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塘的聲音
馮祉艾
晚上與小姨通了電話,她告訴我水莊前面的方塘已經快乾涸了。
自從外公外婆上了年紀之後,母親就帶著他們住到了長沙。水莊的老房子就一直閒置在那裡,每年也只有小姨過去照看打掃一番。水莊不遠處是甌江,先輩在舊時從那裡挖渠開道,引了一條小支流匯到村子裡,儲水的地方被挖成四方形狀的湖面,村子裡的人稱為——方塘。母親幼時就在那裡長大,方塘是這片水鄉村莊的記憶,可是十幾年前開渠的道口被查封,甌江的水引不進來,方塘便成了一湖死水,直到裡面的水越來越少,露出了塘底積累的淤泥,方塘才真正乾涸枯竭了。
小姨在電話裡感慨頗多,她讓我和母親回去看看,以作最後的紀念。等母親回來,我將這個訊息告訴她,我儘量說得輕鬆,好讓母親情緒平緩一些。母親和小姨從小就在方塘邊上長大,那時的方塘承載了附近好幾個村子的生命,母親和小姨對它的感情十分深厚。
夏季的夜晚窗戶開著,客廳裡兩面的夜風從窗外鑽進屋裡,母親穿著的棉布睡衣被風吹著貼緊了後背,她瘦小的身形被完全勾勒出來。母親坐在桌邊,有些渾濁的眼睛望著對面窗戶,那裡也有一個小池子,但是面積不大,月光下樹林縫隙裡露出的水面微微泛著瀲灩水波。母親大約是想起來家鄉的方塘,那裡的水也曾在夏季的月光下盪漾著波光,波光靈動且與岸上的灌叢相連,宛如一塊剔透的藍玉寶石,四周點綴著翠綠的裝飾。這時,我也看向外面的小池,母親對家鄉的思念好像也侵入到我的心裡,我想起了那些在外婆家裡呆過的日子。
故鄉是麗水,那裡的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水裡。甌江水域面積廣闊,西南方高山聳峙成群。東北兩側地勢稍平,甌江從西南方奔騰而出,水流不斷衝擊著兩側高山。到了地勢平坦處江水平坦如鏡,甌江兩岸堆積著從上流攜來的泥沙,泥沙淤積成一片土地肥沃的小平原。水莊就建在小平原後側的山溝平地裡。方塘的水從甌江開渠,渠道兩側也零散住著一些人家,渠水清澈,匯入水莊的低窪方塘裡,汪成一面湖泊。水莊裡大大小小的村子都依靠著方塘養活生計,村子裡的男女分工明確,男人大多外出打漁販賣,有的閒暇時候還賺些客船的外快,他們長年累月和一艘小船為伴,村裡只剩女人在家管治。村裡的女人與水為伴,方塘周邊被村裡人用水泥澆築了一塊石板橋,橋面緊貼水面,村裡的女人就端著盆在上面捶搗衣服。方塘的淺水區形成了一大片裸露在外的沙灘,一腳踩進去濺出幾塊灰黃色的淤泥,女人的生計就被養活在這塊水域。
村裡家家戶戶都養殖淡水珍珠,甌江江水清澈,上流沖刷過來的營養物質隨著水渠流進方塘裡面,這種碧綠透徹的水最適合養殖珍珠。春末和初秋是珍珠育苗的最佳時期,這個時候村子裡的人都忙活起來。男人顧不得上船捕魚,先在家裡拉上一片網,把各種魚食攪拌在一塊用水桶裝著,然後穿著捕魚服去湖面淺水區佈網撒餌。為了給珠蚌的育苗提供更好的肥水,村子裡的人還會在方塘裡混養草魚、鯿魚、鯉魚。育苗的活計完成,男人便又上了漁船,重新穿梭在江面上。女人則要在這片淺灘上面培育珠蚌,珠蚌養殖兩三年可採收,等成熟期到了,女人就成了這片淺水區的採珠女。
那時候,外公家裡是村子養殖珍珠的大戶。可母親卻是家裡的例外,她從小體內溼氣重,碰不得涼水。便只能在在梯田上幫著外婆種些地瓜花生,每年閒暇時候也會過來幫小姨的忙。母親雖然下不得水,但是方塘對她的孕育絲毫不減,她被稱為方塘的“百事通”。
春秋季是“百事通”最忙碌的時候。母親和小姨住得近,每當春季回暖,母親就回去小姨家幫忙選苗種苗。因為我還小,她只能用紅兜布將我裹住,放進揹簍裡背在身後,幼時的我常常以這樣一種姿勢看著母親的生活。
母親年輕時是水莊附近有名的美人,相比較小姨的兩色拼接布裙打扮,母親對構造美的用心處處體現在細節。她喜歡穿色彩明亮的衣服,豔卻不失素雅,修著江南女人特有的溫婉細眉,頭上裹著湖藍色方巾,一頭的長髮被淺色的碎花布全部包裹在頭頂,只有耳後幾根略顯調皮的碎髮逃脫出來,在脖子後面悄悄地垂著。我被她背在身後,她頸項的碎髮被湖風吹亂,短絨的發不斷的撓搔著我的臉,我只能將胖圓的小臉塞到她的胳肢窩下方才可豁免。母親揹著我坐在矮木凳上,一邊教小姨如何揀選蚌種,一邊輕微擺動身體讓我好睡覺。方塘邊上的屋子裡總是有股湖水的溼腥氣,春季的風微涼,將母親與小姨的細聲軟語送到耳邊,我貼著母親溫熱的後背慢慢睡去……
母親喜歡方塘,這種喜歡來自於她骨子裡對這裡的水域的愛。
珠蚌採收的時候,母親就搬著一條長木凳子坐在珠蚌的淺水區。我是她的隨身“掛件”,她怕我中暑,特意熬了一大桶的涼茶放在陰涼處,有時口袋裡也會變出一把瓜子或者糖谷犒賞我的耐力。我學著母親的樣子專心看著方塘,珠蚌採收的湖面零零散散分佈著一些女人,她們彎著身子在水裡摸索,要是摸到珠蚌就放到腰背後彆著的麻布袋裡,水裡的女人背彎的很低,湖水沒到手臂最上側,兩隻手伸在水裡不停的摸索,只有摸到珠蚌後才會將手拿出來休息一會兒。有些落在水稍微深點的地方,女人還得赤著腳往深水區走幾步,那裡的湖水浮力大,不等你兩腳踩實水底,湖水的衝力和浮力就將你顛的左右回擺,加上後面還揹著一個大麻袋,行為舉動更是艱難。有些水更深的,需要在腰上繫著長繩潛入水中。如果摸到長勢喜人的珠蚌,先拿出來晃幹上面多餘的水份,再從袋子裡拿出小翹刀朝著珠蚌的背上敲上一背刀,等珠蚌暈了後再用刀尖探進珠蚌的嘴裡劃開,手上微微使力,烏黑的珠蚌就乖巧的張了嘴。成熟的珠蚌外殼烏黑,背脊處顏色發紅且稍稍往外突出,拿在手裡像一個大梭子。外殼上面刻著層層暈開的半弧紋理,上面還趴著著許多青苔。珠蚌開啟後兩側是淡粉色的蚌肉,其間還參雜著些許黃黑色的內臟。蚌肉裡面就裹著一顆顆排列整齊的珍珠,珍珠藏在肉裡,用手指摳下來在湖水裡漂乾淨,珍珠的光澤形狀就完全顯現出來。
湖面的忙碌對於母親來說彷彿是一場電影,她看的入迷。此時已經臨近傍晚,太陽斜斜落在水面,平靜的湖水被女人的手輕輕推開一道波紋,金燦燦的陽光也隨著水波一點點往四周蔓延,直到觸碰到了岸邊的石頭和灌叢,才停留在那裡形成一層層斑斑點點的細閃。小姨看見了我們,拖拽著珠蚌袋子趟水上岸,湖水將小姨的衣服打溼,越往岸上走水的重力越大,她走得很慢。淺灘上面全是淤泥,小姨上岸後將腰上的繩子解開,改用手拽著珠蚌袋子拖著往前走。珠蚌袋子裝了半滿,裡面的珠蚌還吃了不少湖水,一袋子大概有著七八十斤,母親起身打算幫忙,小姨卻連連擺手,只用了十來步就輕鬆上岸。
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小姨,趕忙招著手朝她打招呼。小姨忙著採珠蚌倒是沒聽見,我只好坐在岸上的石頭上等她上來。此時已經臨近傍晚,太陽斜斜落在水面,平靜的湖水被女人的手輕輕推開一道波紋,金燦燦的陽光也隨著水波一點點往四周蔓延,直到觸碰到了岸邊的石頭和灌叢,才停留在那裡形成一層層斑斑點點的細閃。小姨穿著棉麻襯衫,頭上照樣綁著一條黃色方巾,腰背後拴著的灰色大麻袋已經裝了大半,像一個巨大的甲殼動物寄生在小姨身後。小姨終於看見我,她朝同伴打了招呼,然後拖著袋子慢慢的往岸上走。湖水將小姨的衣服打溼,越往岸上走水的重力越大,小姨走得很慢。淺灘上面全是淤泥,小姨上岸後將腰上的繩子解開,該用手拽著珠蚌袋子拖著往前走。珠蚌袋子裝了半滿,裡面的珠蚌還吃了不少湖水,一袋子大概有著七八十斤,我趕緊過去幫她。小姨為了好培育珠蚌,讓姨父在方塘的淺水區附近搭了個簡易的瓦片房子,裡面放著簡單的生活備用物品,小姨中午就在這裡休息。我幫著小姨把珠蚌抬到瓦片房門口,簡易的挪著幾塊石磚墊著屁股,埋首專心撬弄著一地的珠蚌。
小姨從屋裡拿了她中午帶來的的鹽菜燒餅給我們吃,自己就從屋角抽了張小凳子出來,迎著半斜的陽光慢慢的開珠蚌。開珠蚌是採珠最值得期待的事情。養活了幾年的珠蚌被收穫上岸,但是裡面的珍珠成色如何人們並不知道,只有等採珠女用刀撬開珠蚌的嘴,裡面有多少珍珠才可知曉。
我最喜歡看母親開珠蚌。母親開珠蚌眼手配合,咬合緊密的珠蚌仿若乖女,在她敲打節奏下快速張嘴。利落乾淨的劃開珠蚌,裡面的珍珠被她剔出,抖落到旁邊擺著的紅色小水桶裡面。若是遇到珠蚌的肉肥美鮮嫩的,母親還另外用籃子盛著,這些新鮮的珠蚌肉若是加點油蔥薑蒜炒香,是一道及其下飯的開胃菜。晚飯在小姨這裡吃,農家忙綠的時候燒不了幾個好菜,小姨也只是炒了醬香蚌肉,另外將家裡帶來的花生米和鹹菜饅頭拿來下飯。我坐在小矮凳上扒拉著大口吃飯,小姨和母親就坐在燈下面將水桶裡面的珍珠一顆顆撿出來分類。珠蚌養出來的珍珠品質大小不一,需要後期撿出來不斷的對比檢視。燈光下母親和小姨低著頭勾著背,一盞小油燈懸在頭頂,下面擺著幾個瓷盆,撿出來的珍珠就分開放在裡面。燈光下的珍珠最為好看,油燈的光泛著昏黃,兩指捻著一顆圓潤的珍珠對著光看,外表清透,光澤飽和,這樣子的珍珠才是賣的了好價錢的珠子。 撿珍珠是個細活,母親和小姨在一旁忙活許久,我就一個人乖乖的趴在桌子上睡個香甜。等她們忙活完,我已經口水流了半領口,母親叫也叫不醒,只好讓小姨將我抱起來託到她背上揹回去。回去的路即使沒有燈光,湖面反射的月光也足夠讓母親穩當的揹著我回去。晚上的湖風潮溼且冰涼,我身上的衣服被風吹得鼓起,我被凍醒,懵懂間不知身處何處,只當還是做夢,摟著母親的脖子開始嘟囔著睡眼惺忪的胡話。
到了方塘的淺灘區,腳底的淤泥鬆軟,一腳踩進去陷下兩三釐米,等拔出來時還發出細微的“噗哧”聲,好像這塊土壤會說話一樣。我覺得好玩,兩條腿在她背後踢動,好讓她放我下來。我鬧的厲害,母親只好鬆開束縛我的雙手,蹲在地上讓我下來。我宛如一條被擱淺在她背上的魚,腳尖剛碰到了泥水,興奮的馬上“鑽”進了水裡。母親只是站在安全區看著我,遇到我的腳深陷淤泥裡拔出來的情況,也只是捂著嘴笑。她頭上的小方巾下面露出幾縷頭髮隨著笑聲也輕輕擺動,岸邊的月光從垂柳的葉尖傾瀉下來,在她的臉上鋪了一層銀白色的光芒。夜間的方塘水波清澈明亮,月光從兩岸灌叢的碎葉中透射出一片光影,瀲灩的波光宛如大魚在水裡暢遊時捲起的魚尾,月光的皎潔純淨和水色的清澈碧綠交融在一起,彷彿身後是一片碧藍的深空。母親對著月光伸出雙臂將我撈出淤泥,我仰頭看她,身後傾灑而下的月光和湖面隱約繚繞的水霧形成了一對透明的翅膀,母親彷彿是從那片水裡長出來的精靈。
母親就這樣揹著我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走到大路時還會遇到一些打漁佈網後往家趕的男人,他們此時在我的眼中都被月光柔和了身體的輪廓,彷彿和小姨一樣是從水裡面長出來的精靈。就這樣迷迷糊糊的看了一路,我終於又睡著了。
記憶裡的方塘是絕美的,幼時的美好記憶總是圍著它展開,我實在是想不到它枯竭死亡的樣子。
我和母親商定,打算明天收拾行李帶外婆回家住幾天,順便看看小姨。
母親身體比較虛,平時出不了遠門,從長沙裡出發到水鄉大概需要坐四個多個小時的高鐵,到了鎮上後還需坐客船順著甌江行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村子附近的碼頭。我擔心她會吃不消。母親倒是出乎我意料,她彷彿並沒有這個顧慮。臨行前一夜和我坐在窗邊談小時候採珠的故事,睡的挺晚起的倒是很早,她一大早就收拾好了包裹,帶的東西不多,小箱子裡裝了不少她自己閒在家裡做的小玩意,都是送給小姨的孫子的。
早上天氣很好,我們到達鎮上的車站時剛好到了飯點,車站外面的花壇邊上坐著許多農民工打扮的人,他們的大小行李放在腳邊,手上端著一桶泡麵吃的正香。我在這些人中發現了熟人—三舅舅。
三舅舅住在我家隔壁,他年輕的時候跟著外公一起在甌江上面打漁,幼時我經常看到他來我家吃飯。他成家以後,三舅舅也在村子附近自己謀了生機,我便很少再見他。我上前去和他打招呼,三舅舅見到我很高興,笑起來臉上的褶皺擠湊到一起,泡麵的熱氣讓他臉上的油光格外明顯,一雙眼睛就凹陷在彷彿枯竭的樹皮的面板下面,和記憶裡的三舅舅有很大不同。
三舅舅現在在鎮上車站附近的工地上班,今天工地沒活幹,他就打算回家歇上幾天。母親將我們的來意告訴他,三舅舅早些年的漁船就停在碼頭,他跟我們同路,便順道載了我們。
盛夏的天正午是最熱的時候,甌江上的風卻奇妙的將兩岸的燥熱隔絕開來,獨留甌江上面清透的江風吹著人格外舒爽。三舅舅的漁船停泊在碼頭許久,裡面的隔板和頂棚已經有些腐蝕破敗,船身上面還留有許多拉網的拉扯痕跡,我們坐在船篷裡面,三舅舅怕我們受寒,還特地將船篷的門掩上,阻擋了江上撲面而來的涼風。
甌江兩岸青山聳疊著出現在視線裡,漁船隨著江水往下游划行,船內馬達聲轟鳴,船尾的漿攪動江水,碧綠的水被破碎成幾大塊,在船尾附近不斷的吞吐著白色的泡沫。隨著漁船行遠,後面的江面留下幾股泛白的水流,像是飛機劃過天空後留下的痕跡。船行至兩山之間的窄深縫隙中,水面清澈翠綠,從船上往下看,江底漂浮的水草和游魚清晰可見,天空的白雲朵朵倒映在江面,漁船在縫隙中減慢了速度,像是一條浮在江面的大魚遨遊在藍天白雲之中。此時兩側的山林幽靜,其間不時有飛鳥匆匆掠過,很快又竄入深林中搜尋不見。
這是難得的好景,三舅舅興致衝上心頭,提著嗓子唱了幾句山歌。
唱山歌或者漁民號子是三舅舅他們打漁的時候的一個消遣,漁夫常年漂浮在江面,兩岸山林幽靜無聲,陪伴自己的也就是衝著廣闊的江面唱上一嗓子。江水兩岸的山將歌聲無限拉長,在上游唱的一句歌調,等船到了下游好像還聽得到餘音。來往路過的漁船聽到歌聲,也會來扯著嗓子應上一句,高亢的聲音迴盪在山林深處,伴隨著漁船馬達的轟隆聲逐漸遠去。
三舅舅已經好久沒有喊過號子了,眼下他唱了幾句,看到我望向他,他神色竟然帶著幾分羞澀,這份羞澀在他的臉上顯得格外不搭,但是又是如此的質樸與純真。漁船漸漸駛過狹窄通道,過了像漏斗一般的山谷之後,江面豁然廣闊起來。兩岸的山此時像是突然被削平了稜角,變得格外的低矮平滑。兩岸的山連線著江水盡頭,依稀可見山谷之間散佈著一些村莊,這些村子遠遠看著也好像是隨著遠山漂浮在江面—水莊到了。
開闊的江面水流平穩,此時江面瀰漫著淡白色的水霧,水霧宛如飄在江面的朵朵白雲,在視線裡給眼前的景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等層層穿越過去,越往江邊的碼頭走,視野就越發清晰起來。
碼頭的樣子和以前沒有多少變化,除了江水暴漲驟降給它帶來的衝擊痕跡之外,這塊從岸上延伸進江邊的碼頭竟然沒有人的變化多。三舅舅先跳下船將船繩拴到碼頭的鉤子上,等船固定好了我才扶著母親下船。母親好些年沒有坐過船了,現在下船腳還有點發虛,不過精神頭還是挺足,上了岸後便不再要我扶著,自己慢慢走著著四處看著風景。三舅舅還要去辦點事情,我們便和他告別了。
碼頭右側不遠處就是以前水閘的地方,當時的水閘開著,甌江的水便從那裡引進了村子,直到匯成一片大湖。那個時候水閘邊上堆著水泥牆,兩側挖深的渠到旁邊還種植著垂柳,這個季節兩側的垂柳枝條便會隨著江水的湧進而輕輕搖擺,江面的風宛如一個貴客,隨著垂柳的迎賓後來到了方塘,給方塘附近的村子帶來夏天最涼爽的風。那時候孩子們最喜歡去聽水泥牆裡面傳來的聲音,江水的轟隆聲和狹長渠道帶來的風聲融合一體,將耳朵貼在牆面仔細聽,那聲音震的牆體發顫,滿足了孩童對未知世界最豐富的幻想。可惜現在的渠道已經乾涸了,兩岸的垂柳也消減了不少,在這個炎熱的夏天提不起精神般的卷著葉子,做著生命最後的掙扎。
母親打量著四周,眉心的紋路堆向一處,眉尾隨著眼睛向下耷拉著,眼神裡透出的光彷彿受到了垂柳的影響,逐漸被磨滅在眼底深處。
小姨匆匆趕到,她和方塘一樣久別母親,兩人見面便抱成一團。她帶母親去看方塘,我跟在旁邊看著。
方塘現在已經徹底乾涸了。
最近幾天的持續高溫蒸發了湖面僅有的一層水,露出了方塘底下的黑黃色淤泥。湖底依稀可見一些乾死的珠蚌,黑色的蚌殼微張著嘴,保持著這個姿勢僵死在湖底。方塘前面的水泥板也成了懸空的裝飾品,好像是一件藝術品毀壞後留下的最後念想。
那塊伸長至方塘中間的水泥板是村子女人捶搗衣服的絕佳位置。
水鄉的女人捶衣服都趁早,那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出來,空氣中還瀰漫著水汽,這個溫度最適宜捶衣服。我也曾幫著小姨去方塘捶衣服,我還很小,小姨僅讓我端個塑膠小盆,她挎著一個大塑膠桶往水泥板上走,我在後面穩穩的跟著。水泥板的高度緊貼方塘水面,有時候水位下降,就需要蹲在水泥板上往下夠才可以浣洗衣物。大多時候水位都是高漲的,宛如一面平鏡和水泥板相接,女人在上面捶搗衣服,水面倒影將她們勾勒進這幅水天湖畫中,等到衣服被拋進水裡漂洗,水面的畫又馬上散開,湖面轉眼便成了波光粼粼的樣子,等陽光灑落在水面,金黃色的光芒融合了湖水的清透,整個湖面都耀眼起來。捶衣服需要蹲在地上,衣服在水裡來回漂洗,之後再用木棒去敲打它,等到白色的泡沫出來後用手擠壓,來回漂洗幾次就好。我幫小姨搬來小盆後就蹲在她身護看著她捶衣。小姨常年下地幹活,力氣很大,木棍揚起來時一串水滴順著木棍撒到了空中,接著又落到了水面,暈倒了點點漣漪。落下的木棍捶打在衣服上立馬發出敦厚的“砰砰”聲,來回摺疊的衣服被敲打成軟布,在水裡被水波舒展開來,像是在水裡綻放開一朵色彩鮮豔的花朵。女人們捶衣服的聲音很有節奏感,這種感覺在多人捶衣的時候最為明顯。方塘水清澈,村子裡的女人都會來這裡洗衣,她們帶著各自的裝備,上了水泥板後就自己尋個舒服的位置,這個時候木棍敲擊錘打衣服的聲音就一個接著一個響起,就像是一隻民間樂隊,在屬於她們的領域裡面演奏者最為獨特的樂曲。
捶衣服看久了也會無聊,那個時候我就會跑到方塘旁邊的小池塘玩。方塘旁邊的小池塘種著一片荷花,夏季是荷花荷葉最為好看的季節,我站在岸上墊著腳遠遠看著,荷花池無限蔓延在這片土地,彷彿沒有盡頭。
採荷花是一件優雅細緻的活。村子裡的人划著簡單的小木舟往蓮花深處走,遇到成熟的蓮蓬就摘下,不一會兒小木船就被裝了個滿。我喜歡跟著小姨划著小船慢慢往蓮花深處探入的感覺。蓮花池的池水碧綠,上面還漂浮著一些浮萍,等小木舟劃開浮萍時,身後留下一道隱約的痕跡告知著採蓮人的蹤跡。蓮花的顏色粉嫩飽滿,翠綠的蓮花托穩穩將幾瓣蓮花花瓣兒抓在一起,蓮花中心花蕊透著黃白色的花蕊,中間的花瓣兒圍著它均勻的朝四周分開,紅色白色綠色的點點搭配宛如神工,一朵朵的蓮花從池塘裡冒出,莖幹筆直伸長,遇到微風時還會來回擺動,等船駛到蓮花深處,此時前路後路以及左右兩側都佈滿了搖曳的蓮花,其間還有寬大翠綠的荷葉點綴在裡面,讓一片花海的美麗少了幾分豔麗,多了幾分溫婉。將漿放到船上,仰躺在上面隨手摘一片比腦門大的荷葉蓋在臉上,再從旁邊拿個漏斗大小的蓮蓬剝了吃。蓮蓬子顆顆飽滿,用指甲一劃去掉外殼,直接裹著蓮心丟到嘴裡生嚼,入嘴滿是蓮子的清香和一絲蓮心的苦味。翠綠的葉子蓋在臉上,天上的光透過荷葉,將它上面的經脈清晰的顯現出來。我就這樣翹著二郎腿在船上躺著,直到眼皮忍不住下沉,最後在一片荷花的世界中沉沉睡去。
醒來時我已經不知過了多久,再去水泥板尋小姨,發現她已經走了。我將在船上摘到的蓮蓬帶回去,小姨見我蓋在頭頂的大荷葉和脖子上套著的荷葉領子,加上臉上生動滑稽的搞怪動作,小姨被我逗的直樂,忘記了責備我偷溜的事情。
蓮花在水鄉隨處可見,不僅是池塘裡面種著大片的荷花,就連家中的院子也要放上一口大缸,裡面倒上從方塘裡挖來的淤泥,之後再將幾節藕插到泥土裡,等到第二年就開始開花,這是水鄉家裡面最簡單樸實的裝飾風格。蓮蓬採摘下來也是有酬勞的,一個蓮蓬賣五毛錢,等到時候摘了大袋再運到鎮上的集市去賣,賺來的錢大多在街上就全部葬給了我的五臟廟。蓮花在水鄉的人眼中渾身是寶,蓮蓬可以直接拿去賣錢,荷葉曬乾攪碎後泡茶喝,蓮藕從淤泥裡挖出來後可以做成清爽的藕片。村裡人總是有法子可以讓一池的蓮花變得更加有價值。
我在船上睡了一覺,醒來後渾身是汗,小姨吃過午飯後覺得我身上過於黏膩,便拿著一條毛巾披在脖子上帶我去方塘洗澡。方塘的水清涼舒爽,小孩子穿個底褲一下子鑽到水裡,溫潤的水立即沉浸在你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面板表面的燥熱黏膩很快就被一種被水浸潤的舒適感替代,小姨蹲在岸邊用毛巾沾溼了水去擦臉和脖子,一邊還不停看著我在水裡玩耍。方塘裡面養殖的魚苗多,成群的小魚結伴出動,遇到像我這樣赤著身子在水裡洗澡的人,馬上就霸道的侵入到我洗澡的領地,小魚不僅不怕人,還時不時的用它們的嘴去頂我的面板,頓時身體就跟觸電一樣傳出一陣酥癢。有時候遇到洗澡的人多,小孩子之間馬上就玩起了潑水大戰,孩子們踩著水從淺水區跑到水稍微深點的地方,併攏著雙手不停的朝對方進攻,直到殃及了站在岸上等候的大人,小孩子才停了戰爭被大人們一個個擰著耳朵帶走。
外公晚上打漁回來,身上透著一股潮溼的魚腥味,那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在方塘裡洗個透心涼的澡。母親怕他看不見,提溜著煤油燈去照路。外公在方塘裡洗澡,母親站在岸上看月亮,我像一個夜間活動的動物,朝天撅著屁股在草叢裡捉螞蚱。夜晚的方塘安靜且清爽,四周的灌叢裡蟈蟈兒和青蛙湊到一起說著悄悄話,蟲鳴的顫聲帶著鈴鐺般的迴響,蛙聲呱叫聲混在裡面融為了一首野生派的交響曲。有時候天氣燥熱些,樹梢的知了也叫喚的格外拼命。白天蟬趴在樹梢,鼓動著肚子發出陣陣鳴叫,一棵樹上的蟬開了個頭,後面的蟬鳴便如甌江潮水一般奔湧而來。但是晚上的蟬鳴聲是安靜的,只是偶爾幾隻在晚上不睡覺,懶散的趴在樹上象徵性的發出幾聲蟬鳴。蟬聲吸引了灌叢裡的蛙蟲,雙方先是驟然安靜下來,之後達成共識又合作著為方塘的夜晚彈奏曲子。渠道里流動的水匯入方塘後與湖水產生衝擊,方塘的湖面平靜,很快就像一個母親一般將奔騰而來的江水包容到自己的身體裡,直到兩者融為一體。
外公有時候運氣差,魚網被江水沖走,他去鎮上買上幾沓漁線和浮標,母親趁著晚飯後的時間就坐在家裡修補破損的漁網。水鄉的男女大多都會織網。兩條窄寬板凳撐在兩邊,細密的白色漁網就鋪在上面,男人坐在小凳子上拱著腰背,一層層的給漁網打結編織。女人此時若是閒著,也過來幫著抻網。魚網面積大,越到後面越容易打結。她們就在旁邊慢慢的將編織好的魚網一沓一沓摞好。家長裡短的話題最適合在這個時候聊起,頭頂懸著一個昏黃的燈泡,屋子裡雖然亮堂,但是暖光卻不會扎眼,反而營造出溫馨氣氛。我喜歡蹲在旁邊看他們織網,水鄉的人做著的大多都是細心耐性的活計,小孩子容易急躁,看了一會兒就覺得興致缺缺,張嘴打折哈切轉身去打盹兒去了。
母親織網剩下來的漁網是我最好的玩具。等她編織完一條大網,地上散落著許多邊角料。她就會將這些零碎的小東西拾掇拾掇,然後用院子裡的小竹竿一拴,就成了一條自制魚竿。夏天的方塘附近有很多小魚小蝦,若是提著小桶耐心在灌叢中待上一天,回來時保證收穫滿滿。我略顯浮躁的個性便是在釣魚中逐漸沉澱下來。有時候釣魚會遇到其他的小孩,幾人將魚竿往地上一插,便圍擠在一起鬥自己水桶裡面的大蝦,小手拎著蝦的兩邊鬍鬚,大蝦就立馬伸著鉗子掐在一起。灌叢裡面生長的蚊蟲,有時候玩著一身汗回來後就發現身上被叮咬了好幾個紅腫的包。母親這時候會給我抹上少許風油精,清涼的味道馬上衝散了面板上的瘙癢,第二天我便忘了教訓,提著竹竿又繼續往水邊跑。
記憶中的方塘充斥著水鄉人的生活,可是現在方塘乾涸了,回憶也漸漸消散了。
小姨帶著我們去吃飯,路過方塘淺水區的時候,我發現小姨在水邊的瓦片房已經拆了。吃飯的時候小姨解釋,這幾年的珍珠成色不好,她也漸漸縮減了珍珠的產量。加上村裡許多人改去外地上班,這附近的村落裡留下的也只有一些女人了。方塘還在的時候,裡面的水被幾處的村子引到自家的小池子裡,後來遇到了長期不下雨的情況,水塘沒了補給,也就漸漸沒了。小姨這些年的日子過得不容易,她這樣的女人時天生就要圍著水生活的,可是現在生活的方塘突然沒了,這對她該是多麼沉重的打擊。
我和母親在小姨家裡住了幾天,母親一路跟著小姨將周邊的環境看了個遍,直到水鄉的潮溼空氣讓她的骨頭疼痛難忍,我們才打算回去。回去那天天氣不好,天上突然下起了濛濛細雨,小姨撐著傘送我們到碼頭。我們在碼頭邊上等船,母親和小姨做最後的道別。
我回頭看這片甌江邊上的村落,青灰色的細雨中只隱約露著幾處房子,在群山懷抱中略顯孤零零的存在著,方塘也逐漸消失在山腳升起的雨霧中。
船來了,我扶著母親上船。為了防止細雨打溼衣服,我將船篷兩側的窗門關上,隨著客船轟鳴的馬達聲,我感受到腳下流動的甌江水在不斷翻滾,突然之間我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牽引力將我靈魂深處的根狠狠扯著,讓我喉嚨發緊,胸口悶躁,突然有些難受。母親只是趴在窗邊看著兩岸倒退的江景,細雨落在江面船篷留下的聲音讓整個船艙格外的安靜。
此時船艙內只有我和母親二人,我們都沒有打破這份寂靜。
等我死了,就把我送回來吧。她低著聲音,細微的聲音混著雨水落在我心底,我心底枯竭的種苗慢慢甦醒。
落葉歸根、落葉歸根……母親對方塘的愛戀埋在這片土壤裡,即使記憶裡的方塘已經枯竭,心底的根卻蓬勃蔓延。
方塘用它的生命滋養著水鄉的人,在它生命的最後喚起了我身體裡的根,可惜船行漸遠,那片濃霧將兒時的記憶和現實分割開來,方塘也永遠的停留在我記憶裡最美好的位置。
身後不斷倒退的風景逐漸模糊在雨中,水霧將村子的影子轉移到心間,我尚在祈求,給予這片土地和水域最淳樸的祝福。
作者簡介:馮祉艾,出生於1995年。湖南長沙人,畢業於湖南師範大學。作品散見於《中國作家》《青年作家》《野草》《西湖》等刊物。現供職於《湘江文藝》雜誌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