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初的一天,天剛矇矇亮,突然聽到“砰砰”兩聲槍響,把我從夢中驚醒,然後聽到我叔叔高喊:“鬼子來了,鬼子進村了,鄉親們快隱蔽!”叔叔是一位持槍的民兵(當時叫遊擊組),他剛一出門就發現鬼子包圍了村子,不顧個人安危,首先對鬼子開了兩槍,然後把鄉親們喊醒。
在日本鬼子最猖狂的日子裡,我們從不脫衣睡覺,隨時準備鈷地洞。聽見槍聲,奶奶著急了,她催促我們快快進洞。我拉著奶奶同我們一起進洞,她說:“奶奶是個大老婆子,別擔心我。”我家的地洞口就在東牆根下,地洞延伸到牆外。她掀開洞口,把我父母、嬸子、我和弟弟一個一個地推進地洞裡,然後蓋上舊蓋簾,撒上幾把爛柴火。
洞內一片漆黑,我們的洞口緊挨著雞窩,聽奶奶拉開堵雞窩的幾塊磚,把雞們放了出來,因為她擔心日本鬼子把雞抓走,所以也給雞們放了生路。從地下聽地上的聲音非常清楚,奶奶剛離開雞窩,就聽到日本鬼子進到院裡的咯噔咯噔的皮鞋聲,一陣哇哇亂叫。
一個翻譯說:“老太婆,太君問你,你家的年輕人哪裡去了?”奶奶說:“都下地幹活去了。”另一個鬼子又哇啦一句,翻譯又說:“太君說你撒謊,哪有這麼早下地的?”奶奶說“莊稼人幹活就是要起早貪黑。”日本鬼子問不出個究竟,就進了屋裡。
我們從洞內聽到一陣叮噹亂響,那是翻箱倒櫃的聲音。翻譯官回到院裡,又問奶奶:“老太婆,你家的糧食藏到哪裡了,不交出糧食,太君可饒不了你。”奶奶說:“去年先後澇,年景不好,沒打多少糧食,這個冬天就把糧食吃沒了,現在就剩罈子裡那點高梁面了,你們不嫌少就兜走吧。”別看我奶奶是個家庭老太太,當年也是個走南闖北的人,年輕時就拉扯我父親哥三個到很遠的地方討飯,捱過老財的白眼,捱過地主的狗咬,多麼惡毒的人沒見識過,因而也就練出了大禍臨頭心不慌和隨機應變的應對能力,面對敵人的逼問對答如流。
日本鬼子為了鞏固他們的統治地位,一是抓青壯年當民夫,為他們修建據點和崗樓;二是搶糧,滿足軍需。我們在洞內聽到鬼子用槍把屋裡屋外到處亂,這是在搜尋我家埋在地下的糧食。幸虧我家的糧缸埋在了石磨房的牆角里,上面蒙上了層牛糞,才沒有被他們搜出來。
這時,鬼子又看到我家的幾隻老母雞正在東牆根下搗翻爛柴火覓食,看樣子他們要去抓雞。奶奶覺得情況不妙,損失幾隻雞是小事,如果發現了洞口,她的兒孫們就沒命了。奶奶急中生智,抓起一棵秫秸投過去,雞們一陣亂飛,因土牆不高,都飛到牆外去了。
鬼子們非常氣惱,既抓不到年輕人,也搜不到糧食,連幾隻雞都讓奶奶轟跑了,野蠻的日本鬼子掄起槍托對奶奶陣亂砸。開始我們聽到奶奶疼痛的哎呀聲,後來聽到她的哼哼聲,最後什麼聲也沒有了。
我們以為把奶奶打死了,當時真想躥出洞外,與鬼子拼個死活。但我們又想起奶奶的再三叮囑:“無論發生什麼情況,就是把我打死了,也不許你們出來,你們不聽我的話,就是最大的不孝!”我們只能在洞內飽含熱淚,強忍心痛。過了會兒,聽到鬼子遠去的皮鞋聲,又聽到奶奶的呻吟聲,用微弱的聲音告訴我們“我沒有死。你們幹萬別出來,鬼子還沒走遠哩。”然後又聽到奶奶緩慢的爬動聲,聽聲音是爬到屋裡去了。
中午剛過,又聽奶奶從屋裡爬出來,爬到洞口,給我們掀開蓋簾,說:“鬼子走了,你們出來吧。”我們從洞裡鑽出來,看到奶奶用一把灶膛裡的草木灰捂著頭上的傷口,我們都哭了起來。這時我的叔叔也回到家來,他和父親把奶奶抬到屋裡的炕上,又用新草木灰按在奶奶頭上和身上的傷口上。在那個年月,農村根本就沒有藥物,只能用草木灰代替外傷藥物。奶奶的生命力是很強的,70多歲的奶奶竟然戰勝了死神,過了些日子,她的創傷完全意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