並非個案。我把這種事看得很大,很嚴重。瞭解眾多情況的人則會看得很平常,很稀鬆:“不就是鬧了個未婚女教師嘛,有什麼了不得的?”
吳懷德進城工作後在各機關結識了不少朋友,縣法院有幾位年青幹部就向吳講過法院的故事。法院院長是個老革命,但是人並不老,也就三十幾,不到四十的年紀。法院有個年輕美貌的女幹部,是個上海姑娘。她跟那些年青幹部都很熟悉,經常來往。有一次我去看老吳,老吳引上我與法院的幾位年青朋友一起去那位姑娘的住處盤桓聊天。那姑娘不僅十分美貌,而且好客大方,端出她個人的留聲機,播放交響樂讓我們欣賞。把我們引入了另一個精神世界。雖然只此一面,已足以令人難忘。
對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年輕姑娘,院長一點也不客氣,找個機會就把她姦汙了。年青幹部們說及此事,無不忿然,卻誰也不敢檢舉揭發,最多隻當作緋聞說說而已。甚至也不用“姦汙”這種貶義詞,而是用“收拾”這種涵義不明的詞來表述。表面涵義不明,聽的人可是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個院長還在年青幹部面前公然大放厥詞,說:“老婆幹什麼用?白天當把鎖(看門),夜間煞煞火(洩慾)。”可見他滿腦袋是些什麼烏七八糟的貨色。
在他們管控之下,別說檢舉揭發,就是私下傳說、議論也不允許。輕則說你“小廣播”、“自由主義”,重則大帽子扣將過來,什麼造謠誹謗、惡毒攻擊、立場問題、階級報復,等等,要什麼有什麼,要多大有多大。遇上合適的時機還會給以嚴厲報復。法院的那幾位年青幹部到1957年多人劃為右派,不能說與此無關。即使查實,確有醜事穢行,也常以維護聲譽,顧全大局為由,冠以機密之名,降為生活作風、生活小節之過,不容外洩。所以從大面上看來,尚屬風清氣正。其實,歪風邪氣正在潛滋暗長,不斷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