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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

(一)

  黃海邊有座小龍山,連綿起伏三道嶺。每道嶺上頂著百十畝小平原,平原的四周分佈著大片大片的老梨樹。按說,這裡又有聚寶盆,又是搖錢樹,該富得冒油吧?可是由於山嶺上只掛著幾條彎彎的羊腸小路,連黃牛爬著都費勁,鐵牛更是牆上掛門簾——沒門兒。海邊的男勞力又多是漁民,靠幾個婦女頂不下這麼多活兒,結果,荒了不少地,爛了不少梨,捧著金飯碗,還時常向國家要飯吃。自從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東風吹來後,海山大隊黨支部就橫下一條心,開出機耕路,解放勞動力。開路的活女子隊的姑娘們大包大攬搶走了。

  女子隊三十幾號人,全是二十露頭的女兒身。海邊的姑娘皮色黑,差不多一個模樣兒。不過,老誠的隊長姜華好像更黑一點兒:圓圓的臉腮黑中透紅,細咪的眼睛黑裡閃光,粗長的髮辮黑中透亮,處處帶著海邊姑娘特有的美麗。自打她十八歲那年踏出高中校門後,就一頭扎到這海邊的山窩裡,六年來,她泥裡水裡下得去,風裡雨裡幹得潑。並把喝的文化水兒全倒了出來,灑在農村的土地上。在夜校裡讀書,她的聲音像唱歌,大人小孩聽著不瞌睡;她辦的黑板報,又有詩,又有畫,姑娘們看了下地格外來勁。她人賽著小龍山的松樹長,覺悟伴著海里嘩嘩的潮水增,黨支部見她是棵好苗子,就培養她入了黨。推選她在黨支部裡分管婦女工作併兼著女子隊的隊長。她常年勞動在小龍山上。收種莊稼,看管果園,忙了時,就吃睡在幾間平頂小草屋裡。這次正值秋尾攬下了開路的活,姜華帶領著姑娘們扛著行李捲,帶著開山劈石的傢什進了小龍山。

俗話說:“三個婦女一臺戲,”這話兒有幾分道理。在進山的第三個傍晚,第一臺劇就緊鑼密鼓地開了幕:在伙房的院子裡,姑娘們三一堆,五一簇地在搭拉著腦袋吃飯,二組長菊香和翠花東窗外一個,西窗外一個站著抹眼淚兒,每個姑娘的臉上都掛著厚厚的陰影兒,屋裡屋外,靜悄悄,沉寂寂,空氣好像凝結了似的。後到家的姜華和副隊長大秀憑經驗,就感覺出這裡剛剛發生過一場“激戰。”大秀是個直筒子脾氣,心急口快,嘴角又缺少兩個把門兒的,闖進來一見這沉悶場面,就扯旗放炮地吆喝起來:

“這是怎麼啦?這又怎麼啦?”誰也沒有答她的話茬。姜華悄悄扯了她一把,正好春鳳遞給她一個饅頭,她只得抓過去胡亂地嚼起來。姜華熟悉這場面,用目光急速地掃了掃交戰的雙方:菊香抹乾了眼淚,兩手在絞著辮子,翠花在兩手捂著臉,鼻涕淚水從指縫間滴落到地上,看來雙方的火力還挺猛呢。姜華想盡快趕跑院子裡的緊張空氣,別因個別人的爭吵影響更多人的情緒,先讓大家吃飽喝足,再跟倆個“頂牛”的夥伴談談,弄清矛盾的真相。便故意笑呵呵地說:“嘿!夥家們都這麼饞哪!讓饅頭堵住嘴啦?也不知讓讓?”

“你吃飯不定時,饅頭在鍋裡熱著吶。”炊事員春鳳溫柔地望著她說。

“我是說你手裡的饅頭,要是你的那個愛人來啦,哼,你早把手一擎說:‘喂,親愛的,快吃吧,還熱吶。’”姜華的話音未落,姑娘中間爆發出串串笑聲,有個姑娘笑得把嘴裡的飯都噴了出來。有物件的姑娘們紅著臉嚷嚷:“看,隊長你盡揭短兒哪?”沒物件的姑娘裝模作樣的說:“咱可不找‘親愛的’,饅頭讓他吃了,咱不得紮起脖子喝西北風嗎”春鳳倒會自找梯子自下樓,解嘲地說:“親愛的’嘛,還是要找的,不過有了饅頭,對不起,還要我先吃。”小院裡立刻染上了歡快的氣氛。姑娘們的話題兒自然地引向了要不要找“親愛的”。

看到笑話達到預定的效果,姜華忙對春鳳使了個眼色,順手拿起一個饅頭送到菊香跟前說:“諾,趁熱快吃吧!”

菊香長得挺秀氣,瓜子兒臉,柳葉兒眼,平日說話辦事都稱斤掂兩的。別看她表面不說不笑,心勁可盛,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姑娘,要是幹什麼活比別人拉下一丁點兒,她能難受得吃不香,睡不穩。眼下,她覺得今天的事在全隊丟了醜,二組幹活扯後腿,吵架倒搶了先,還是自己在帶著頭兒。儘管翠花打錘差勁又不練,說話沖人脾氣大,可自己是組長呀,怎麼不能將就點呢?想著這些,她輕輕地推開姜華的手痛心地說:“華姐,我吃著心愧,吃不下。”眼圈一紅,扭頭就走了。

春鳳這時正拿著饅頭來到東窗外遞給翠花。翠花是剛從高中校門踏向社會的。長得細白嫩肉的,又好穿戴打扮,在女子隊裡顯得水靈漂亮,她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做不到的狼心事,卻能說出來。她的腦子裡像裝著架照相機,一“嘎嗒”一個鏡頭兒:看到電影上女兵的風彩?迎風一抖,怒放了,她便想當一個女兵,看到學無線電能使嗽叭出聲,電燈放明,她就想當物理系的大學生。不過最理想的還是當個拖拉機手,方向盤一轉轉,那泥花兒就排排翻,多美氣!為此,在大學高考落榜後,就在姜華的感召下,放棄了在縣上當工人合同工人的機會,扛起錘子上了小龍山,可她有言在先,什麼時候拖拉機能開上山,她就什麼時候當駕駛員。但開路可沒她做物理題那麼輕鬆,幹了兩天,渾身就像散了架子,她正感到沒處煞氣,菊香卻拉她去練錘,她便把滿肚子火一股腦兒向菊香發洩出來。剛才,本來自個兒有點悔意,可她聽著菊香話中有話,頓時又火衝腦門,把胳膊一摔,扯高嗓門憤憤地說:“我吃不了開路這碗飯,誰不愧心叫誰吃去!”饅頭忽地從春鳳的手裡落到大秀腳下。大秀兩眼冒火,猛地一跺腳,剛要發作,見姜華已經走到翠花跟前,便把卷到舌尖的炸彈憋成了悶雷:“不想吃開路的飯,就一邊去!哼!”

翠花見了姜華,像個受了委曲的孩子,把兩隻手猛地向姜華眼前一伸,哭訴著:“華姐,你看俺的手,還能練錘啊……”翠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捧著臉嗚嗚地哭著走了。

院子裡又是一陣沉默。

姜華心裡像鍋滾燙的水,她抑制著自己的感情,平靜地說:“姐妹們,飯後自由活動吧,組長留下開個會。”說著,彎腰又揣起兩個饅頭,順手拉了大秀一把:“走!咱們先分頭找菊香、翠花聊聊去。”

(二)

女子隊的幹部會開到九點多才散。會上,姜華跟大家頭碰頭地談得融恰熱烈。一直覺得這次爭吵說明兩點:一是幹部中程度不同地有急躁情緒;二是像翠花這樣初次打錘的姑娘,猛勁用完了,腰痠腿疼胳膊麻的,產生了動搖心理。這一“急”、一“搖”沒有不矛盾的。……針對這些矛盾,姑娘們又對症下藥地討論了一些改進的方法。姜華認真地聽著大家的發言,腦子裡不斷地梳理著這些意見,最後才站起來說:“我們明天得向全隊說明,必須把我們的心房分作兩間,一間留著盛勝利,另一間呢?盛困難,這才不至於被喜悅陶醉,也不至於被艱苦壓倒,眼前最主要的是把‘急躁’變‘穩重’,把‘動搖’變‘動力’……”散會時,姜華叫住了大秀和菊香。

姜華倒了兩杯開水遞給了大秀和菊香。然後扯著菊香的辮梢兒,邊理索著邊溫和地說:“菊香,今天的事,你的想法是好的,是為了把組上的進度趕上去,可是翠花手上已被錘柄磨滿了血泡,我們得體諒到她的苦痛啊!十個指頭有長短,人的水平有高低,咱當幹部的要一步步引導她向前走,可不能把她推倒,或扔掉——你說對吧,大秀?”

大秀吐了吐舌頭說:“對對,當時我也不知道翠花手上那麼多泡,就亂放炮轟了她一通。”

姜華說的誠懇,菊香聽得真切。何況這些意思大秀早就給菊香傳過話了,只是性急的大秀說的沒有這樣動情感人。她像做錯了一件大事一樣痛心,咬了咬嘴唇說:“華姐,明天一早我就給翠花賠禮道歉”。

姜華送走了菊香和大秀,時鐘已敲響了十點。可她沒有一點兒睡意,她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不輕哩!小龍山的岩石像是壓在她的心頭,鐵青的岩石,硬來,硬碰;軟來,軟纏,鋼釺頂斷了一根又一根,有的姑娘手上的血泡像一串串紫葡萄,有的胳膊腫得像小棒槌,像自己這樣勞動多年的手,虎口都震裂了。不少姑娘小辮兒都梳不順溜了,襖扣兒都得互相記。難哪!古人說行路難,開路更難啊!然而,要在姑娘們心中開出一條為機械化而奮鬥的理想的路,又何償容易呢?會議前,姜華在小泉邊找著了翠花,她正杈開五指對著泉水梳理頭髮,大滴大滴的淚珠兒流到泉水裡,激起一圈圈漣漪,使翠花的臉蛋兒在裡面搖晃不已。姜華看了,好不動情:十八歲的姑娘,正是理想的花朵競相怒放的時候啊!在這晚霞燃燒的時候,或許在燈光照耀下正在向書山奮力登攀;或許在夕陽餘輝中正飛針走線弄花勾花;或許正在媽媽的懷抱裡作著怪臉兒撒嬌;或許在對著鏡子梳妝打扮,高興得裝哭裝笑逗著自己,或許……而翠花卻勇敢地把理想的花朵插在了開路的艱苦事業上,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我作為隊長有責任幫扶著她跨出第二步,第三步,像當年老支書對我那樣。想著這些,姜華摟著翠花的肩膀,苦口婆心地談了許久,一個勁兒檢查自己工作的粗心大意。翠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犟性子,聽了軟和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答應再幹些日子看看。姜華也沒多說,讓她明天到伙房幫灶,等歇過乏來再上山。臨走,姜華從薄薄的棉襖中扯出一把新棉花,兩手對著搓成長條兒,用火點著,讓翠花把手擎在煙火上烤,告訴她,棉花的煙火會把血泡烤成硬繭兒……誰知眼下翠花又在想些什麼呢?……

翠花默默地躺在床上,展轉反側地睡不著,棉花的煙火雖使手上的血泡減輕了疼痛,但心尖兒去在隱隱作疼:你呀你,都十八歲了,還像個三歲孩子似的,動不動就瞪眼發火,看人家華姐,見了石頭是石匠,見了爐火是鐵匠,種在地裡是好苗,打在刀上又是好鋼,脾氣像個棉花桃兒,平日穩穩地包在桃殼裡,到時候一開放就是一朵白雲花,咳,誰見了不愛啊!你看她說得多好聽“翠花,你是為機械化開路磨起的泡,光榮哩!我看過,咱隊不少夥伴手上都打起了血泡,菊香手上的泡都打在指縫間了,你們都光榮哩!可惜這光榮沒我的份嘍,我這幹活血的手它偏不給我起泡呢!”翠花想:光榮?人家手上有血泡都上山劈石,自己卻去幫灶,這算什麼光榮?我也是個新時代的青年,又不比別人缺鼻子少眼,憑什麼別人能幹的我不能幹?豁上去,還是到工地,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怪不怪?這些念頭一湧出來,竟把睡意驅趕得乾乾淨淨,被褥上像長滿了蒺藜刺兒,刺得她難作難受,蒙著被,捂不睡;捧著頭,悶不睡;捶著頭,打不睡,直折騰到公雞叫了頭遍曲兒,她索性掀開被坐了起來。

一輪曉月兒掛上了西天邊,潔白的月光從窗紙縫兒擠進來,圈圈點點地灑落在花被上。一閃一閃,映在翠花的腦子裡,幻化成一個個夥伴為練錘畫的粉筆圈兒。在街門前,在山泉邊,在樹墩上,在青石畔,到處圈圈套點點,我何不趁這時也悄悄去練練錘呢,練好了,準驚大家一跳。對,笨鳥先飛早入林。翠花為自己的想法興奮起來,麻利地穿戴好,拿起一把錘,輕手輕腳地走出門來。

月兒慢慢走,風兒輕輕吹,在寂寂的山野裡響著一陣叮叮噹噹的打錘聲。是誰?翠花心頭一驚,不由地循著錘聲追去。一幅優美動人的畫面在她眼前展開來:燈光燦燦,爐火熊熊,姜華罩一身紅光,操著大錘站在爐前,拉開架,叉開腿,胳膊一掄一道閃,只聽“當”地響起一聲雷,“刷”地朵朵火花開,姿式多颯爽啊,嘿!火花真美。五彩繽紛,光豔絢麗。火花中,閃出一副微微帶笑的臉蛋兒,一雙黑亮亮的大眼兒,一堆新淬了火的鋼釺,又牽出的一條紅紅的火龍。翠花看呆了,她覺得縱然老師講得最好的抒情散文比這裡景兒來遜色,她讀過的最好的瑰麗詩篇比這景兒來也失去畫意。忽然,她看到姜華停下錘,咬著牙揭去了手上卷皺的絞布,兩隻厚繭重疊的手掌綻開了硬皮,滲出一層層血珠,她擦也沒擦,又轉動起爐火中的鋼釺,每轉一下,鋼釺上便留下清晰的紅血印兒,一股激情向翠花身上湧來,心裡話:華姐呀!華姐,難道你是鋼澆鐵鑄的人嗎?自從上了小龍山,女子隊沒有你沒摸過的鋼釺;嶺上嶺下沒有你沒踏過的腳印,你……翠花顧不得多想,只覺得姜華那顆火紅的心,像爐火一樣,在不斷地散著光,散著熱,散著用不盡的力量,鼓舞著她不由自主地蹲下去,伸手握住風箱杆使勁拉起來。

姜華髮現了翠花,高興地捋了捋披到額前的頭髮,把沒錘打好的鋼釺重新放進爐火,掰著翠花的手說:“手不疼嗎?讓我來,你歇歇吧”。

翠花慚愧得有點緊張,用力一眨眼,憋回了湧出的淚珠,急拉了兩下風箱杆,搖搖頭說:“不,不疼了,那法兒真管用,可你的手……”

“我才不信哩。”姜華看著那雙皺皺巴巴的手打斷說:“連這麼旺的火一次還打不出個釺刃,你一宿能長成老繭?”

“那,那要多長時間呢?”翠花心裡有點敲鑼啦。

“這繭花呀,可難開哩。”姜華比劃著解釋說:“泡擠破了,冒水;水流乾了,又起泡,泡再破了,又出血,不知要經過幾番周折,她才會悄悄地開在你的手心上。”

“啊?這麼難?……”翠花的臉色有點不自然。

“不過”,姜華看出翠花細微的變化,便開導她說:“困難這個東西是彈簧,你硬它就軟,你軟他才硬呢!甭怕它!”

“……”

爐中的煤炭爆起一個火花,姜華起身拿著一根鋼釺,看了看火侯,猛打幾錘,鍛好了釺刃,順手放到“水流子”裡淬了火。

翠花還沒勇氣做到姜華說的那樣,原來劈出開路這麼多難啊,才幹了幾天,這苦頭就嘗夠了,對於翠花,這個決心是不好下的。她只能避開這個話茬兒,喃喃地說:“唉,拖拉機要能打錘鑽眼就好啦。”在她的想像中,開拖拉機是沒“困難”的。

姜華聽得出翠花說話的含義,說:“即便拖拉機能打錘鑽眼兒,沒有路還是開不上山,我們還是要鐵下心先開路啊!”

“這個理兒我……”翠花輕聲爭辯著。

姜華見翠花紅了臉,不好再說什麼,何況若是拖拉機真能打錘鑽眼兒,讓翠花幹又有什麼不好呢?便起了爐火,站起來說:“翠花,你先幫灶去吧,有話咱回頭再說,好吧?”

“不!不!我也要上山!”翠花吐出了自個兒的想法。

“好!真是個好夥家!這點困難想壓垮咱,哼!”不知什麼時候,菊香和大秀已經站在身後,大秀搶先喊了這麼一句,順手把一幅手套塞到了翠花的衣袋裡。

菊香提著錘緩緩走到翠花跟前,低聲地說道:“翠花,我昨天太冒躁了,不知道你手上起了那麼多泡。給,今天你用我的錘打吧!”

翠花接過錘一看,錘把上密密麻麻地纏滿了花布條,這不是組長那塊花頭巾兒嗎?她吃驚地張大嘴巴,抬頭看著自己的組長。

菊香的臉微微發紅,羞澀地笑笑說:“翠花,咱組十二個人,分六組打錘,不能沒有你,我的錯我頂著,你別記恨我。”

晨風吹拂著菊香的短髮,不知是感情衝動還是天寒的原因,兩個耳唇兒都發紅了。

翠花兩眼望著菊香,聲音有些顫抖:“組長,你等著,我還有條新圍巾兒,我去給你拿來!”說罷,蹬蹬衝出去。姜華把自己的手套遞給菊香,充滿深情地說:“快戴上吧,你手上也有泡,我早看見啦!”

“你……”菊香一驚,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三)

太陽衝散了淡淡的晨霧爬上了山尖。一朵朵金燦燦的山菊花兒,悄然張開了笑臉,在秋後的田野上,顯得分外嬌嬈好看。有幾片紫紅的朝霞在天空中飄遊過來,一群人字形的大雁“嘎嘎”地叫著在半空中緩緩飛去,給天地間增添了活力和朝氣。這一切,好像專為陪襯這些戰山河的姑娘們安排的。

女子隊的早飯在工地吃。這些和大山生活在一起的姑娘們,都有著一副“山”的性格:像山松一樣端重又堅定的姜華;像山石一碰就冒火花的大秀;像山花沉寂又熱烈的菊香;像山泉明淨又純潔的翠花;像……她們:仨一堆,五一簇兒的,好俊的姑娘在對著清泉梳弄著自己的頭髮,調皮的山風不時地給她拂平又撥亂;好唱的姑娘和山鳥一起輕輕地哼著心愛的歌曲;好鬧的姑娘們在嘻嘻哈哈互相咯吱著逗趣兒;好靜的姑娘在悄悄地摘著露珠晶瑩的山菊花兒,攢在手心撫弄著,時而用鼻子嗅嗅,時而放嘴邊嚼著。只有翠花坐在一片黃樹葉上,兩手捧著一本物理書在讀著,眉頭時而抖開,時而又結起,翠花就是這樣,高興了又蹦又唱,煩燥了就拼命看書,用她的話說是用知識沖沖晦氣。從姑娘這派神氣看,姜華開會講的話在她們心裡是引起了不同的反響的。

文靜聰明的春鳳不顧做飯、送飯的疲乏,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桶石灰水,在高處的平面岩石上寫下“為農業機械化開路光榮!”幾個大大的仿宋字,鑲嵌在山菊花叢中,很是顯眼兒。姑娘們看了,像爐火加了煤,呼呼啦啦地冒火苗兒,不等幹活的哨子響,就掄起了錘頭。立時刻,“叮噹叮噹”地錘聲在整個山谷間迴響起來。姑娘們那花花彩彩的衣襖,那紅紅綠綠的圍巾,像無數朵爛漫的山花,錯錯落落地撒在小龍山上,裝點的小龍山紅紅火火,瑰麗多姿!

姜華早年學過開山放炮,弄錘把釺的是行家裡手。掌起釺來似巨龍盤旋,掄起錘來賽金鋼羅漢。今天,她穿著件淡紅的碎花褂子,頭戴一塊綠色的方圍巾,兩條粗黑的大辮子別緻地盤子在頭頂上。她站在陡直的峭壁上,雙腳緊踩著崖縫兒,隨著她用力揮動的雙臂,整個懸空的身子不住地晃動,活像一朵紅牡丹花兒在微風中搖曳。

翠花的心情比昨天好了點,她覺得錘頭不那麼沉了,錘柄不那麼硬了,手心上的泡也不那麼鑽心的痛了。開路的光榮也有她一份哩!不過這份“光榮”實在太辛苦。唉,咬著牙往前挨吧,但願自己能早日當上駕駛員,那就可以很有“理由”地離開女子隊。眼下最要緊的是挽回昨天丟的面子,不打長期乾的譜,更不能給夥伴們留個壞印象灰溜溜地走。

與翠花打輪錘的大秀琢磨不透翠花的小心眼兒,一邊掄錘一邊體貼地說:“翠花,你跟著錘就行啦,我多使點勁,你少使點勁,當心手上再起泡。”

提到“泡”,翠花心裡咯噔一下,兩手不由地一顫,錘頭隨著一偏,斜刺裡砸到菊香扶釺的手背上,她本能地把手一抽,瞬即又緊緊抓住了鋼釺,笑笑說:“沒事,沒事,接著打吧!”翠花“啊喲”一聲抽回了錘,痴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大秀狠狠白瞪了翠花一眼,急切地問:“菊香,你的手……”

“不要緊,皮兒都沒擦破”。菊香抬頭向大秀遞去一個眼神說:“快打吧!我是山裡滾,海里泡大的,又不是高樓上的嬌小姐,快掄錘呀!”

大秀噘著嘴高高地掄起了大錘,翠花羞愧滿面地跟了上去。

晌天時,嶺下開來一輛火紅的拖拉機。駕駛員“嘀嘀”按了一陣喇叭,把車停在山腳下,跳下車向山上招呼道:“喂!卸車嘍,給你們送炸藥來了。”姜華把兩手卷成話筒接應到:“哎!姐妹們,卸車去,把炸藥搬到山上小屋裡!”拖拉機的到來,趕去了翠花心頭的一切不快。她樂得咯咯地笑出了聲,丟下大錘,摔掉手套,呼呼呼,像一股小旋風,打幾個卷兒翻到山下。隔老遠就尖聲尖氣地嚷道:“哎!我說你,你不能把車再往上開開,卸車省點勁兒!”

可是沒人應聲兒。原來駕駛員提著小桶到泉眼提水去了。翠花跑到拖拉機跟前一看,機器沒熄火,她樂啦,樂得一個高跳上了拖拉機,心裡想:別看我翠花掌釺掄錘是笨點兒,可開拖拉機卻不含乎,原理讀過,實習練過,我非在眾人面前挽回自己的面子不可!她只顧向好處想,也顧不得山高坡陡路面坎坷,鬆開閘,掛上檔,旋轉著方向盤就向嶺上爬起來。滿坡的姑娘都好奇地站住了。姜華連聲驚呼道:“翠花,快下來!沒路不能開!”

翠花正在興頭上,哪裡聽得見?猛轉著方向盤向上爬。不料,到了半山坡,拖拉機像老牛似地喘了口粗氣,一打停,車軲轆不轉了,滿載的拖斗拽著車頭倒滑下去。翠花“啊”地驚叫一聲,手抓著方向盤沒了章程。拖斗在後墜,車輪在下滑!說時遲,那時快,姜華一個箭步衝過去,急速地把木槓向車輪底下一插,用右肩死死地頂著槓子,拼著全身力氣頂住了下滑的車斗,厲聲喝道:“左腳踩閘!快煞車!”

大秀、菊香和姑娘們唿啦啦地湧來,有的急忙搬來石頭向車輪下塞,有的兩手使勁推著車斗,忽聽“咔嚓”一聲,木棍一斷兩截,姜華一頭栽倒在車下。翠花慌亂中踩緊了車閘,車頭恰好在懸崖邊上停住了。

大秀一把抱起姜華,搖著晃著哭喊著:“華姐呀!姜華姐!”姑娘們一齊圍攏過來,無數個聲音一齊呼喊著:“華姐,姜華姐!”在空曠的山谷清晰地迴響著這個聲音。

姜華由於用力過猛,再加上摔了一跤,頭撞在車斗上,一陣天旋地轉暈了過去。被大秀連搖帶晃地喊醒後,掙扎著站起來,咬鋼嚼鐵地說:“快卸車!”

“噯”!大秀強忍住眼淚,轉身對姑娘們一揮手喊道:“卸車!”細心的菊香沒有走,她看到一股鮮血順著姜華的臉頰汩汩流下來,忙掏出手巾捂到姜華的頭上。

姑娘們七手八腳地剛卸完炸藥,駕駛員唿呲唿呲地跑過來,兩眼噴著火星兒,瞪著車上的翠花罵道:“混帳!瘋啦?沒有路,拖拉機能上山?!”他邊罵著邊把翠花拉下拖拉機,自己跳上駕駛室把拖拉機退回原地。

翠花又驚又嚇,又羞又愧,滿頭滿臉都冒著汗。她“哇”地哭出聲兒,猛撲到姜華肩上說:“華姐呀!你打我吧!罵我吧!全怪我,全怪我啊!”說著,又嗚嗚地哭起來。姜華慢慢地捧起翠花的臉,掏出手中給她擦去了臉上的淚,笑著說:“好妹妹,人在,車在是大僥倖。也怪我來得晚了一步。”

大秀的鼻子“哼”了一聲,真想“嗆白”翠花一頓,可看到姜華那溫和沉靜的目光,忙把竄到嗓子眼的話和著唾沫嚥了下去。

駕駛員氣呼呼地走過來,本想再訓訓那個“發混的姑娘”,可見她低頭抹淚的挺傷心,口氣又軟下來,虎著臉說:“別哭啦!今天總算不幸中的萬幸,要說錯,我也有點,怪我停車不熄火。”

“不,駕駛員同志,”姜華擦了擦流到臉上的血,沉痛地說:“要怪,該怪我,我沒有領著大夥儘快地開出路來,使拖拉機開到山前卻爬不上山頂——走!姐妹們!開路去!”

(四)

下午,大秀、菊香幾個姑娘說什麼也不讓姜華上工地,軟磨硬纏地逼著姜華在家休息。為此,大秀勉強接受了姜華的條件:找翠花好好談談,不發脾氣。

不發脾氣,也沒有好話可說。大秀是個肚子有氣裝不出笑模樣的性子。她覺得翠花很沒腦性,來到工地不好好幹活,盡惹是生非,對不起姐妹們對她的一片心。因此,幾次想找翠花談談,可話到嘴邊,火也跟著躥到喉嚨,只得閉嘴不提。

翠花心裡難過得透不過氣來。獨自一人坐在山泉邊,對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兒,狠狠地責罵著:“唉!你呀你,怎麼倒黴的事都來找你?她後悔不該去開那個倒黴的拖拉機,好事沒做成還差點兒出了人命。害得姜華多慘呀!到醫院剛纏好紗布,血就洇了出來。可姜華硬是沒說自己一個“不”字,反而老是抖漏她的不是,這在翠花聽來,比狠狠地挨頓罵都難受。她悲慟夾著羞愧,不安摻著委屈,怪自己,又怪沒有路,要是有路,怎麼能鬧出這場亂子來?可是修路談何容易!一炮才轟蛤蟆大小的坑,猴年馬月能開出路?翠花覺得開拖拉機的理想像映在泉水裡的一朵朵白雲,近在眼前,卻採摘不下來。她偷眼看看副隊長,大秀摟著錘把悶哧悶哧地不吭聲;她斜眼瞅瞅組長,菊香盯著遠方的雲彩緊鎖眉頭不言語,她索性壯著膽掃了一眼整個工地,沒有歌聲,沒有笑聲,也沒有暢談聲,姑娘們的臉上都像掛著一層霜。唉!這不都是我惹的嗎?我這是何苦呢?還是乾脆一鞭子趕到底,回家去開闢新的生活道路吧!翠花為自己這個聰明的想法振奮起來,她猛扯下一朵山菊花扔進清泉裡,水面立刻蕩起了一層層水波兒,把她那張漂亮的臉盤兒扭得時而圓圓,時而尖尖,她趕緊捂著臉,一陣風似地飄走了。

翠花回到宿舍,緊三火四地打起行李,可是背起來剛要走,忽然又站住了。她想起姜華,人家為自己受了傷,現在還躺在炕上,就是走,也要跟她招呼一聲,別叫她為自己傷心難過呀!於是,翠花放下行李,匆匆忙忙來到姜華的住處。門虛掩著,她停頓了一下,在心裡編好一套“充分的理由”,然後才推門進去。怪!姜華不在。桌子上用墨水瓶壓著一封信,翠花急忙探過頭去看,幾行秀麗工整的小字跳進她的眼簾:

“大秀:

我到北邊礦山有點事,可能回來晚一點兒。請你一定抓緊時間找翠花好好談談。她是個天真純潔,又有理想抱負的好姑娘。至於她想開拖拉機,我看是也是好事兒。知識青年就應該把知識用到正地方。只是她還沒有真正看到我們現在所做的是多麼崇高偉大的事業!我們開出的路,雖然艱險重重,崎嶇不平,沒有柏油馬路那麼坦坦蕩蕩,光光溜溜,但我們開的路,卻能把咱們村引向農業機械化的巍巍高峰,去領略無限的美好風光!這不正如我們女子隊的人生之路嗎?請想想吧!在我們將來開出的大路上,不僅要跑著拖拉機,還要跑播種機、收割機、推土機,大汽車……農業機械化的壯美宏圖將經我們的雙手描在小龍山上。站在這幅宏圖前,儘管我們的臉上可能刻下幾道皺紋,身上可能留下幾處傷疤,可誰能說我們的青春不美麗,理想不遠大呢?!我們是走在農業機械化前頭的姑娘啊!你把這些告訴翠花,我相信她看到這條路是通向理想境界的金光大路時,她會去爭當一個開路先鋒的……”

翠花的眼前模糊了,滴滴淚水溢滿了眼眶,在淚眼朦朧中,她似乎看到了姜華正從礦山的路上趕回來,汗水和著鮮血不住地順著她額前的頭髮淌流,那對烏黑粗長的大辮子被汗水澆得精透。她顧不得擦一擦,歇一歇,一把攀著自己的肩膀呼喊著:“翠花,你不能走,不能走呀……”忽然,姜華一搖變成大秀,她拿著一副手套氣喘呼呼地從小龍山跑來,憤怒地喊:“你好沒良心!這兒誰對不住你?……”她轉身就走,身邊又閃過菊香,久久他看著她,慢聲細語地說:“俺都認錯了,你還記恨俺……”不是菊香,是春鳳,瞧她那濃濃的眉,大大的眼,正瞪著自己……翠花用力眨了眨眼,“啪啪”地淚珠滾落到信紙上,立刻把信紙潤溼了一片,幾個字膨大起來:“……我們是走在農業機械化前頭的姑娘啊!……”

翠花呆呆地站著,苦苦地思索著,她現在才曉得姜華身上為什麼蘊藏著用不盡的力量,大秀、菊香,還有春鳳她們為什麼乾的那麼起勁。正像信上說的,她們懂得現在所做的是多麼崇高,多麼偉大的事業啊!信上的那些話,如果是文人憑空編造的,那不足為奇,然而,這是姜華她們傾吐的心聲啊!怎不叫多情的翠花感動呢?

院子裡響起騰騰地腳步聲。翠花一驚,急忙擦去眼淚,揉了揉眼睛。

走進來的是大秀、菊香。她們是在幹活時不見了翠花,連忙找到翠花的宿舍,見她已經打起了行李捲,心裡涼了半截兒,就趕著來告訴姜華,不料卻遇到了翠花。

大秀本來窩著一肚子火要對翠花發洩,可看到她要走了,火氣不由地煙消雲散,覺得剛剛混熟了,又要走,心裡怪不是個滋味兒,何況自己沒有兌現在姜華面前的諾言,但是事到如今,既然翠花鐵心要走了,也不好強留,強扭的瓜兒不甜呀!想到這,便對翠花說:“你要走,我們去送送你。……唉!都怪我,脾氣爆,性子急,不會做工作,對不起姜華姐,也對不起你!”說完,大秀捧著頭蹲到了地上。看來,這個潑辣的姑娘,從來也沒有這樣沉痛難過。

老實巴腳的菊香聽了大秀的話,心裡也酸溜溜的。她微微蹙起眉尖,烏黑明亮的眼睛裡隱隱地浮上了一層淚光。她緩緩地從頭上摘下圍巾,送到翠花跟前說:“你一定要走,把頭巾一塊帶回去吧。只是你對我還有什麼意見,臨走就對我說一說吧。”說著,菊香慢慢地把頭扭向了一邊,用兩手捂著臉。

真怪,翠花從工地上回來的時候,恨不能立刻插翅飛出女子隊,眼下,當大秀、菊香真讓她走時,她卻一步也邁不動了。她像闖了禍的孩子求饒似地看看大秀,又看看菊香,突然轉身從桌子上抓起姜華寫的信,雙手抖動著,痛心地說:“這是華姐寫給大秀的信,也算寫給我的吧。我,我不走啦,我再也不走啦!”

“你?……真的?”大秀一個高兒蹦過來,一把抓住翠花的手,菊香回過頭來,那滾到眼角的淚珠掛上了欣喜地微笑。

“真的!我要跟你們一道,為機械化開路!”

“好啊!”踏隨著清脆的語音,姜華走進來,笑眯眯地說:“好極啦!今兒是好事兒成串,雙喜臨門,礦山黨委答應支援咱一臺小型風鑽型哩!這回翠花的物理學可有用武之地嘍!”

大秀高興地跳起來,掄著拳頭直搗姜華的肩頭:“呀!你可真會想點子!”

姜華急忙招架著說:“這點子還是翠花想出來的呢!她說‘拖拉機要能打錘鑽眼就好啦,’這才引著我想到風鑽上。”

“華姐!你……”翠花飛撲過去一把摟住姜華的脖子,顫聲喊道。隨著顫聲抖落的眼淚,把姜華的肩頭打溼了一片……

(五)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秋色退盡,天空飄起了雪花。小龍山第一道嶺上寬闊的機耕路開成啦!遠遠看去,活像一條小飛龍,臥在山間,頭朝北,尾擺南,彎彎曲曲,起起伏伏,挺身鑽進悠悠的白雲間。

女子隊開始向第二道嶺上開路。姜華和大秀扛著標杆等測量儀器並肩走在隊伍的前頭,春鳳、菊香挑著鍋碗瓢盆一堆炊具緊緊跟在身後,翠花肩扛著風鑽機和另一個姑娘排在行進的隊伍裡。姑娘們說說笑笑,唱唱跳跳,好不熱鬧,使得初冬的小龍山春意融融。

幾輛火紅的拖拉機轟轟隆隆從大路上開來,愛逗的春鳳掉轉過頭來,用嘴巴向拖拉機一噘,小聲問道:“翠花,你還想不想開那鐵牛啦?”

翠花調皮地眨眨眼,故意把風鑽機一晃換到另一個肩上,爽朗地說:“想!咋不想?可要駕鐵牛,先要開大路啊!看看,拖拉機只能踩著咱們的腳印爬,永遠也甭想超過咱,永遠!知道嗎?”

“哈哈……”姑娘們忽然爆發出一陣暢快的大笑,震的整個小龍山立刻呼應起來: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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