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光時刻」主題徵文 二期#
01
華莊近在眼前,我的腳步卻有千斤重。這次,我是奉老公陳梁的命令,回來“處理”家人的。
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倆字時,滿臉滿眼的嫌棄。他說的處理,是要把我年邁的奶奶和一對傻子爹媽送進養老院。
我去看過,陳梁聯絡的那家說是養老院,其實就是私人託老所,環境髒亂差,工作人員還都愛搭不理,看著就讓人不放心。
在家裡,陳梁的話就是聖旨。他如今成了連鎖超市的老闆,整日牛氣哄哄,再不是當初那個和我起早貪黑打拼的男人。
我和陳梁商量:“要不,選個條件好點的,這樣我也安心。”
陳梁皺起眉頭:“你腦子沒毛病吧,條件好的要花多少錢?又不是親的,管他們就不錯了,裝什麼聖/母?”
我哽在原地,只能聽陳梁的,能掙錢就有話語權。誰讓我聽了他的話,三年前回家做了全職太太呢。
讓我底氣不足的,還有心裡藏著的隱秘。這秘密攪得我寢食難安,我無法張口也不敢張口。不說,又覺得對不起他,心像熱油裡滾了幾遭。
站在家門口,正猶豫著進不進門。隔壁花嬸瞧見,咋咋呼呼跑過來:“春兒,你可算回來了,你奶奶這回犯病,看著不太好。她年紀大了,操持不動了,你呀還是接他們上城吧。”
我心下苦笑,我又何嘗不想把爹媽和奶奶接到城裡,月前還悄悄在隔壁小區尋了一處兩居室的房子,打算買下來安置家人。
剛跟陳梁起個話頭,就被他直接否了,還提出個解決方案,送進養老院一了百了。
02
我嘆口氣,推開門進了院子。傻爹坐在門口看著,張著大嘴啃煮熟的苞米棒,吃得呼哧帶喘的傻媽,一串鼻涕垂下來,掛到傻媽的苞米上,他趕忙呼擼掉,還拿黑乎乎的手給她揩了一把鼻子。
房裡的奶奶聽到動靜,在裡面喚道:“是春兒吧?春兒回來了?”
我三步兩步跑進屋,奶奶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面容枯黃。奶奶一手把我拉扯大,如今重病在床,我心裡針刺樣難受。
我本不是華莊的人,36年前的冬天,奶奶剛開啟院門,腳下就踢到個布包,開啟一看,是個皺巴巴的小人兒,碗口大的小臉凍得青紫。
奶奶左右看看,大霧下,一個人影也沒有。她心裡樂了,真是想啥來啥。前兩天,剛和村裡婦人唸叨,說要討個孩子回來養,轉過天就有人把孩子送上門。
所以,我打一落戶華莊,就註定是為這個家託底的人。
寡居的奶奶,帶著一對傻子,再加個孩子,日子過得多艱難,可想而知。我十六歲前沒穿過新衣服,都是奶奶從別人家撿的。
跌跌撞撞中,我讀完了高中,沒再考大學,進了市裡的紡織廠做起女工,就是在那時我認識了陳梁。
那時,陳梁是個老實木訥的維修工,長相一般,孤苦伶仃的。廠裡女工都瞧不上他,拖到三十了,還沒找物件。我也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格格不入,兩個孤單的人一來二去走在了一起。
結婚前,我把家裡的情況告訴了陳梁。他信誓旦旦地說,我的家人也是他的,兩個人一起努力,總比一個人強。
當時,把我感動得熱淚長流。
03
結婚後,我倆過了幾年其樂融融的小日子。那時,陳梁對我很體貼,問寒問暖,添衣加飯,這讓從小粗粗拉拉的我特別滿足,每天的日子都是暖哄哄的。
隨著倆人先後辭職,白手起家幹起了小百貨店,後來又發展成八家分店的連鎖超市。日子越過越紅火,夫妻之間卻再也不是從前那感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陳梁看我的眼神,透出冷淡,是那種膩歪的冷,尋不到半絲溫度。
我甩甩頭不去想這些糟心事,既然回來了,就好好收拾收拾家裡。奶奶病了這些日子,傻爹媽身上的衣服都結了厚痂,頭髮粘成片,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燒開一大鍋熱水,我準備給傻媽洗洗。傻爹媽並排坐在門框上,貼得緊緊的,傻爹還伸手從旁邊磚縫裡揪下朵小黃花,順手別在傻媽的耳根後,她樂得像只鳥雀。
恍惚間,我竟生出羨慕,為倆人那種單純的快樂,和純粹的好。
04
記事後,我聽花嬸她們閒聊才知道,傻爹從出生就傻,奶奶本想管他吃穿就夠了。可,腦子不靈光卻並沒影響他身體發育,長到20多歲,他竟開始對莊裡的女人感興趣。
在夏夜乘涼的院場上,傻爹東遊西逛,悄悄捱到光胳膊光腿的小媳婦跟前,猛地摸一把,惹得捱了好幾頓打。
奶奶想想不是個事,託人給他說了個同樣痴傻的媳婦,從孃家人把傻媳婦歡天喜地送來那天起,傻爹就日日眉開眼笑,有點好吃的,他先送到媳婦嘴邊。外邊小孩子惡作劇扔來的小石子,也都被傻爹擋在身後。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記憶猶新。那時,我已經十來歲,有天放學回家,傻爹嗚哩哇啦大發脾氣,額上青筋暴起,要去摸牆角的鐵鍬。要不是奶奶死活攔著,指不定會幹出什麼事。
過後,在奶奶和花嬸的談話中,我聽懂了,傻爹去村口小賣部買糖果的功夫,傻媽被村頭的老光棍騙回家,佔了便宜。傻媽褲子沒繫好,就跑回家學給奶奶聽。
奶奶對著花嬸嘆氣:“那老混蛋家,人口多,家門壯,去討公道能討出個啥?家裡老的老小的小,還有一對傻子,得罪了他們,在莊裡討生活就難了。”
自打傻媽吃了虧,傻爹就天天把她拴褲腰帶上,走到哪帶到哪兒。絕不讓她離開視線一步,腦子竟似靈醒了些,他還會騎上三輪車趕集給傻媽買糖葫蘆,水煎包。
兩個人比之前還要好,像一對連體人。有一年冬天,傻媽乘家人不注意,偷跑出去玩。跟著村裡調皮孩子跑到河邊溜冰。
傻爹找到她時,她身下的冰面正刺啦啦咧開好幾道縫,還沒等傻爹把她拽回來,她的半截身子就陷進冰水裡。
傻爹急了眼,拼命往外拖,無奈整日大吃大喝的傻媽體重太沉,上半截身子趴在冰上一動不動。傻爹跳進冰水裡,費了半天勁,才把傻媽送上冰窟。
若不是村人來得及時,凍得沒了知覺也累得沒了半絲力氣的傻爹,恐怕就上不來了。
05
結婚後的我,看著整天傻樂呵的媽,心裡邊說不出什麼滋味。
上學時我曾經特別排斥她,現在卻心生羨慕。我們娘倆有過相同的遭遇,傻媽得到的是傻爹更多愛護。而我自己呢,後果都不敢想。
這是我心裡藏了一年多的秘密,想起來就心悸。
我永遠忘不了那晚的月亮,忽明忽暗的,透著詭異。那天,三店有個小妹家裡出了事,我臨時過去頂班,店員下班後我不知不覺落了後。
出門後整條街都靜了,正當返身關店門,有隻手突然捂上我的嘴,被拖拽著進了店後的小巷。對方捂得很嚴實,在驚懼之下,除了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根本看不清長相。
等我失魂落魄回到家,陳梁已躺在他的床上呼嚕震天了。那之後的很長時間,我夜裡都會做噩夢。好幾次我想告訴陳梁,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陳梁本就冷淡,回到家也是一副勞苦功高的做派,近幾年更是越發看我不順眼。這種事,怎麼說出口?說出來,陳梁會是什麼反應,我猜得到,十幾年的夫妻,對他了解到骨頭裡。
我嘆口氣,手上忙活著給傻媽洗頭,傻爹在一旁轉來轉去打下手,熱水澆到傻媽頭上,她癢得咯咯笑,傻爹也跟著樂。
我的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又一陣心酸,進了那家養老院,他們還能有這樣的笑容嗎?奶奶還病在床上,一切都需要我,我又怎能把他們往養老院一扔,來個眼不見心不煩,我做不到。就算是狗窩,也是守護我長大的家啊。
我決定帶上奶奶和傻爹媽回城,又用私房錢買下了當初看好的小兩居。
06
住進新房子,傻媽特興奮,抓起花窗簾嘎嘎直樂。許是心情放鬆的緣故,奶奶的病都見輕了。我不敢怠慢,還是把奶奶送進醫院,卻不放心傻爹孃獨自在家,叮囑了又叮囑,為他們定好飯店,定點來送飯送水。
在奶奶住院的第三天,家裡還是出了事。在村裡跑慣了的傻媽,在高樓上待不住,鬧著非要出門玩。傻爹拗不過,牽著她出門。一個不留神,她竄到大街上,被一輛小車撞了。
傻媽躺在血泊裡,傻爹哇哇大哭,嗓子都吼啞了,肇事司機打了120。傻媽進了醫院,躺進重症監護室。傻爹不吃不喝陪著,蓬頭垢面地蹲在監護室門口,誰拉也不走。
我沒辦法,只好帶了飯來醫院,想讓傻爹吃口熱的。他卻吃不下,餓極了只喝點水,沒兩天他就瘦得不成樣。我心裡酸澀,淚腺也敏感起來,動不動就淌淚水。
到底是瞞不住,陳梁跑來醫院,一見我就吼:“讓你送養老院,你倒好直接給弄回來了。現在滿意了吧,你不知道重症監護室是吃錢的祖宗啊?我看你就是自找的,好日子活膩了。”
我辯解:“還有肇事司機呢,能賠些錢。”陳梁嗤笑:“你腦子也被撞了?那傻子是闖紅燈,人家司機沒責任,要賠錢也是出於人道主義,象徵性的,能有幾個錢,還不是花我的錢。攤上你,還有你們家,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陳梁叫囂著,讓我斷了從他那拿錢的念頭,瞞著他買了房子,他還沒找我算賬呢。陳梁的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我一陣噁心,掏出紙巾狠狠抹去。
我看著那張因憤怒猙獰的臉,心裡卻出奇地平靜,面前這個男人早已把我還有我的家劃歸為垃圾,恨不得除之後快。
人一發達,就得了健忘症。他忘了,現在這些家業,他如今趾高氣昂的資本,都是我幫他一點一點積累的,裡面傾注了我多少心血。
創業之初,是我盯在店裡,發高燒也不塌架。討要欠款也是我打頭陣,沒白沒黑地拼,才有了後來的連鎖店。
我的付出一點不比陳梁少,到頭來我卻要看他的臉色過活。這樣的日子,比油鍋還煎熬。
08
傻媽沒能熬過去,傻爹攤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安葬了傻媽後,傻爹一直鬱鬱寡歡,在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無憂無慮的笑。
他整日坐著發呆,飯也吃得很少,精神頭大不如前,腦子更遲鈍了,穿上上衣,又在外面套了件大紅T恤。
我想去幫他脫下來,他卻死活扯著不放手,推了一個趔趄,嘴裡嚷嚷:“你媽最喜歡這件衣服,我穿上她就笑,笑得可好看了。”
我潸然淚下。傻爹與傻媽這輩子,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卻比誰都幸福,他們的眼裡只有彼此,再也看不見別人。那種感情,像秋日的藍天一樣純粹,純粹得令人心顫。
再看自己,就算我身體健全,還有了錢,過上了闊太太的生活,到頭來又怎樣?還不是夫妻離心,活得憋屈,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奔頭?
我翻看著壓在抽屜底部的一沓資料,那是陳梁在外面養下私/生/子的明證。看來,是時候從生命裡剔除一些東西了,就像挖掉腐肉才會獲得新生。
我慶幸沒說出那段屈辱遭遇,否則,等待我的除了羞辱,還會有將來無盡的扯皮。
以前的我,貪戀與陳梁一路走來的不易,都是苦孩子出身,我們相互慰藉,彼此扶持,才有了今天這份日子。我總想著,我看重的想必在他心裡也有同樣分量。
所以我寧願做一隻鴕鳥,祈求明天一覺醒來,他又變回那個知冷知熱的陳梁。
那時的想法怎麼那麼傻,人心最莫測,變了就是變了,又怎可能迴歸?
我也看清了自己的心,自始至終我想要的,不過是有一個男人,天天能看到他,冷了他會幫我加衣,熱了會為我打扇。我在廚房裡忙出滿頭大汗時,他遞過來一條毛巾,再有個暖心的笑臉。哪怕每天粗茶淡飯,我也心甘如怡。
我把那沓資料扔在陳梁面前時,他的臉瞬間變成一張調色盤,驚嚇,慌張,冷汗涔涔。他先是求我,見我毫不鬆動,他又開始威脅我。可惜我決心已定,不吃他那套。
陳梁就是個紙老虎,最終沒費什麼力氣,我拿回了超市的絕大部分,念他多年為超市盡力,打發他一間,也算對得起夫妻一場。以後的日子,我打算把所有過往全放下,守著超市,還有奶奶和傻爹,踏踏實實過日子。所謂的現世安穩,便是如此吧。
我承認,在感情上,我比不過傻爹媽,那種不摻雜質的好,一直是我心之所向。往後餘生,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但我很想試一試。
如果遇到那樣一個人,我肯定不會放棄的,祝福重生後的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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