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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光時刻」主題徵文 二期#

01

22年前的那個深秋,陣陣涼風掃過,樹葉被裹挾著竄起來,然後又有氣無力地打著轉兒匍匐在地,像極了總是暈暈沉沉的我。

頭暈得厲害,我餓,妹妹更餓。

一不留神,妹妹就爬到豬圈裡搶豬食,我把妹妹安置在床上,想趁著奶奶和阿爸不在家,摸進廚房碰碰運氣。

碗櫃裡,有半個出了黑斑的饅頭,揭掉皮,裡面是灰白色。我把它掰成兩半塞進衣兜,正要興沖沖地去找妹妹,就聽到堂屋的門被推開了。

我閃到門後,透過門縫,看到了奶奶和阿爸前後腳走進屋。

奶奶四下張望,問妹妹:“你姐去哪兒了?”

妹妹脆生生地回答:“跟小胖子他們上山了。”

“你看,那賤人可生不出好東西,只顧自己玩,連妹妹都不管。”奶奶有些生氣,她嘴裡的賤人,是我媽的名字。

阿爸不語。

奶奶又說:“還是得生,總歸得要個男娃才行,多了咱家又養不起,剛商量好的,你可別反悔。”

阿爸眯著眼睛,猛吸了一口煙,對奶奶說:“阿媽你看著辦吧,我去後院鋤雜草。”說完,他邁著大步去了後院。

奶奶從房間裡拿出一塊長長的灰布,像包粽子似的,包裹著瘦小的妹妹,妹妹蹬著小腳喊著“奶奶”。奶奶一番忙活後,抱著不再吭聲的妹妹出了門。

我逃回房間,鑽到床底下,掏出屬於我的那一半饅頭,狼吞虎嚥吃下去。

妹妹是個癱子。在我印象中,奶奶這是第一次抱妹妹,雖然頭腳抱反了,抱得好像很不舒服,但總歸是抱了。

我想不明白:奶奶抱著妹妹幹嘛去?

02

又餓又困,頭昏沉沉的,我就在床底下睡過去了。

迷迷糊糊之間,聽見“啪”地一聲,堂屋的門被踢開了。我從啃著饅頭的白日夢,回到了現實中的床底下。

阿媽哭喊聲和阿爸的罵聲交織在一起,亂糟糟的。

我剛爬出床底,就被阿爸拽住了領口:“你死哪兒去了?妹妹都被你看到水塘裡了!”

阿爸像扔磚頭一樣,把我狠狠扔了出去,我痛得就像全身散了架。奶奶火上澆油:“都是你禍害的,老么連命都丟了!”

爸爸的怒氣,讓我不敢承認偷過饅頭,“老么連命都丟了”這幾個字,卻像另一塊磚頭,只砸得我神經短路,望著斑駁的天花板發痴。

阿媽一把拉過我:“你咋不把妹妹看好?”

我為什麼不把妹妹看好?為什麼要進廚房偷饅頭呢?妹妹真的死了嗎?

我叫著“小妹”起身便要往外跑。阿媽抬高了手便要打,手停在空中晃了晃,又一把將我抱在懷裡大哭。

奶奶和阿爸破天荒地,沒有因為我做錯事而狠狠揍我。

再見妹妹,她已成了祖墳附近的一個小土堆,簡陋得連個記號都沒有。

無數次,我坐在小土堆旁邊,在心裡問她:奶奶幹嘛要抱走你呢?你一個癱子,路都不會走,咋就爬到水塘了呢?

當年我只有六歲,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答案一直在改變。

03

媽媽並未再生出一男半女,我成了家中唯一的孩子。

妹妹走後第二年,我有幸走入校門,接受九年義務教育,我還幸運地得到一位熱心人士的資助。這些資助,就成了全家的額外收入,我自然也吃上了飽飯。

也許是吃上飽飯後,我有了氣力,精神好了,頭暈病便不常發作。

上學可以不捱餓,這讓我對學習充滿了熱情,但是,當知識與認知發生碰撞時,困惑便產生了。

例如,老師和書上都說:孩子是祖國的花朵,孩子是父母的寶貝,我們都有慈祥的爺爺奶奶,家是溫暖的港灣……

我很困惑:我算是家裡的寶貝嗎?如果妹妹在,妹妹也算家裡的寶貝嗎?

每次我去黃土堆,向妹妹傾訴心中的困惑時,那天的情景,就會像過電影一般在我眼前閃過。所以,直到今天,我依然能把那天發生的事講清楚。

可惜,我只有一位聽眾,就是阿媽。

上二年級的那年,我把一棵小樹苗,種在妹妹的土包旁做了個記號後,鼓足勇氣向阿媽講了那天發生的事。

然後,我滿含期待的注視著她。阿媽只是放下手中正在納的鞋底,抹了一把眼淚,然後叮囑我忘記這件事。

她還能怎樣呢?阿媽就像土牆邊突兀生長的蘑菇,只要得罪了阿爸和奶奶,她就沒有好日子過。

從那天開始,讀書對我來說有了新的意義,因為老師說,讀書能讓你們變得強大,強大了才能保護自己。

所以我要變強大,至少要比媽媽強大。

04

努力總會有回報。

在中考中,我成了全村300多戶中,第一位考入縣重點高中的娃——還是個女娃。

我和阿爸的大名,被寫成碗口大的紅字,出現在鎮小學、鎮初中和村委會的白色牆壁上。

鎮上的幹/部/在村長的帶領下,帶著米麵油和錢來道賀。我爸作為典型,被戴大紅花與他們一一握手,並拍照留影。

這讓我們村炸了鍋,也讓最遠只到過縣城的父母以及奶奶,倍感光榮。

在鄉親們的口中,我就是戲曲裡的女狀元、花木蘭,將來不但能考進大學,還能被封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官。

聽得多了,阿爸和奶奶對此深信不疑。

阿爸不再罵阿媽是“不會下蛋的雞”,還會主動往我手裡塞零錢。奶奶對我的吃喝也開始上心。

這些改變,讓我慢慢感受到了傳說中“港灣”的溫度。

18歲那年,我如願考上一所如雷貫耳的大學。村裡出錢辦了酒席,阿爸和我戴上了大紅花,被架上了主賓席。開席前,村長遞上大喇叭,要求阿爸做養女心得的演講。

阿爸雖然講得語無倫次,毫無邏輯,但陣陣掌聲讓他一整天都紅光滿面。

當他說出“男女都一樣”時,我一陣恍惚,彷彿妹妹在豬圈扒米糠,以及奶奶打包妹妹的情景,就發生在昨天。

這個年紀的我,早已明白了妹妹的死因。可越是明白,越不願意讓到手的溫情變成鏡中花,水中月。

於是,那骨瘦如柴,寧死都要保護我的妹妹,漸漸成了我最想遺忘的親人。

05

大學畢業後,我進了一家效益很好的企業。我帶著家人看城市的繁華,帶他們去周邊旅遊,給他們買電視廣告上的東西。

每一次從城裡返鄉,阿爸都會在鄉親們面前,把他的見聞添油加醋地吹噓。奶奶面上不張揚,對我媽卻有了笑臉。

一團和氣的家庭氛圍,把我童年那些苦澀的記憶,鍍上一層五光十色的毛玻璃。不知從何時起,再想起童年,我更願意相信,我就是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寶,是被寵愛長大的。

在我27歲生日宴上,奶奶無比欣慰地說:“幸虧你妹妹去了,不然,你混得再好,她也是個拖累。”

阿媽壓低著頭吃菜,阿爸稍一遲疑,也點頭表示認同。

“唉,她沒享成你的福,但不會拖累你,也挺好!”奶奶隨口這麼一說,妹妹便死得合乎情理,問心無愧了。

我細一琢磨,居然也認為:“是這個理”!

如果說,家人們對親人的愛太過功利。我又何嘗不是?承認了人性的自私,妹妹的身影,漸漸地在我的回憶裡自願淡去。

06

生活就像多變的天氣。

濃重的烏雲剛被捲走,驕陽又把整個世界裝進了蒸鍋。我坐在開著空調的醫院裡,內心悶成了另一口蒸鍋。

一個小時前,我平地扭了一跤,把頭磕到了柱子上。腳沒有多疼,頭卻痛得像要裂開,倒在地上沒法行動,一個路人把我送去了醫院,照顧我做了檢查。

我頭部的CI上,有兩根白色線狀物,醫生推測,可能是兩根“縫衣針”。

醫生是推測,我的腦海裡,卻清晰地現出了兇手的形象。美化過的童年,被這兩根針瞬間戳破。

我向醫生確認:“針扎進頭部,人會癱瘓嗎?”

得到的答覆是:“頭暈、癱瘓、成植物人,都有可能,要不怎麼說你運氣好呢?”

我為自己慶幸,也為妹妹的不幸而悲哀。

我盯著醫生,久久說不出話來。

醫生可能以為我被嚇到了,好意提醒我,不管是什麼東西,它都在往神經線上靠,得儘快安排手術,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手術期間,需要一位家屬待命。我並不認為我的家人中,誰能被信任,一定要選,也只得選阿媽。

我給阿爸打電話,說我頭暈病犯了,正巧要去外省學習,要求阿媽跟著去照顧我。

“好,好,我讓你媽搭最早的一班車過去,你要努力工作,但也要照顧好身體啊……”一聽說我頭暈病,阿爸慌得聲音都打顫了。

我想,他大概真的很緊張我這個女兒吧,但是,也只能是猜測了。

07

躺上病床上,我細細地回憶那個有妹妹的童年。

她才三歲,便知道撒謊保護我這個姐姐。如果她能好好活著,她應該能把生活過得很好吧?

童年失去了濾鏡,回憶便如錐心般殘酷。

妹妹如貓仔般瘦小的身軀,是被有意餓出來的,要不是我和媽媽把自己的飯撥給她,她怕是早就沒了;

妹妹爬到豬圈跟豬搶食,阿爸和奶奶從不理會,只有我和阿媽防著;

我還看到妹妹一邊哭喊,一邊徒勞的蹬著雙腿。透過灰布,我看到妹妹那雙絕望的眼睛,一直盯著我。

妹妹的無助和絕望,透過時間和空間到達了內心,我趴在枕頭上哭得撕心裂肺。

頭痛了起來,才把我拉回生活。

為了給妹妹一個公道,也為了讓我內心獲得安寧,我做出了一個有違人倫的決定:養好病以後,我要告他們!

阿媽知道我腦袋裡可能有兩根縫衣針時,她的震驚也只是停留了片刻,只是雙手合十,一遍遍地重複著:“對不起,阿媽對不起你,對不起老么……”

可惜,所有的“道歉”都是馬後炮。妹妹,回不來了!

我做完手術養好傷,帶著法醫回鄉下,取屍骨,做鑑定。鄉親們竊竊私語,有的指指點點,有的對著我破口大罵。

哪怕在妹妹身上也找到了兩根縫衣針,他們依然在罵罵咧咧,我還是那個“忘恩負義的不孝女”。

也難怪,在那個年代,一個女孩子不正常死亡,不是很正常嗎?

08

我和妹妹體內的縫衣針,只是證據的一部分。

我當年只有6歲,相距事發過去22年,對於律師和法官來說,這段記憶已經被歲月修飾,無法作為依據。

意外的是,在法庭上,阿爸直接承認了我口供的真實性,奶奶稍做抵抗後,也對罪行供認不諱。

奶奶被押解出法院時,突然扭過頭朝我喊:“你到底不是個帶把的,所以並不為咱徐家人著想。不過,好在你比咱村的男人能耐,你能活下來,我也算對得起老徐家。”

奶奶是在怨我,也是在誇我,唯獨沒有對妹妹的悔恨。所以,我可以原諒奶奶,但我不能代替妹妹原諒奶奶。永遠不能!

09

我去探望阿爸,兩個月未見,他佝僂成了一隻蝦米。

阿爸抓著我的手說:“我真的沒想到,妹妹是被你奶奶扎癱的,真不知道啊!這些年我時常會想,如果你妹妹活著,說不定長著長著身體就好了,然後像你一樣聰明能幹,我也後悔啊……”

我打斷了阿爸的話:“您還不到50歲,在裡面一定要保重身體好好改造,我等著您出來,到時候我還給您養老!”

“我的么妹啊,我的好么妹,阿爸害了你啊!”阿爸砸著拳頭,嚎成了一匹北方的狼。

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地認為,他是值得被我守護的家人。

阿媽越來越抑鬱,我以為她是恨我六親不認,沒想到她說:“我很羨慕你,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也羨慕你有能力幫妹妹做事……”

因為各種客觀原因,阿媽沒有辦法選擇“為母則剛”。

相比之下,我的順遂有太多的偶然性,但是,我為走出大山而奮鬥的十餘年寒窗苦讀,也佔了主要因素。

可見,有些弱小是無能為力,有些弱小則是守著貧瘠的心,過著隨波逐流的生活。

卸下了往事遺留下的包袱,我一身輕鬆。

回憶裡的妹妹,終於有了燦爛的笑臉。接下來,我會代替妹妹好好生活,並好好照顧餘生都會活在愧疚中的阿媽和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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