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趙英芝第一次見到如此簡陋的工棚,磚瓦沒有不說,裡面陰暗潮溼,地面凸凹不平,像陰森森的黑洞,趙英芝頓感渾身不自在,勉強扒了一碗飯,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當她走進柳萬鋒的宿舍時,心裡就更加不自在了。他這裡情況跟羅甸家差不多,不,應該說更差:宿舍裡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衣物和工具,空氣中始終飄浮著一股難聞的酸臭味,尤其令人噁心的,柳萬鋒床邊不遠處竟有一個尿桶,正散發著濃烈的尿騷味。
開始,她以為柳萬鋒在沙林市工作,住在寬敞的水泥房裡,現在她很失望,看來她要在沙林市安家是沒有希望了,當然,她才來,心中儘管不滿,但還是強裝笑顏,向班長劉文成等人打招呼。
這時,宋慶森提議柳萬鋒表妹來了,沒地方住,要不我們全部出去,給他表妹住。
宋慶森的提議遭到副班長嚴肅才的反對:“我們出去住?哪有我們住的地方?”
嚴肅才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十幾個人出去睡,專案部一時還真找不到地方。柳萬鋒忙說:“這個大家不要擔心,我表妹去住旅館。”
當二人來到鎮旅館時,他們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沒有證明。沒有證明是不能住旅館的。服務員堅持要二人出示證明,趙英芝沒有,柳萬鋒也拿不出來,於是,二人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專案部。
其實,在去專案部的路上,柳萬鋒就想好了辦法,有一處遺棄的工棚,吃飯的空隙,他去收拾了一下,帶上草蓆和被子就可以住了。
他之所以選擇住在這裡,一是省錢,他剛參加工作的學徒工,每月的收入只有四十多元,除去吃飯、買書和每月給家裡十元錢,基本上是月光族。住旅店最便宜的也要七元,住上四五天差不多是他一個月工資,他承擔不起,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原因是他每天要上班,這裡去鎮上至少要走一個半小時,來回需要三個小時,早上還好說,中午根本做不到,所以,他故意不到專案部去開介紹信。
此刻天色已晚,四周漆黑一團,二人跌跌撞撞來到專案部大門口,累了一天的趙英芝實在走不動了,於是,柳萬鋒提議道:“今天晚上找不到地方,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工棚,我去把草蓆和塑膠布拿來,我們就在這裡過夜算了。”
趙英芝只能無奈地點點頭:“好吧,快去快回。”
一會兒,柳萬鋒拿來被褥之類物品,領著趙英芝來到工棚。
趙英芝坐在潮溼的地面上,幽幽地說:“這是我有生以來住的最差的地方。”此刻,她的心情跌到最底層。開始她以為柳萬鋒在省會城市沙林市工作,工作體面收入高,所以,柳萬鋒向她求婚,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並痛快與他訂了婚。現在,她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她很失望,雖然勉強睡下了,躺在柳萬鋒身邊,但沒有任何激情,甚至有點厭惡,她作為一個美貌如花的鄉村教師,還不至於找一個建築工人作丈夫吧。
柳萬鋒卻不這樣想。面前這個朝思暮想的女人,他心裡真有說不出的快樂和興奮,他以為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因此,從見到趙英芝那刻起,他的腦袋興奮得暈暈糊糊的,現在,終於跟心愛的女人睡在一起,內心極力盼望的這一天終於來到了。柳萬鋒只覺得血液在一陣一陣往上湧,令他窒息,他一直在積極地尋找快樂之泉,卻遭到了趙英芝極力的阻止。他想握住趙英芝柔弱的小手,找了老半天,才發現趙英芝的手藏在身後,一直不肯伸出來。他抱住了趙英芝,趙英芝卻一動也不動,僵硬的身體一直緊縮著,最後掙扎了一下,翻過身,背對著他。柳萬鋒這時才發現情況似乎不妙。
以前趙英芝不是這樣啊。記得訂婚之夜,他主動親吻趙英芝,趙英芝熱切地迴應,弄得柳萬鋒渾身燥熱,按捺不住,想進一步發展,趙英芝雖然羞得滿臉通紅,但還是任其擺佈。由於是第一次,柳萬鋒心裡渴得要命,卻一直不得要領,東西南北,胡亂突圍,最終一瀉千里,弄得趙英芝身上到處的液體。趙英芝不但不惱,反而哈哈大笑。
但現在不是這樣,趙英芝冷冰冰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柳萬鋒的慾望之火瞬間被熄滅了。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不管有沒有錢都不能如此對待第一次來的女朋友,於是誠懇地說:“非常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明天我們就去住旅店,即使借錢也去住。”柳萬鋒身上沒有多少錢,他決定明天跟別人借點錢,一定要安置好趙英芝,讓她高興快樂。
趙英芝看重的不是住宿,而是柳萬鋒的前途,如果沒有任何前途和希望,她去不了沙林市,住高樓大廈又有什麼意思,像柳萬鋒這種狀況,看來是沒有任何希望了。因此,無論柳萬鋒說什麼,她始終一言不發,她不想說,她覺得任何話都是多餘的。
柳萬鋒知道趙英芝生氣了,他不是不想讓趙英芝吃好、住好、玩好,問題是沒有條件啊,現在,他要錢沒錢,要時間沒時間,要住房沒住房,女朋友來了,他根本沒辦法提供像樣的生活,只能委屈在這工棚裡,柳萬鋒十分苦悶,十分痛苦,他第一次感到地位和權力是如此的重要。如果他是專案經理或專案副經理呢,情況肯定不一樣了,至少有專車可用,有專門的住房,不用十多個人擠在一起。但現在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趙英芝生氣。
二人就這樣躺著,各想心思,沉默不語。
半夜時分,天忽然下起了雨,開始是小雨,隨著一陣雷鳴,天上下起了傾盆大雨,天地間變得白茫茫的一片。柳萬鋒沒有料到,外面下大雨,工棚裡面也下起了小雨,被大風颳破的油毛氈,到處是小洞,雨水從小洞裡鑽出來,形成一條條雨簾。
趙英芝是最先發現雨飄進來的。她睡得迷迷糊糊,忽地感到有冰涼的東西不停地落在她臉上,她睜開眼看見雨水從棚頂上不斷地漏下來,被子已淋溼了大半,忙喊:“快起來,屋子漏水了。”
柳萬鋒也察覺到了雨水似乎飄在了臉上,只是太累了,沒有太在意,聽到趙英芝的呼喊,他立馬驚醒過來,發現情況不妙,迅速爬起來去堵漏水點,無奈屋裡到處是漏洞,堵了一個,另一個又漏開了,堵不勝堵,柳萬鋒弄得上氣不接下氣,全身都是雨水。
柳萬鋒正忙得上躥下跳時,頭頂有條塑膠布罩下來。原來是趙英芝果斷地把鋪在床上塑膠布扯了下來,放在二人頭頂上。
“算了,不要搞了,洞太多,沒辦法堵了,我們倆就在塑膠佈下面過夜算了。”
柳萬鋒覺得趙英芝說得沒錯,沒有再堅持,二人坐在溼漉漉的床上,相擁在一起。這次不是說趙英芝願意,只是沒辦法了,被冷風冷雨淋了一下,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涼意,不抱在一起,咋辦?
此刻的柳萬鋒內疚萬分,他覺得十分愧對趙英芝,讓她在如此簡陋的環境下受苦受累,儘管熱血沸騰,但他沒有任何心情了,他只想快點天亮,帶趙英芝逃離這個鬼地方,去條件好的旅社。
外面依然下著暴雨,屋裡是淅淅小雨。在風雨中,二人就這樣相擁而眠。不知什麼時間,雨停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天亮了,二人依然在沉睡中。
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破門聲驚醒了柳萬鋒。外面進來了一群人,衝在最前面的是林梅如。她咬牙切齒:“柳萬鋒啊柳萬鋒,你這個禽獸,你不是說是表妹嗎,為什麼跟表妹睡在一起?”
身後傳來保衛股長賀蘭的聲音:“柳萬鋒,學徒期間就在這裡亂搞男女關係,你知道是什麼性質?”
還有班長劉文成:“柳萬鋒,看不出來,你小子有本事,把自己的表妹都搞上了。”
後面還有更多的陰陽怪調,趙英芝惱了,大聲抗議:“誰是他表妹,誰是他表妹?我是他未婚妻,我們住在一起怎麼啦?你們是誰,憑什麼查我們?”
柳萬鋒怕趙英芝與他們鬧起來,趕緊說:“大家別說了,我承認,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沒地方住,所以住在這裡。”
保衛股長賀蘭發話了:“大家別吵了,是這樣,大家都出去,讓他們二人整理一下衣服,整理好後,柳萬鋒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大家都散了吧。”
林梅如不幹了:“賀股長,不能這樣處理,應該把他們二人抓起來,開批鬥會。”
賀蘭笑了:“你以為還是文革哦,動不動就開批鬥會。柳萬鋒的事,我們專案部會處理的,這個你放心。”
林梅如不再堅持批鬥了,但她還是不甘心,轉眼對柳萬鋒冷冷地說:“柳萬鋒,你這個壞蛋,自作自受,活該。”說完,還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話雖然說出了口,但林梅如的心口還是有點隱隱作痛。昨天,班長劉文成跑來告訴她,說柳萬鋒的表妹來了,她就有點不相信,所以她一直在遠處觀察,正好瞧見柳萬鋒二人在專案部大門口手拉著手去鎮上旅店。
手拉著手,是表妹?鬼才信,是戀人吧。想到戀人,林梅如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她喜歡柳萬鋒,雖然柳萬鋒不喜歡她,但她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柳萬鋒肯定會喜歡上她,二人一定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一直憧憬著這一天。現在可好,他竟有女朋友了。這個混蛋,浪費了我的青春,欺騙了我的感情和愛,害得我空歡喜一場,我要報復,讓他嚐嚐我的厲害。
於是,天剛麻麻亮,林梅如就起了床,來到專案部大門口,準備攔住二人,好好盤問一下。她走到大門口,意外發現不遠處有一個工棚似乎被人為清掃過。她印象中這個工棚是被人遺棄的,無人居住。什麼人把它清掃得乾乾淨淨呢?
她好奇地從門縫中察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負心漢”柳萬鋒與他所謂的表妹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真是奇恥大辱。林梅如怒火中燒,立刻跑去找班長劉文成。
劉文成聽說後,臉上雖寫滿了吃驚,但心裡卻樂開了花:好啊,柳萬鋒,你的死期到了。他有點不放心,又與林梅如一起來到工棚複核了一遍,看到柳萬鋒與趙英芝仍在睡覺,輕手輕腳跑了出來。
劉文成沒多少文化,但在處理這方面事情上還是很清醒的。他知道不能魯莽地闖入,轉身與林梅如一起來到專案部保衛股。
賀蘭聽到彙報,大吃一驚。他知道男女作風問題的嚴重性,柳萬鋒還是學徒期,局裡規定學徒期嚴禁談戀愛,否則開除廠籍。
劉文成與林梅如說得鄭重其事,賀蘭不得不重視。他們三人一起趕往柳萬鋒住的工棚。在去的路上,心裡恨得咬牙切齒的林梅如大聲嚷嚷,引得一大群職工和家屬跟隨。
到了工棚,劉文成一腳踢開房門,林梅如第一個衝了進去,她想跑進去給柳萬鋒一個耳光,賀蘭清楚林梅如的德性,眼明手快,一把扯住她,然後馬上把柳萬鋒帶到了專案部保衛股。他不想林梅如這個臭嘴巴,再惡語傷人。
面對垂頭喪氣的柳萬鋒,賀蘭動了惻隱之心。他說:“小柳,你怎麼這麼糊塗呀,局裡規定你不知道嗎?談就談吧,還把女朋友帶到專案部談,你看影響有多壞。你現在趕緊把女朋友送走,儘量快點清除影響,爭取專案部寬大處理,否則,你會被開除的。”
賀蘭話音剛落,門口傳來了趙英芝的聲音:“不要說了,我走。柳萬鋒,你送我上火車。”原來,趙英芝看見柳萬鋒被賀蘭帶走了,不放心就跟著大家一起來了,只是沒進去,站在門口偷聽。
賀蘭見趙英芝來了,就說:“小趙進來吧。”然後,耐心地向趙英芝解釋了一遍。趙英芝不想聽,對著柳萬鋒說:“算了,不要說了,柳萬鋒你送我走吧。”
柳萬鋒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愣在房間裡,手足無措,腦袋裡亂得像一團麻,嗡嗡作響。
賀蘭見狀趕緊說:“小柳,既然小趙說要走就走吧,我們保衛股有一部工具車,我叫司機送你們去火車站。”
柳萬鋒麻木地上了車。到了火車站,他才意識到他要與趙英芝分別了。望著深愛的女友,柳萬鋒悲涼萬分,他無力保護自己的女朋友,無法給女朋友提供像樣的生活。他內心很絕望,很傷心,禁不住哭了,一顆顆碩大的淚珠順著這張因絕望而久久抽搐的臉緩緩淌落。但他不願趙英芝看到他的淚水,於是背對著她,用手遮住雙眼,讓淚水從手縫中流出。
心情平靜下來一點,他讓趙英芝等一下,他去了火車站附近的商店,他身上還有五十元錢,這是準備去沙林市玩的開支,他用這筆錢買了一大堆吃的用的,然後交給了趙英芝。
趙英芝上火車時,柳萬鋒拉住趙英芝的手,認真地說:“英芝,這次我對不住你,請你原諒,以後我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讓你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你相信我行不?”
趙英芝不知可否地點頭搖頭,隨後與火車一道消失在柳萬鋒的視野中,但趙英芝臉上的失望和不滿,一直停留在柳萬鋒腦海中,弄得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和失落,又一次禁不住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