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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妹 真實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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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是漸漸蒼老的母親最痴迷的一件事。隨之而來的身體惡化,讓全家人擔心不已。作為女兒,我由此去認識了母親的一生。

父親給我打電話,說自己餓得受不了了,要來我這吃點飽飯。

這樣的電話,父親已給我打過無數次。自打北京電視臺的《養生堂》節目開播,父親就陷入了“饑荒”。作為家裡的行政總廚,母親還算不錯的廚藝,因為《養生堂》而徹底瓦解。

年青時,母親學過廚子,刀工挺好,洋芋絲切得勻細,也有幾道拿手菜。栗子燒雞、炸酥肉、胡豆粉條酸湯是做得最好的,紅燒肉、乾燒魚、蒸肉餅也還可以,春節做的香腸臘味也能入口。可隨著母親對養生堂的執迷,她的廚藝卻越來越差,毫不誇張的說,到後來,簡直沒辦法入口了。

母親牢牢記住了專家所說的養生精髓,人體每天都要攝入“紅黃綠白黑”五大類對健康有裨益的食物型別。然而,養生堂專家和大廚所教授的營養菜式母親一招一式都沒學到。

母親已退休多年,體力、眼神與精神狀況都大不如前,要將這五種顏色所代表的各式食材做成精美菜餚,實在勉為其難。於是,她發明了一種辦法:將所有食材集合起來,乾貨提前泡發,再全部切成塊狀,擲入砂鍋中,加水煮。

不管是肉、菜、豆子,還是各種中藥,她一股腦丟進去煮,煮出一鍋黑乎乎的東西,鹽放得少,油卻放得多,除了豬油,還有牛油,甚至雞油和羊油。一鍋端出來,很難分辨都是什麼東西。清淡的植物味道難以匹敵動物的腥騷,又夾雜著些許中藥的甘澀,真正的五味雜陳。

作者圖 | 母親為我做的飯

有一晚我看電視,翻到中央10套地理欄目,正在播出一檔關於南美山區人民生活的節目。其間,一個農家在吃晚餐,一家子圍著一口鍋,一人端著一個大碗,碗裡是棕黑色的雜湯,能看明白的有土豆、豆子,其它則一概分不清,凝成一坨坨一塊塊,染成了棕黑色。我一下子想到我母親,大笑得不能自已,身體踡成一團抽搐起來。

父親拒絕吃這樣的菜式。他說這是餵豬的。但母親不以為然,並拒絕改變。母親說,她餓得很,不這麼吃她難受。

我只好將父母接到我的住處,每天下班後去超市買菜,回家做成簡單的菜式放進冰箱,白天,他們熱一熱便可以吃了。

沒多久,母親嚷嚷著要搬回去。問及原因,她說,我做的菜太單一,“紅黃綠白黑”不達標,又常用素油,她吃了不禁餓。

我打電話向我姐求救,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都找不到解決辦法。要將“紅黃綠白黑”做成還過得去的菜式,對於上班族來說,太花費時間精力,但做成一鍋亂燉滿足了母親,又將就不了父親。

最終,我家的廚房又變成了母親的廚房。

但母親仍然感覺很餓。終於有一天,她要我陪她去看中醫。

母親對醫生說,我覺得很餓,老是吃不飽。老醫生看了看母親的臉龐,問,你有糖尿病嗎?母親說,沒有吧?醫生又問,你查過嗎?母親說,單位體檢過,驗過指血,就是有一點點偏高,開了消渴丸在吃。

醫生口氣篤定,說,我勸你去大醫院細查,我覺得你有隱性糖尿病。

我陪母親去了重慶醫科大學附屬一院。幾杯糖水下肚,檢查報告出來了,確是糖尿病,而且指標高得嚇人。醫生說,該打胰島素了。

母親拒絕,說打上了就得一直打了,太貴了。醫生只好囑咐她:“那你可不能再這麼吃了,會死人的。”

可是母親沒聽醫生的,該怎麼吃怎麼吃。我勸她,怎麼還這麼吃呢,不是讓你忌口嗎?少吃米麵,多吃菜,不能吃豬油炒的,還有,少吃湯圓。

“不行,我餓得很。”母親說,“不吃這些我餓得很。”說著,把褲腿撩上去,露出小腿,拇指往小腿上深深一按,按出個很淺的小坑,“看吧,不吃沒營養。”

早些年,母親也曾這樣撩起褲腿,伸手往小腿上一按,一按一個小坑。母親對我解釋,說這是缺營養,身體不好的表現。

作者圖 | 正在看《養生堂》的母親

想來,母親的糖尿病很早便有了。我讀小學的時候放學早,母親下班回家,通常會在樓底下叫我的名字,我便匆匆跑下樓去,接過她手裡的包和菜,她再慢騰騰地一步步走上來,進屋後,要坐在椅子上休息好久,臉上的汗象雨一般下。

我問她怎麼了,她說,餓了。其實那就是糖尿病了,她不知道,一拖幾十年。

我也遺傳了她的糖尿病。大學畢業那年,我發現自己餓不得,一餓就虛汗直冒全身癱軟,一吃東西就好了。反正到處都是商店,餓了,隨便哪裡都能買到東西吃。我工作了,有錢,想吃點什麼就吃點什麼,餓了實在不是什麼大事。

但在早年間,餓了真是個大事。兒時,家中吃飯的嘴太多,母親對每一顆糧食都極為珍視,有時甚至顧不上體面。

那時母親常帶我去糧店買米,我拎著粗布米袋子跟著,到了糧店,母親把糧本糧票遞向櫃檯,櫃檯後的女人在糧本上劃拉一下,另一個壯而高的女人站在一個四方形的、口徑約30公分的薄鐵皮管道旁邊,伸手往管道邊上拉一下閘,米便從管道里衝出來。我早早便候在管道口子那兒,把米袋口子撐開,米便落進袋裡,我紮上口,拎上袋子便隨母親回家。

有一次,母親踮著腳,從米管子上方的一個口子往裡看了看,走到閥門那裡拉了幾下閘,又用手拍拍管子,百十來粒米滑進我的米袋子裡。我低著頭正扎著米口袋呢,耳邊傳來女人高刺的嗓音,“幹啥子,東西弄爛了要賠錢的哦!”

我不知所措地抬起頭,望向母親。母親生硬地迴應:“賠啥子錢哦,我要我的米!”

“有幾顆米嘛,你至於嗎?!”對方不依不饒。“幾顆米也是我的,不至於,你多稱一些給我啊!”母親的聲調高高的。

“好啦好啦,稱了米就走嘛。”櫃檯後的女人打了個圓場。我臉上已是羞得燙了,拎起米袋子就走,把母親甩在身後。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願隨母親買米。

又一次,母親帶我去菜場買菜,我拎著箇舊舊的菜籃子跟著轉了好大一圈,沒什麼收穫。母親有些不甘,轉了轉,最後停在一個雞蛋挑子面前。

兩大籃子的雞蛋,深深淺淺的褐紅色,有些是暖白的,有些隱隱泛著淡淡的青,個個渾圓飽滿,閃著柔柔的光,平日裡見不到一丁半點肉葷的我看著雞蛋眼神發直。

母親問:“好多錢壹拾?”

壹拾是10個雞蛋的意思,從前買雞蛋,不講多少錢一斤。母親與雞蛋販子講了好半天價,談好價,才在籃子裡挑挑選選,選出了小販精心放在上面最大最漂亮的10個雞蛋。她把手在雞蛋挑子上,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才軟軟地放下來,說,“好了。”

雞蛋販子問,“好了?”

母親應和著,雞蛋販子突然伸手把已經放在籃子裡的雞蛋一個個拿回去,好不耐煩地說,“講這半天價,我以為你要買多少呢,就買這10個,這價格哪裡拿得到。”

我眼巴巴看著籃子裡的雞蛋全部落空。回家路上,我和母親都沒有說話。

母親今年81歲了。她所經歷的困頓人生,飢餓感一分一秒都沒有停歇過。

從前手裡餘錢少,她不捨得買,有點吃食,得先緊著我父親和我們姐妹幾個吃。後來生活好了,母親終於想吃點什麼便吃點什麼了,於是,她就可勁兒地做菜,做很多很多,以至於追求數量,不追求質量了。

去年年末,商場賣電器搞優惠活動,母親二話不說,買了臺高大的三開門冰箱。她嫌家裡那臺舊冰箱太小,吃的東西裝不下。不久,疫情來了,母親卻因此很是得意,新買的冰箱派上了大用場,各類食物和凍肉,將冰箱抽屜塞得都打不開了。

作者圖 | 塞得滿滿當當的冰箱

那段不能外出的日子,一家人吃了飯便圍坐在一起聊天,更多的時候,是聽母親說。她說的最多的,還是關於吃的。

“你們老是埋怨我囤吃的。”母親瞥了我和姐一眼。“看嘛,還是我說得對哈,不囤點現在吃什麼?”

“這才幾天?疫情很快就過去了。”我很不服氣。

“很快過去了?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餓死多少人你懂都不懂!”母親更不服氣。

我一下子便住口了。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我還沒出生,不過我看書,卻看不下去。餓死人的殘酷非親身經歷不能體會。

你外公外婆就是餓死的。母親看我們不說話,又絮絮叨叨。可恨你外婆還要拿吃的去敬菩薩,還不是被耗子給吃了去,災荒年生的時候,要不是我給你大姨家買了兩隻小豬崽,家裡幾個孩子早就不知餓死幾個了。不過現在我們家不怕了,一年不買吃的,全家都餓不死。

母親嘆了一口氣,有一種苦盡甘來的舒心。

那個肚裡極其缺少油水的年代,母親天天想著的,便是如何讓家裡人吃飽。糧肉油糖都是定量的,我和姐姐每人每月定量14斤米,父親是21斤米。肉票油票不夠用,根本沒辦法吃飽,一家人走出去都臉色青黃。實在沒吃的,母親會帶我們挖一些野菜回來,烙雜麵粑粑吃。她最喜歡的是清明菜,3、4月間,這種小野菜很好尋,青青葉片上有著細細的白色絨毛,淡淡青草味兒很芬芳。

後來生活水平上來了,母親有了唯一的愛好—存糧食。家裡兩個大冰箱,塞滿了各種肉類,廚櫃裡有各種食材,雜糧、豆子、菜乾、調味品、中藥……凡是能存貯的,都買來,裝著。一開廚櫃的門,各種小小的撲稜蛾子便迎面飛來,躲閃都來不及。

作者圖 | 囤滿食材的櫥櫃

我好意勸她,放久了要壞的,吃不完扔了可惜,超市裡什麼都有,想吃什麼隨時買。

她卻說,要漲價了,要打仗了。又說,不會壞的,壞了我也把它吃了。

壞了的東西也吃掉,這是在飢餓年代領悟到的生命哲學。疫情來了,“深挖洞、廣積糧”的高瞻遠矚再次讓母親揚眉吐氣,誰勸導她也沒用了。

很快,嚴重的併發症來了。

母親的眼睛看不清了,去醫院檢查,說是白內障,也有說是青光眼。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她的糖尿病,不敢輕易做手術。她年紀大了,一向堅固的牙齒開始脫落,身上有時還會莫名地痛。

查也查不出什麼,我們就往她的糖尿病上推,反正就是糖尿病就對了。

母親終於不能再抗拒了,到底打了胰島素。不料,打了胰島素的她卻是更加開懷地吃。看來她的糖尿病要往無可奈何的方向去了。

不過,我至今沒見過比母親更加意志頑強的人。剛退休那幾年,好幾次病重住院,她都挺過來了。母親在鄉下當過赤腳醫生,懂得草藥的藥性,還學習過我當中醫的爺爺的養生方法,總會按照身體的原始呼喚來配製伙食。濃稠的雜合肉湯、蘿蔔湯、綠豆湯,全然不顧口感,在身體狀況極其糟糕的情況下,她即使坐在馬桶上也能吃下這些東西。

只要還能下地,母親從不在床上躺著,天氣好的時候,她一定要到樓下曬太陽,下雨時便在屋裡走來走去。

藥物在母親體內的作用其實很小,真正能幫她對抗疾病的,是她的意志。每次去醫院複檢,雖說某些指標不好,但醫生看到母親渾身帶勁兒地走路,聲如洪鐘地談笑,一臉的倔強和毫不在乎,竟不去注意她的體檢報告了,只笑笑說,活得高興就好。

糖尿病只是病,而母親要治的是命運,是飢餓感刻進骨子裡的恐懼。她知道自已的命該如何維繫,伙食,便是她的意志。

我不再勸說母親要科學飲食,她有她的科學。

- END -

撰文 | 吳三妹

編輯 | 劉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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