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大約初一，12歲，國慶節。

下午。

我媽已經大半年沒回家了，她告訴我她出差。她每隔一段時間會給家裡固話打電話。和我聊天。我小學時成績不錯，初一的時候，我成績變很差，性格也不好。由於小學快畢業時，一個男同學追我不成後來天天罵我，結果初一他又和我同班，我超鬱悶。

當時，我爸媽的兒子還有一個月出生，但我並不知道我媽懷孕了。

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爸爸突然主動說帶我去玩。慶祝國慶！我簡直高興極了！我爸爸也是好爸爸！高高興興上了車，我爸開著車，到了海邊，當地著名的碧海銀沙，沒有圍欄，沒有救生員，有小攤販賣泳衣和出租游泳圈。

我爸給我買了一件泳衣，再租了一個泳圈。

我說爸爸你不下水嗎？

爸爸說我不下去，你自己去玩吧。他買了一包花生，找了個躺椅，就在沙灘上躺下了。

這個海灘以前我小時候也和爸爸媽媽來過幾趟，感覺很熟悉，岸上和淺海區有不少遊人也在玩耍，我絲毫沒覺得不妥，也沒有感覺異樣。我高高興興地抱著泳圈下海了。一望無垠的大海！在斜陽下泛著金色的磷光，在海里抱著泳圈翻騰真的是非常暢快的玩耍內容！

玩了一會我開始有點累，我從小在班上偏瘦小，那會還沒有完全發育的身子只有一米二、一米三左右，泳圈是成人的，很大，我就躺在泳圈上，脖子，雙臂和雙腿搭在泳圈上，屁股掛在中間。

十月的南方仍很溫暖，傍晚的陽光暖暖的灑在身上，海風輕輕的拂過肌膚，海浪一起一伏，彷彿溫柔的搖籃輕輕地託著我。我睡著了。

我是被凍醒的，被海浪推到岸邊，屁股貼著淺海區的沙子，才發現天已經變黑了，我四下張望，岸邊有些小山已經全黑了，人群也消失了，我突然害怕起來，趕緊站起來，人都去哪了？我沿著海岸線向左右張望，左邊是更多黑黢黢的山，右邊的天空似乎還有點發白，我想也許下水的地方在右邊，先往有燈的地方去吧！

在海里漂久了，剛起來走都是沉甸甸的，海風冰涼刮在溼噠噠的泳衣上我發起抖來。但是恐懼之下這些都不算什麼，我堅持走了大約有二十幾分鍾，萬幸沒有猜錯，回到了我下水的那段海灘，躺椅都還在，人也還有一些，比之前少了很多。

我又找了一陣，在其中一張躺椅上看見了我爸。他還躺著，旁邊一袋花生。

我喊了一聲爸！

他扭頭看見我說你游完了？

我說剛才我睡著了！漂了好遠！我嚇死了！

他說，噢居然睡著了！回家吧！

多年以來我都沒有在此事上有過什麼想法，直到前幾天看見那個新聞，四個月大的女孩被從五樓扔下後腦積水，父親執意出院說自己孩子吸收天地日月精華，養養就好了。

還有每年都有的新聞，父母帶孩子去泳池，但是玩手機一個疏忽孩子淹死被全網痛罵。

我再想起他這次一生唯一主動帶我出遊，是這樣的，兩人出門，讓一個12-13歲的孩子獨自下海（不是海濱浴場噢，就是純天然大海噢）游泳，不跟著，不盯著，也沒有夥伴，沒有救生員，一直到天黑，孩子沒回來，不著急找孩子。看見孩子回來了，也不擔心，孩子說了情況，情緒穩定，也不懊惱沒有注意安全問題。對我驚恐未定的心情，絲毫沒有打算安慰。

大部分時間，我的心思並不深沉，不怎麼把人往壞裡想。只是現在人到中年有時候回憶起來難免聯想。

還有一次小學，我和小夥伴一起去上補習班，沒手機的年代，我媽讓我到了地方找收費的固定電話打電話回家彙報，我忘了。等數小時後回到家，發現我媽哭的不成人樣，差點報警。我爸完全是不在乎的狀態，沒有半點緊張。沒有發表半個字言論。我媽對我說爸爸說“這樣能走丟就不是我孩子了”，意思表示對我能力的信任。我居然信了噢。我媽真的把我保護的很好。那時我還不到十歲。

我爸爸是家裡獨子，我奶奶從小就對我爸媽的同事說我不是她孫子，說我媽生不出男孩，不守婦道。我奶奶不把我當成是個人，她還一生迫害我媽，所以我對她沒有任何孝順、愛或尊敬可言，我恨她。我想她儘快老去，少禍害我和我媽，結果她活到現在九十幾歲高齡，還可勁抱怨身體不舒服。過年時我不想回去，我爸大發雷霆，說我不知道感恩，我中學的時候都是她做飯給我吃。我又想起那個時候他天天忙著鬼混，我媽忙著生兒子，我好像孤兒似的日子。我去hk做博後的時候，她叫我爸叫我去買安宮牛黃丸給她吃，預防老年痴呆症。香港同仁堂的安宮牛黃丸，幾百塊一粒，急救心梗的，她叫我買給她日常服用，要預防老年痴呆症。如果我夠狠心，就聽話給她多買點，讓她天天吃。

小學的時候，我媽抱著我哭，問我如果離婚了我跟誰，我說跟媽媽。

但說真的我不知道她腦子裡哪根筋不對，也許就是被舊社會束縛了思想，對“離婚”抱有太大的恐懼吧！因為我很早就覺得他們該離婚，因為他們天天吵架，沒有恩愛的時候。有次我在家裡無聊翻書架翻到我媽的日記，媽呀這從懷孕開始我爸就冷待她，她懷著我的時候，我爸自己一個人去看電影，她就自己鬱悶地寫下那些日記。

我大學、研究生的時候談戀愛，我爸從來不問對方是怎樣的人，不關心是誰，也不擔心我遇到壞人。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挑選戀愛物件，我從小缺少父愛，誰對我有點殷勤，我就以為他很愛我。看誰對我追的緊，誰哄我哄的勤快我就選誰，我想他追我追的這麼認真，應該不會出軌吧！我真的怕極了出軌男！為了避免被出軌，我其他沒有任何要求，智商情商相貌家庭出身學歷全無所謂，我根本不考慮自己欣賞怎樣的人，一心找舔狗。結果我一直感情不順，一開始總是選舔狗，結果要麼舔狗變惡犬，要麼就是我根本無法輸出愛。

我要離婚，我爸不問原因，只說叫我不要離婚，還叫我要傳宗接代，絲毫沒考慮當時我所承受的風雨都是對方給的。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否快樂是否幸福，在他眼裡我沒有心、沒有腦，只是一坨行走的子宮，我存在的意義就是傳宗接代。我爸這種爛人基因我根本不想傳下去，早就該絕種。跌跌撞撞，直到三十幾歲，無數徹夜反思，才意識到我要去根據對方的特質是否符合我的期望來挑選伴侶，選優秀的，選我愛的，也愛我的，相互欽慕的，能相互交流的，能講道理的，而不是看誰對我百依百順，看誰更舔狗。我也是運氣真的很好，還好沒放棄，我真的找到了。

那時候對於離婚的女人，社會還是很不寬容。也可能是想我好歹有個爸爸吧，也可能她愛他愛得發了瘋，失去了理智，總之，我媽為了家不散，為了這個爸爸不要出去找其他人生“兒子”，把大學老師的工作辭了，躲到外地偷偷懷孕，就為了給他家傳宗接代，生個繼承皇位的。

這件事情以後我媽就從大學生、十年教齡的大學老師徹底變成了無業人員。她從一顆大腦+心+子宮，變成了一坨純子宮。後來她試過去企業找工作，但是又想照顧孩子和家庭，最終還是保持了無業狀態，自己給自己交養老保險，到了退休年齡，她高高興興地告訴我她每個月可以領八百塊退休金了！我當時還在讀研究生，我還挺為她高興！也算有保障不是嗎！

前幾天聽說她當年的同事現在退休金是每月一萬六。更勿論大學教授的社會地位光環、榮譽感、桃李天下的成就感和附帶的福利。我媽只當了十年大學老師，當年的學生有些已經執政一方，或在各自領域獨領風騷，還惦記她這位好老師。當年的同學，也都念著她的好。我爸別說學生了，同學都沒幾個搭理他的。

還好沒有竹籃打水一場空吧，還真的給她37歲懷上了男孩。就他快出生的時候，我爸唯一一次獨自帶我出遊，在兒子臨盆前夕，上戶口是個頭疼問題，一個姐姐顯得那麼多餘和礙事，去海邊讓姐姐一個人獨自下海野泳，游到睡著、漂很遠、到天黑。

有時候我看新聞很多父母帶孩子很潦草，會調侃這些孩子活下來全靠運氣。我以為我和他們不一樣。

原來我自己才是那個全靠運氣活下來的可憐蟲。

後來我弟弟出生了，此前我並不知道我媽懷孕，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他們保密工作做的真好，看著橫空出世的小寶寶，他才是這個家的根啊！我突然開始發奮讀書了，我有了那種無依無靠、只能自我拯救的感覺。萬幸我媽支援我一直到博士畢業，我還遇上了很好的導師，推著我畢業，找工作很幸運海投簡歷進入科研單位工作，還得到購買經適房的機會。入職後，媽媽她說心裡懸了一輩子的石頭終於落下了。我也有這種感覺，懸著的一口氣終於可以放下了。

神奇的是，付出很大代價得到的弟弟，出生後並沒有得到我爸什麼寵愛。他把他丟在月託兩百五的辣雞托兒園，每次我和我媽去看他，他都好像得到救贖者恩寵一樣珍惜，每次我們離開的時候他就哭，殺豬一般嚎哭，聲嘶力竭滿臉通紅全是鼻涕眼淚，好像一次次被全世界拋棄一樣。成長過程中，我爸也根本沒有采取什麼與養育我時的漠然態度有太大區別的養育態度。

這種悲催的童年導致弟弟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性格陰鬱脾氣古怪，並且因為一直覺得我媽虧欠他，我媽也確實覺得虧欠了他，他變得很暴戾、任性、憤憤不平、為所欲為。沉迷上了打遊戲，不想學習，打遊戲兩眼發直，對媽媽嘗試勸說的反應就是動不動就粗口成章，眼露兇光。我媽心有愧疚，捨不得打他罵他，有一次暑假我回家他滿嘴髒話瘋狂噴我媽，我把他按在地上瘋狂地抽他大嘴巴子，我說媽媽為了生你自己一生都毀了，雖然這不是你的錯，但你錯在竟然一直利用她的愧疚和善良，怎麼可以這麼無恥？這是他一輩子唯一一次在家捱打。也是我唯一一次打人。我感覺確實也把他震驚了。我自己也很激動，哭的比他還厲害。我媽也在一旁哭唧唧的，不知道是為自己悲哀，還是心疼兒子，還是被我嚇的。我爸當然是不在的。他總是不在。

其實他本身對於出生無法選擇，這方面他並沒有錯，但我希望他能正常點，不要一輩子揪著那些坎，那些大人的錯，翻來覆去地炒，藉此逃避現實、拒絕長大。我媽的無私輸出再次拯救了又一個孩子。在我媽的不斷的鼓勵下，他逐漸有意識地開始自我調整。還好他現在在八大美院讀書，談了女朋友，兩人計劃著以後也讀研究生，也去高校或研究所工作，在校讀書期間還參加學生幹部工作，參加比賽也時不時拿獎，與我雖然因為從未共同生活，並不親密，但至少交流很友善。他被長期丟在廉價辣雞全託的童年陰影，現在對他的影響是怎樣的，我說不準，也許逐漸克服了，也許只是埋藏在心底。

這麼些年我爸幹嘛去了呢，他也離開了高校，幹了別的工作，一直搞破鞋，搞到退休前兩年離開領導崗位，我媽收回經濟管理權，他又老又窮，沒人搭理他了才結束。退休後天天打麻將，回家好像坐牢，我真不理解他為什麼一直不肯離婚，也許就是賺著我媽伺候他這份好處吧，是啊，都這樣了，一輩子沒煮過幾頓飯，一輩子沒洗過幾次衣服襪子，誰要伺候一個糟老頭子呢？他被抓後再次搞破鞋的事情是我發現告訴我媽她才知道，那次我才知我爸以前就幹過這種破事。qq聊天記錄是我有一次去他辦公室列印材料開電腦自動登入看見的，我的xx給你吃，這樣來來去去的對話從我爸的辦公鍵盤發出去。我的血管裡有他一半的基因我真覺得噁心。一度覺得應該讓他的基因在我這一代斷絕最好。

游泳的事情，我前幾天和我媽說，她才知道，她直接爆了一句粗口……但是很快又很剋制地讓我別亂猜。然後我告訴她，我是剛剛才想到這種可能性的。她一邊說讓我別亂想，一邊說我果然遺傳了我爸的沒心沒肺。

她到底是希望我意識到呢，還是希望我永遠不要意識到呢？

我想她真是一個非常矛盾的女人。

如果我沒有意識到，可能已經死了（雖然現實是我真的一直沒有意識到，卻憑運氣活了）；如果我當時早早意識到了，也許我會長成另一個人的樣子，對世界充滿敵意樣子吧。極端的例子，就像《隱蔽的角落》裡那個高智商的小男孩，和媽媽一起被爸爸拋棄了以後寒了心，逐步讓爸爸、異母妹妹和二媽都莫名其妙地死了。

看見別人的爸爸我真的很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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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今年我媽摔傷骨折，我在外地工作，弟弟在外地上學，我爸竟然做到病榻床前照顧忙前忙後，我媽超級無敵驚訝。她心疼他年紀大了熬不得，還是找了護工。他就每天去看看。她感動得稀里嘩啦，天天念他的好。我休假幾天回去看她，她總說沒事沒事，叫我們放心回去工作，別耽誤了實驗…她說我爸照顧得她非常好，她非常意外非常開心。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她容易滿足，還是她希望我安心工作不要擔心。

我頗感意外，難道他終於長出一顆心了嗎？

我媽真的是一個超級容易滿足的人。骨頭斷成三截，兩根鈦板九顆釘子橫貫骨髓切開又縫合成兩邊蜈蚣狀。每次問她恢復怎樣，她都高高興興地說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呢。我爸現在負責買菜回家，扔垃圾，回家吃飯頻率變高了，她高興的跟什麼似的。

他倆都不在家的日子裡，她以前四五本日記我都翻了，全是婚後生活的遭遇和不快，現在她給我回憶起竟然說我爸剛結婚時對他和我超級好。以前大學老師收入低，他大夏天週末出去掙外快，當星期六工程師，捨不得買礦泉水喝一口，也要把週末兼職收入交到我媽手上。攢錢買冰箱，買腳踏車，還給我買彩色的引進版十萬個為什麼。她總是念念不忘，說很多遍。那套十萬個為什麼我確實記得，我很喜歡，翻的都爛了，很多科學常識都是從中學到的，什麼紅藍色盲、什麼球形閃電。

至於那幾本日記裡的那些苦悶和傷心、孤單和委屈，竟然全被她忘得一乾二淨了。彷彿是別人的日記似的。

也許我真的不理解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