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衣法師坐在了廟的門檻上,小小的手握著茶杯,喝了一口熱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一旁坐著一個約摸三四歲的小女孩,和紅衣一般高,和他並排坐著,笑眯眯地學著紅衣法師的動作,老氣橫秋地咂嘆一聲,一臉滿足。
隨即她將茶杯放下,悄悄靠在了紅衣法師的身上,望著爛陀山頭場隆冬大雪。
這座寺廟立在爛陀山的山腰還要往上,凌峰孤高,一覽眾山小,松針槐葉皆掛滿了人間白頭,漫山雪景盡入眼底。
今年是紅衣這一世的第四個年頭了,可爛陀山雪景卻看了近乎五百年,一年又一年,結果場場似頭場,還是人間看不夠。
“今天過後,要加層衣服了。”紅衣法師眉眼低垂,像是對著風雪,又像是對著身邊的小姑娘說道,“天冷了,不要再在山上野玩了。”
身邊的小姑娘嘻笑了一聲,直起身子伸出小手拍了拍小和尚的頭,然後使勁搓著,嘴裡應著聲兒:“知道了,小紅衣。”
模樣老氣橫秋的大法師小和尚感受著腦袋被噼裡啪啦拍得一串亂響,嘴巴張了張,最終還是閉了嘴。
四百年了,他都老死了四遭,阿青依舊還是這個模樣,一點都沒長大。
2
爛陀寺是一座很老很老的廟了。
至少阿青上一世在爛陀山活了一千八百年,這座寺廟也立在爛陀山上一千八百年。
當斑駁成了白色的寺牆倒退披上紅漆,附滿了青苔的瓦片還是新簷,吊在大梁上的古鐘褪去了青鏽,就成了紅衣與阿青相遇的第一世。那個小和尚依舊坐在寺廟的門口端著一杯熱茶,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笑眯眯地看著他,伸出手不停地盤著他的小腦袋。
“小和尚,新來的吧?”姑娘蹲下身子,捏起小和尚肥肥的臉蛋上下瞧了瞧,說道:“嗯嗯,肥瘦相間,是塊好肉。”
小和尚嚇得亡魂大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寺廟內盪出一道金色真言,老主持在廟內大喝了聲:“青妖,又嚇唬我徒弟!”
金光將姑娘震退了兩步,卻也不惱,彷彿習以為常了,笑嘻嘻對著小和尚說道:“小和尚,等你師父打瞌睡的時候我就來抓你。”
說完身形一閃,整個人便消失在了廟前。
小和尚哭得更大聲了,微胖的身子踉蹌地爬了起來,縮頭縮腦地看了看四周,發現真的沒人,便直起身子對著天空放狠話道:“你這個妖怪,你騙人,我師父才不會打瞌睡,你若敢來,便將你擒了打屁股!”
說完立刻撅著屁股邁過了門檻,屁滾尿流地朝著廟裡走去,跑到了師父的禪房。
推開門一進去,便聽到了呼嚕聲。
老和尚坐著參禪,睡著了……
3
小和尚再醒來時,趴在了一個姑娘的腿上。
姑娘坐在山頂懸崖上長的一棵老樹上,晃盪著腳望著風景。
小和尚一睜眼便是萬丈懸崖。
“別動,動可就掉下去了哦。”姑娘笑眯眯地說,“到時候只能做肉餅湯啦。”
姑娘抬起手“啪”的一聲打在了小和尚的屁股上,彈軟的肉從臀部一直盪漾到了小和尚的臉上,姑娘手掌虛抓了抓,似乎覺得手感著實不錯,又打了一巴掌,戲謔地問道:“小和尚,你六根不淨,還想打我的屁股?”
小和尚嚇得又大聲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妖就是妖,哪來的男女親疏之別,臭妖怪,你快把我放了,不然我師父找不到我會著急的……”
姑娘聽到小和尚這番話,神情一頓,抬起的手掌也放了下來,怔怔地望向了遠方,喃喃自語道:“你這麼說妖怪,多傷妖心啊……”
姑娘頓時索然無味起來。
嚇跑了老和尚那麼多徒弟,這個小胖和尚最無趣,說話最傷人心。
她縱身一躍,抱著小和尚從樹上跳了下去,萬丈高山崖壁上的景色在小和尚眼前呼嘯而過,一口氣提在胸前,盡然是直接將他嚇得忘記了叫喊。
姑娘穩穩落在地上,將小和尚放在地上嫌棄地揮了揮手:“滾吧滾吧,你這小和尚說話不好聽,老孃找別的樂子去。”
小胖和尚也不說話,怔怔地坐在了地上,眼神呆滯,愣愣地盯著她。
莫不是嚇傻了吧?
姑娘心中一陣打鼓,原先幾個嚇得下山去了還好,這一個直接嚇傻了廟裡的老和尚豈能放過自己?
姑娘走到小和尚面前蹲下搖了搖手:“哎,醒醒,該你下鍋了。”
一聲嘹亮的哭聲頓時響徹山林。
4
小和尚坐在山頂上,手裡捏著一個糖人,一邊吸鼻涕一邊舔著,朝著剛剛嚇他的妖怪眉開眼笑。
小和尚膽子不大,哭聲不小,姑娘被吵得頭疼,轉眼便下山給他買了塊糖人,哪知道小和尚捏在手裡舔了一口,立刻就不哭了。
這厚臉皮倒是第一次見嘿。
姑娘說:“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小和尚朝著姑娘吐了吐舌頭,他知道這個妖怪一定是怕他師父,不敢吃他啦,吃著手裡的糖人含糊不清地說道:“撒尿就撒尿,糖人好吃最重要。”
姑娘說:“小和尚從小臉皮這麼厚,長大還得了?豈不是一個六根不淨,厚顏無恥的大和尚。”
小和尚突然放下了糖人,面色嚴肅地說道:“才不是呢,我要成為一個慈悲為懷,拯救蒼生的好和尚,這樣才能成佛,造福更多的人。”
姑娘瞧著一本正經奶聲奶氣的小和尚笑出了眼淚:“現在天下蒼生好得很,不需要你去拯救,小和尚你這輩子都成不了佛了。”
小和尚梗著脖子說道:“你騙人,我師父說,每過五百年,天地必出大妖,再有二十年就到五百年啦。”
姑娘不可置否地撇了撇嘴,什麼大妖不大妖的,自己活了這麼久,怎麼沒見過。
她還是對小和尚感興趣。
“小和尚法號叫什麼?”
“紅衣。”
“紅衣?這什麼怪名,老和尚取名越來越難聽了,我跟你說,他上個徒弟叫蒲團來著,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知道蒲團吧,就屁股底下坐著的那個……”
“那你呢,你叫什麼。”
“我叫阿青。”
“阿青?那是什麼東西變的?”
“討厭,不要問人家這麼隱私的問題啦……”
5
就這樣打打鬧鬧,阿青和紅衣不知不覺間熟絡了起來,成日裡打打鬧鬧,阿青卻發現,這個小胖和尚不知不覺間,長得和她一般高,也俊秀了不少。
今日山下,來了一老一少兩個負劍的道士。
皆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人。
紅衣開心得不行,和阿青說:“這個老道士是師父的朋友,而小道士,就是我紅衣的朋友啦。”
小道士名為張解鈴。
老道士被主持拉到了廟裡論道,小道士被紅衣拉到了阿青的面前,讓他看妖怪玩。
阿青心中說不出地鬱悶,自己這頭妖怪也太沒排面了,瞧瞧身邊不是大和尚就是小和尚,現在還要被迫認識一個降妖道士,委實是嫌命長啊。
“張解鈴,這就是阿青啦。”紅衣笑著說,“她可是在爛陀山待過好多好多年的哦,什麼地方她都知道。”
張解鈴深深看她一眼,彷彿將她看穿了似的,接著對著紅衣說道:“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紅衣疑惑道,他的身後,阿青也支稜起耳朵聽著。
張解鈴狠狠瞪了一眼,阿青頓時嘟著嘴邊往遠處走邊說道:“不聽就不聽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一天不知道要和小紅衣說多少悄悄話……”
揹負長劍的小道士看了一眼遠處的阿青,隨即說道:“紅衣,妖始終是妖,就算老主持默許了她的存在,你還是保持些距離為妙。”
“你是和尚,我信你不會被美色所惑,只當你是涉世未深。”
張解鈴丟給了紅衣一張護身符接著說道:“她要是敢吃你,你就將此符打出去,必叫她不死也脫層皮。”
“好了好了,你下山去吧,你師父都走遠啦。”紅衣未接道士的降妖符,催促著他快下山。
“你拿著!”張解鈴硬是將道符放入了和尚的懷裡,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是我張解鈴的朋友,誰都不能欺負你。”
6
張解鈴送完符籙便下山去了。
阿青偷偷趴在了和尚的身後,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可惜呀,小道士信錯了人,和尚就是被美色誘惑了呢。”
“你一直在偷聽我們說話?”紅衣輕輕伸手將一直對著他耳朵吹氣的阿青的腦袋往一旁別了別,問道。
“可不是嘛,你那道士朋友可是生怕你成了我的盤中餐呢,這一道符籙下去,小妖怎麼受得起哦。”阿青調笑著說道,接著柳眉一立:“還不扔掉,真要留著打我?”
紅衣和尚訕笑了兩聲,諂媚地笑道:“這就扔,這就扔。”
說完,竟是將小道士心疼不已的貴重符籙揉成一團向後隨手一扔,一把背起了背上的阿青,上山玩去了。
這一年,小和尚十五歲,阿青不懂得,其實他都知道。
他已經是一個知道情為何物的少年郎啦!
7
又過了五年,天下突然群妖禍亂,許是因為五百年將近,妖王即將出世的緣故,滿天下都是揹著仙劍到處抓妖的修士。
爛陀山亦是不能倖免,山下有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金錢蝙蝠被修士追得屁滾尿流往山上來了。
便遇到了在山中閒逛的阿青和紅衣。
金錢蝠看到這麼一位妖氣沖天的大妖后嚇得更是不知所措,“噗通”一聲倒頭便拜了下去:“求老祖救命啊。”
“哈哈哈,阿青,你不說你才十八歲嘛,怎麼就成了別人的老祖啦?”
阿青小臉頓時一垮,擰住了紅衣的耳朵,朝著金錢蝠喊道:“誰是你老祖,瞧你的樣子,我該喊你老祖才是,你修煉了多少年了?”
一提到修為,金錢蝠有些得意,抬起頭來傲然道:“小蝠不才,已修煉了三百年有餘,亦是天地間不可多得的大妖,就算天師張解鈴,都抓不住我。”
“哈哈哈哈,人家才三百年……哎喲喲喲,輕點輕點……”紅衣側著腦袋說道:“張解鈴都當上天師啦?不知道他手裡的降妖符還有沒有,貧僧想要上兩張救下性命……”
金錢蝠也是詫異地看著這個和尚,心想著老祖估計是要等到養肥了再吃,也不多問,就是不停地在地上磕頭。
“阿青,你問問他有沒有殺過生,要是殺過生就把他趕出去。”紅衣依舊側著腦袋說話。
“喂,你有沒有殺過生,要是殺過就立刻走吧。”阿青一五一十地耿直複述道。
金錢蝠想我又不是個傻子,你都這麼說了我當然沒殺過,外面還有一堆提著劍到處轉悠的臭道士呢,接著立刻拜倒:“小蝙蝠從未殺過生啊,頂多被殺生才是。”
“那行,那你留下來吧。”阿青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心思全在紅衣身上,咬牙切齒地揪著耳朵問道:“說,你要降妖符降誰!”
“哎喲姑奶奶,人家都是和尚降妖,到我這妖降和尚,貧僧命苦,被你吃得死死的……”
8
爛陀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來了很多很多的妖怪。
他們都是聽說爛陀山有一個叫阿青的大妖可以保護他們,一些為禍人間,被捉妖修士滿世界追殺的妖怪就躲進了爛陀山,金錢蝠總是多多益善。
它打算為阿青拉起一支妖族大軍,到時候給阿青一個驚喜,賞賜豈能少了?
山下修士追到了爛陀山還要往裡追去,卻被人攔了下來說道:“爛陀寺的老主持佛法無邊,有他鎮住這群妖怪,我們倒是省事,無妨。”
似乎也印證了這句話,從那天開始,爛陀山就被有人用大法力圈了起來,只准進,不準出。
這一切阿青都不知道,她依舊是每天陪著紅衣唸佛經,和他一起躲在山頂上放風箏,無憂無慮的,像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
金錢蝠就這麼在阿青不知不覺間,給她拉起了一支妖族大軍。
只可惜有老主持的法力在,他們無論如何都出不去爛陀山的。
今年是難得的人間太平年。
一些流竄在人間的妖怪似乎都不見了,眾位修士都在稱讚爛陀寺老主持功德無量。
可爛陀山對於一眾妖怪來說,已經不是什麼避難的福地洞天,而是一座牢房了。
金錢蝠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阿青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只不過是一個修煉極其緩慢卻什麼都不會的一個老妖精罷了。
既然她什麼都不懂,那自己來做這個妖王,豈不是更好?
金錢蝠內心火熱了起來,只要再給它五百年,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妖王!
只要解決掉廟裡的老和尚,就能出去!
金錢蝠心裡暗自想著,竟然是靠著自己的隱跡神通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了爛陀寺,往老和尚的茶水裡吐了口唾沫。
9
爛陀寺老主持莫名其妙地死了。
有人偷偷潛入了廟裡,在老主持的茶水裡下了毒。
她把被追殺的男人收留在寺廟,不久住持遇害才知引禍上門。
爛陀山的鎮山法力消失,金錢蝠打著阿青的名號,率領著烏泱泱眾妖從山上一直殺到了山下,殺害了凡人無數,一時間全天下都知道了,妖王出在了爛陀山。
天師張解鈴立刻率領了無數修士劍指爛陀山,心情急迫,恨不得立刻就出現在紅衣的面前。
紅衣跪在了老主持的面前,看著面色烏黑的老主持,低著頭,一言不發。
張解鈴就負劍站在紅衣的身後,望著這昔年好友,恨聲道:“妖就是妖,無論怎樣都是會害人的。”
“不是她乾的。”紅衣跪在地上說道。
“你還執迷不悟!”張解鈴大喝一聲,“我已安排無數道友進爛陀山降妖,勢必要將那妖怪千刀萬剮,以慰老主持在天之靈。”
“不可!”紅衣頓時一驚,起身要衝出去阻攔,卻被張解鈴掐了一個法訣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在此好好為老住持超度,待我去斬了她大好頭顱。”張解鈴轉過身邊走邊說,化作一道劍芒衝下山去了。
山林裡,無數的修士已經將阿青團團圍住。
她看著山前無數拿著刀槍棍棒的修士,臉上掛滿了委屈,卻依舊梗著脖子說道:“我沒有殺人,我也不是妖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率領群妖為禍人間……”
有人高喝道:“她只是知道自己大勢已去裝可憐罷了!”
眾人紛紛附和,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動手,無數條附著仙文的鐵鏈從四面八方纏繞而來,生生將阿青的四肢頭顱都給圈住,想要拉下山去,當著眾人的面斬首示眾。
阿青拼命地大叫,拼命地掙扎,一身妖氣頓時大漲,毫無顧忌地散發了出來,竟然將被拉走的距離一點一點地拉了回來。
眾人見阿青如此難纏,頓時無數的法寶鋪天蓋地地朝著阿青打砸了過去。
阿青泫然欲泣,四肢被鐵鏈牢牢鎖住,哭喊著道:“小紅衣!”
張解鈴心頭一震,眯起眼睛望向山頂,氣勢渾然一變。
有一襲紅衣自山間廟宇如同紅芒急射而來,穿過層層樹林,出現在眾人視野中後,又以更快的速度疾馳而掠,轉瞬即至。
當那位年輕僧人飄然站定後,兩隻血紅大袖,依舊飄蕩扶搖,宛如風流謫仙人。
他落在阿青的面前,將所有的法寶攔下,背對著她,望向面前眾人,負手而立,輕聲道:“我在。”
姑娘眼中剎那間起了水霧,看著眼前擋著無數人的和尚,委屈地大叫道:“你怎麼才來呀?”
紅衣轉過頭,笑著看了她一眼,柔聲道:“我在等你叫我啊。”
“只要你叫我,我一定會來的。”
人間啊。
有一句詩詞寫得極好: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意思是什麼呢?
我清晨是雲,傍晚是雨,只要你要,我一定在。
張解鈴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望著孤身一人站在阿青面前的紅衣,嘆息一聲:“還是沒有困住你。”
“你這一站,就是天下皆敵,你我便是生死不休,再不能成為朋友,你可想好了。”張解鈴走到紅衣和尚面前,深深地望著他說道。
紅衣和尚輕聲道:“天下人都不相信她,我再不相信,她會難過的。”
張解鈴神色有些落寞,伸出手抱了一下紅衣,附在他耳邊說道:“抱歉。”
紅衣剎那回神,發現抱住他的哪裡是什麼張解鈴,而是一條滿是符籙的鐵鏈。
紅衣回過頭,只見張解鈴以極快的速度衝到了阿青面前,一道飛劍斬去,頓時將阿青的頭顱高高挑起,落在了地上。
紅衣頓時目眥欲裂,一身法力激盪,將鎖在身上的鐵鏈轟然掙脫,踉蹌著向阿青的屍體跑去。
阿青的身體流著鮮血,鮮血浸染到了地底。
紅衣法師“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盯著地上大好頭顱,怔怔無言。
張解鈴走了過來,將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想要出言安慰。
紅衣猛地起身,然後一把將他撲倒,細看之下他的表情怒目猙獰,一拳一拳打在了張解鈴的臉上。
“善惡不分,是非不明,臭道士我殺了你!”紅衣法師大喝一聲,抄起一旁散落的長劍就要向他刺去。
卻猛然頓住。
不遠處阿青的屍體,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塊青苔,那是她的妖魄。
紅衣法師看著地上那塊小小的,翠綠的青苔,頓時呆滯了。
阿青……只不過是一塊人畜無害的青苔得道。
這一世的妖王,確實未曾害過一人。
草木成精,與人最親,最是無害。
修煉比生靈慢上無數倍。
她是有多努力才能化成人形。
她怎麼會毒害老主持,怎麼會率著萬妖為禍人間?
一個道人趁著他們打鬥的間隙衝向了阿青的妖魄,一道真火吐出,竟然要將這塊妖魄煉化,讓阿青永世不得超生。
“住手!”紅衣法師猛然大喝了一聲,衝到了道人手中翠綠光芒面前伸手便要抓去,卻被一隻手拿住了。
天師張解鈴。
“紅衣,事已至此,已經焚煉了這麼久,你就算拿回去,妖魄受損,她也不可能投胎了。”
“把她給我!”紅衣法師發了瘋一般掙扎道,可此時他已經方寸大亂,毫無章法可言,哪裡是張解鈴的對手。
“這是給天下眾生一個交代!”張解鈴也大叫道,“要給死在妖族手裡的百姓一個交代!”
“張解鈴,我這一生沒有求過人,我求求你,把她給我,不是她做的,這一切都不是她做的,是你們都錯怪她了!”紅衣拉著張解鈴的手哀求道,“放了她,貧僧再去抓一個妖王來給你做交代,如何?”
“那也是五百年後了!”
“那貧僧就五百年後一人去降妖!”紅衣大喝了一聲,“貧僧給諸位道友這個交代,不知能否換她妖魄?”
眾人皆望向了張解鈴。
但凡天下修士,藉以武當龍虎為首,現如今龍虎天師在場,自然以張解鈴為尊。
張解鈴想了想,點了點頭,說道:“可。”
10
那縷青芒暗淡無光,回到了紅衣手中。
“阿青……”紅衣法師低著頭望著手中的妖魄,一言不發,回過頭,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廟中,背對眾人,坐在了蒲團上。
眾人亦站在門口望著這位和尚。
法師以掌為劍,在自己的身上割下了無數的傷口。
鮮血流到了妖魄之上,頓時青芒大盛。
“從此我爛陀山與天地隔絕五百年,不理人間五百年!”紅衣一身紅色僧袍鼓盪,一身法力如同在破了洞的口袋傾洩而出,化作一方陣法籠罩了爛陀山,所有修士頓時感覺一股巨力將自己排斥出了爛陀山,無人再能前進一步。
隨即便看到爛陀山山頂一年輕紅衣僧人雙手合十,朗聲道:“貧僧願世世苦修不得長生,但求我佛開一線,送阿青入輪迴。”
“求送阿青入輪迴!”
紅衣法師聲音嘶啞,雙手向天高舉,整個人突然之間血肉模糊,隨即砰然炸開,竟然就地兵解了。
似乎就是從那天開始,爛陀山像是被天地所厭棄,春夏秋冬各一年,比起人間又晚一年。
11
山上的那座寺廟不知何時開始,漆皮就開始脫落了,青瓦被風雨侵染成了黑色,斑斑點點灑上一些青苔,翠綠有之,枯黃有之,像是不知何人的隨性而為。
屋頂上破了個洞,一到秋天,風捲起無數枯黃的葉子落在廟裡的神龕上,慢慢腐化做了春泥,不少還落在了佛像的手心裡,黑黑的,斑駁得厲害。
爛陀山孤立於人間,用它獨有的寒來暑往向世人述說著已經蛻變成傳說的故事,終於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和尚抱著一個襁褓裡的女嬰,無視這漫天的禁法,踏入了這片孤絕之地。
是他啊,紅衣,他來了。
爛陀山的萬物似在一剎那活躍了起來,林開見日,碎碎陽光,山風忽來,匆匆行至,在他的臉上徘徊婉轉,輕柔纏綿,撒著嬌。
紅衣法師懷抱著嬰兒一路走到了寺廟前,望著飽經滄桑的紅牆磚瓦,將女嬰找了個地方輕輕放下,攏起了袖子,開始慢慢打掃著。
都說修行者,為的是與天地爭一線,為了長生久視,多看人間一百年便是一百年。
紅衣法師本可以這樣的。
可是當年他為了求天地給阿青一線生機,願世世苦修不得長生,世世都只能活一百二十年。
每當他要老死之時,便將這一百二十年修為散去作為代價,換做能儲存記憶的輪迴之法轉生到已經死去的少年孤兒身上,世世回到爛陀山。
要是能這樣陪你長大,世世老死,真的不算什麼啊。
年輕和尚掃著掃著突然停下了掃把,彎腰從地上撿起了一個六角鈴鐺,輕輕拂去了上面的碎草泥土,搖了搖,展顏一笑,轉過身將鈴鐺放到了嬰兒的手上。
這第一世,運氣還不錯。
鈴聲清脆,福氣綿長。
12
爛陀山一百個春夏秋冬,恰好是四百多年。
寺廟房頂被填了破洞,佛像被摩挲了金身,除了臺階清明佛燈長明,依舊像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和尚,就像紅衣每一世都會變成的那個老和尚一樣。
可阿青已經四歲了。
她問紅衣為什麼會長得那麼快,為什麼每次都會變得很老很老,又為什麼每一次下山回來,都會變成一個小孩子。
紅衣總是笑而不答。
“小紅衣,天地就只有爛陀山這麼大嗎?”阿青坐在門檻上,小小的個子和紅衣一般高,靠著紅衣小聲問道。
今年啊,已經是紅衣的第四世了呢。
可他從來不說這些,每一次問,他總是說阿青還小,可阿青已經四百歲了,不小了啊。
“天下啊……”紅衣放下茶杯,眼神似是看透群山之外,這一次,他想了很久很久措辭,看上去像是在發呆一般。
一時間群山無聲,天地大白,山外春光不及此處獨有人間秀麗。
爛陀山今年是雪年,幾座連著的山頭樹枝都掛滿了冰霜,廟前有一棵四百年的枇杷樹,四季常青,寬大的葉子上載滿了雪,是第一世,那個彎腰撿起鈴鐺的年輕和尚親手種下的。
算算時間,五百年快到了。
他再也沒有大法力,讓爛陀山再隔絕於世下一個五百年了。
想到此處,他轉過頭對著阿青說道:“天下其實很大很大,有人,有妖,有壞人,也有好人。”
他說完這些,他頓時一怔,腦海裡出現了很多年前的事情。
那時候,也有一個姑娘和一個小和尚並排坐在這裡,個子高高的姑娘摸著小和尚的光頭,望著天邊餘暉呆呆地喃喃自語,說著一模一樣的話:“小和尚,天下熙攘,一千種人有一千種看法,你活在世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成為了千夫所指的存在。”
“那是你做錯了什麼嗎?”小和尚抬頭問道,“方丈師父說,世間萬物皆有因果,一定是女施主做錯了什麼吧?”
“你很關心我的好壞嘛!”年輕姑娘笑眯眯地轉過頭,伸出手捏了捏小和尚的臉。
“這就對了,天下那麼大,你只要在乎你在乎的人的好壞,你在乎的人知道你的好壞就夠了,別人怎麼看都是無關緊要的。有一天我要是被全天下的人追殺,但是隻要回頭看見小和尚你,就心安啦。”
言語調笑間,年輕少女長眉微彎,如春風壓彎了一束桃枝。
“喲,還臉紅,小和尚六根不淨,真不害臊……”
後來啊,那個姑娘真的被千夫所指,可她無數次回頭,讓她心安的人都不在。
是他做得不好。
紅衣眉眼低垂,伸出手摟緊了小姑娘的身子,和她最後輕輕道:“阿青,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所以希望你以後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
天下的好壞,都不是我在乎的。
就算人間再惡,我還是希望你是一個很好的人。
——
白雪鑲紅牆,碎碎墜瓊芳。
紅衣小和尚想起了什麼,放下茶杯,回屋拿了一塊木炭,蹲在寺廟圍牆的一角,就著滿天飛舞的大雪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句話:今日春生,年年舊願做新願,今年新願填舊願。
這一年,紅衣五歲。
牆上最後寫道:
願阿青,永遠不要厭倦我才好。
13
爛陀山寒來暑往與外界不同,又有紅衣那時用大法力隔絕了天地,一時間除了爛陀山本身的山林走獸,萬徑人蹤滅,任何人都進不來。
可今日,山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龐眉白髮的老道人,同樣也無視著這漫天禁法,一腳踏進了爛陀山。
只見他的腳下今年爛陀山累計的冬雪盡數消融,老道人從山外裹挾進了無數春意,給他開出了一條羊腸小道,小道上開始下雨,一條翠綠的小道上開始草木深深,花樹怒放,生機勃勃,一直延伸到了山頂之上。
佛前入定的紅衣睜開了眼睛,眼中透著無奈之意,站起身開始泡茶。
山上廟前坐著看風景的小姑娘看到一條翠綠的小道開在了她的面前,像一條小蛇,頓時大驚失色,這在她爛陀山四百多年的歲月裡還是頭一遭,伸長了脖子向下看去,妖異的眸子能看穿重重山障,一個身披怪異衣服的人正一步一步地向廟前走來。
“小紅衣小紅衣。”小姑娘急忙站起身一路小跑著跑回了廟裡,煞有其事地叫道,“我看見一個人上山來啦,你說他是不是從山外面來的啊?他好厲害啊,他一進來,要走的路雪都化了,還開出了小花,我可不可以找他玩?”
小姑娘興致勃勃,一下問出了好多好多問題,這四百年來,她未曾踏出過爛陀山一步,一年一景,總是看得厭了才能更替,紅衣每一世終會老死的,新生老去更替之間,阿青總要一個人過上幾個春夏秋冬。
小丫頭心裡其實孤獨得厲害。
有一句話小姑娘一直沒有說出口。
其實阿青已經不喜歡爛陀山啦。
紅衣放下了茶壺,沒有回答,輕著聲音道:“待會你躲起來。”
小姑娘笑臉一僵,隨即立刻落寞了下來,哦了一聲,耷拉著肩膀就要走遠。
“等這個人走了,阿青,我帶你下山去。”紅衣給小泥杯裡倒了一口清茶遞到她的手上,摸了摸她的頭,笑著說道。
“真的?!”小姑娘眼中星眸乍亮,灼灼看向了紅衣,開心地問道。
“真的,小紅衣要帶阿青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帶阿青吃好吃的糖葫蘆,去看熱鬧的廟會,去看比山還大的海,比樹還高的瀑布。”紅衣笑著,隨即望向遠方喃喃說道:“是我太自私了。”
“這人間有多好。”
“你該看看才是。”
14
過了半晌,老道人站在了這座斑駁的寺廟門前,抬眼見紅衣。
“老天師,好久不見。”年輕的和尚站在寺廟的門口望著臺階下的張解鈴,輕聲說道。
老天師哈哈一笑,抬腳拾階而上,嘴中說道:“借屍還魂,你這法子終歸是有傷天和。一旦哪一世出了意外沒能運功轉生,真正死去的時候要受到老天無盡的報復。”
“妖的一生,四萬八千歲。紅衣,你就打算一直用這樣的方式陪她?”
紅衣沒想到老道人上來就問這樣的問題,像是一個被他忘在角落塵封了很久很久的問題被人猛然提起,幡然醒悟,良久後又喃喃自語喉頭滾動:“我……”
“我也不知道啊……”
大殿裡刮過一陣穿堂而來的風,輕輕摩挲著和尚的臉。
原來不僅僅是阿青。
大殿門口的和尚,也已經就這樣過了四百年了啊。
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習慣了這樣漫長孤寂的陪伴,很多的記憶無人可以訴說,很多心事也無人可提及。
他已經四百年沒有和阿青之外的人說過話了。
他到底在等什麼呢?
一生都是禪心通明的和尚負手而立,神色茫然,突然看見了躲在佛像身後探頭探腦的阿青,眼神溫柔,怔怔無言。
這一看,就是百年,而後千年萬年。
無論如何,他始終不願意承認,她終究早已不是她了。
15
老天師不管前人心思如何,他說道:“錯了就是錯了,天若無生死輪迴,人若無倫法常理,單憑各人心中善惡行事,還修甚道?”
“五百年時限已到,妖王出世,你紅衣當年向天下修士討了一捧慈悲,而今降妖,當仁不讓。”老天師站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頓住了腳步,頭也不回地說道:“你若答應我不再用這個借屍還魂的法子,我替你降妖,走一遭也無妨。”
紅衣背對著道人,拒絕道:“天師慢走,不送。”
老天師不再多說,一步跨出了山。
16
他牽著阿青的手站在山尖目送著老天師下山。
“老天師走了嗎?”阿青抬起頭問道。
紅衣抬起頭望向了雲端之上,一尊金色的天地法相立在了爛陀山正上方,赫然是那道人模樣。
他一日不下山,老天師一日不離去。
“走了。”紅衣笑著說道。
低眉之間,他想起天師說的第一世,望著身邊的阿青,微微一笑,摸了摸光頭輕輕念道:“錯落一身風塵盡,浪跡人間百十年春。”
這一年,紅衣二十歲。
他說:“但她值得。”
17
紅衣這一生,從第一世到現在,第一次帶著阿青逛集市。
自從阿青轉世之後,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快樂的阿青,一隻手牽著他,一隻手對著集市上的東西指指點點,問來問去。
“小紅衣,集市上好多人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人。”阿青小臉因為高興而變得通紅,拉著紅衣的手說道,“以後我們常來好不好?”
紅衣笑道:“好。”
突然他想起了什麼,走到路旁買了一串糖人,遞給了阿青。
“好吃麼?”紅衣笑著問。
“好吃好吃,小紅衣你真厲害,這麼好吃的東西都知道。”
“這個呀……”
“這個是以前一個貪吃鬼買給我吃的……”紅衣笑眯眯地說道。
集市旁種的柳枝兒,偷偷冒了一點嫩黃兒。
春風得意。
“該回山了。”和尚算了算時間,輕聲說道。
所幸的是你的過去未來,我都有所參與。
18
紅衣將阿青放在脖子上,阿青的小手費力地握著傘,從爛陀山的山腳下開始往上走。
春生,雷雨如簾。打在傘上淅淅瀝瀝,阿青用力抬起傘簷抬眼望去,整個爛陀山像是融在了山間煙火裡,輕煙藹藹,四處都是雨水落在葉子上的聲音。上山的路不過幾裡,但在綿密的雨簾下紅衣的僧袍擦過路旁的淺草還是沾了溼氣,留下了大塊的水漬。
清風穿山而來,撩起遮眼油紙傘。
紅衣抬起頭眼中看得更是遼闊,爛陀山雲霧穿梭山林之間留下一片青翠,山風細雨之間層層疊疊盤旋而上,淹沒了爛陀寺,淹沒了爛陀山山頂,和天空融為了一體。
年年西域爛陀山晚入春風一步。
今年大不同。
五百年到了。
爛陀山,入春了。
19
再往前就是廟宇了。
紅牆落了漆皮就成了古剎,隱在天青煙雨之中,雨點敲在鱗鱗千萬片攢簇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裹出一股股纖細水流沿瓦槽與屋簷潺潺瀉下,如酒掛杯,敲擊與滑音密織結網。
紅衣將阿青放下,讓她在走廊等著,自己進了禪房,不一會,端出來兩杯泛著熱氣的茶,遞給阿青一杯,自己端著一杯,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盤膝坐在走廊上,面前青山煙雨糾葛,雲沼漫進屋宇,細雨斜歸春泥,西風滿樓,更勝人間處處春。
“小紅衣要走了麼?”阿青盯著遠方山霧,輕著嗓子說道。
“嗯,很快就會回來。”
“都還沒走,說什麼時候回來,都是騙人的。”她嘟著嘴說道,“如果你在外面待得不願回家,你就差人告訴我一聲,我也離開爛陀山了。”
“離開了,打算去哪裡?”紅衣側過頭,眯起狹長的眼眸問道。
“再尋一個山頭,讓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彷彿這件事已經發生了一般,阿青氣鼓鼓地說道。
“嗯?不打算再尋一個更好的和尚嗎?”紅衣饒有興致地問道。
“要尋幹嘛尋和尚?!”阿青揮著小拳頭哼哼道,隨即低下頭,有些黯然道:“所以小紅衣你一定要回來,最好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可除了你,我已經不想再遇到更好的人了。”
紅衣轉過頭看著爛陀山外的山河,燦爛一笑,摸了摸阿青的頭,嘴唇微動輕聲說道:“歲歲長相見。”
這一年,紅衣二十二歲,出山降妖王。
20
這天,爛陀山五百年時限已到,一股清風被鎖了五百年剎那間扶搖直上,直穿天上雲霄金凌頂。
老天師坐在雲端睜開了眼,會心一笑,低頭道:“善。”
隨即大手一抓,一股盎然生氣直追而去,長風遇春意蕩蕩而下,朝著阿青直直打去。
老天師說,爛陀山鎖山五百年,蘊了一口清風,第一世的阿青對爛陀山所有的記憶,就藏在了這陣風裡。
坐在門口撐著下巴的小姑娘像是猛然驚醒一般,眼神從清澈到茫然再到深幽,只花了一息之久。
遠方提杖而行的一個紅衣和尚剎那間淚流滿面。
因為小姑娘輕輕唸了一句話。
“這些年,苦了你了。”
21
老天師騎鶴而下,落在了阿青的面前,看著她說:“春風一散,你就該離去了。”
“為何幫我?”阿青問道。
“我修了五百年,要成仙了。可塵緣不盡,老天不讓成仙啊。”老道人指了指阿青身旁環繞的一縷春風笑道:“你這縷長風還在爛陀山,我與你的緣分便一日不消,春風一散,你我緣分便盡。”
“你要斷的塵緣,不止我這一件吧?”阿青冷笑一聲問道。
張解鈴笑眯眯地道:“紅衣和尚擅自用借屍還魂法,因我緣起,自然要因我緣滅,他此番出山降妖,必死無疑。”
“已經五百年啦,你以為他能陪你多久?”老道士突然神情有些落寞,“他此番不死,在人間多待一日,就要受業火炙烤一日。”
阿青神情一頓,眼睛裡剎那間泛起了水霧,憋著嘴,卻仍舊說道:“也好。”
“紅衣這些年用的借屍還魂的法子,未必不知道自己做錯了。本是修的渡人的禪,做的卻是有違本心的事,他已經很累了吧……”
阿青突然想到了什麼,拉了拉老天師的袍擺,仰起臉哀求道:“能不能帶我去找他?”
張解鈴搖了搖頭:“一出爛陀山,春風散盡,你就算見到了他,也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那個時候,你已經是另一個阿青了。”
22
這天,曾經被人稱之為五百年前的大妖的阿青第一次跪了廟裡面的神佛,叩首垂眉,拜下之間嘴中喃喃自語:“今日閒來無事,沒什麼奢求,許個願,讓他回來的路走得平安些。”
“這些年,做這麼多,他就只是想再見上我一面,保佑他能再見上我一面就好。”
再起身時,腰間的一個斑駁鈴鐺晃響。
六時吉祥。
23
張解鈴盤坐在山頂,低頭向下望去。
阿青前世的記憶,藏在了一陣風裡,風消散了,與紅衣的那些從前也就再也回不來了。
一身青色長裙的小姑娘正靠在爛陀寺前空地的護欄上,支稜著下巴看日落。
這是爛陀山第一個人間日落。
只可惜,明明在遠眺,但爛陀山人間秀麗,都不在她的眼中。
小姑娘四周春風縈繞,卻在寸寸消融。
她像是感覺不到一般,就這麼站著,痴痴地等著。
直到日暮西垂,直到月朗星稀。
始終是沒回來的。
“下輩子再見啦。”
小姑娘低著頭,笑著,喃喃著,輕聲說道。
上輩子說下輩子,這輩子還沒見著,又說下輩子。
小紅衣。
我啊,在爛陀山看了你很多很多年。
你的一舉一動,我都記得。
我沒什麼遺憾,也不曾怪你。
最難過的是什麼呢?
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但是我等不到你了。
對不起啊。
沒能讓你看到我最後一眼。
我呀,就想著人間多遼闊啊,有一天晨起去某座山上看日出,再遇到你的時候,就笑著打招呼:“哎,恰好你也在啊。”
“如果真的這麼巧的話,那時候人間有萬里遼闊,你就有萬種風情。”
你我的相遇啊,極其的溫柔。
哪知道一開始就是生生世世,百年餘生。
“差點忘了,我本是一縷春風。”
“哪來的什麼下輩子呀……”
小姑娘身旁春風消融。
最後散了。
24
張解鈴一生算卦無數,但是這一卦沒有算準。
紅衣還活著。
爛陀山腳下,一位光頭的和尚正在徒步登山,走著走著突然頓步,仔細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將身上看不見的褶皺撫了一遍又一遍,站在山林裡低頭良久,突然邁步,一步登山,轉眼便出現在了阿青的面前,希冀地望著她,輕聲說道:“是你麼,阿青?”
趴在牆頭看風景,只剩下這一世記憶的小姑娘回頭,看到突然出現的紅衣開心得大叫,一把撲進了他的懷裡:“小紅衣你回來啦!”
小姑娘只是小姑娘,再也不是那個阿青了啊。
紅衣眼眸低垂,輕輕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最後緩緩落下,笑著輕聲說道:“是啊,我回來了。”
山風掠過,搖起僧人另外一隻空蕩的袖子向後飄去,寬大的僧衣被吹得貼身,映出身上深深淺淺的坑,像是被千刀萬剮一般的觸目驚心。
我明明已經拼了命地往回走了啊。
為什麼還是見不到你呢?
僧人一隻手放在了小姑娘的頭上摸了摸,嗅到了春風的味道,剎那間淚流滿面,笑著說:“一路平安。”
“來生不見。”
25
一隻手掌放到了阿青的頭上。
紅衣感覺自己手下一空,只見張解鈴手下多了一個小姑娘。
老道人笑著說:“紅衣,我要成仙,就剩你這道塵緣了,想不到你此番降妖,還能活著回來。你應該知道怎麼做,否則我便斷了這小姑娘的長生橋,讓她連妖都做不成。”
紅衣搖了搖頭說道:“張解鈴,多謝你讓她能回來走一遭,但你若出手,這因果反覆,不還是成不了仙。”
“可你就是塊狗皮膏藥,一世又一世,世世借屍還魂,老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張解鈴言罷,一掌就要拍下。
“那你等我一世可好!”紅衣和尚高聲叫道。
掌風不停。
“好好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紅衣不再多言,一掌揮向了自己的胸口,那僧人身上頓時佛光大盛。
二十年苦修,一朝散盡。
“貧僧下輩子啊,不來了。”
不足一百二十年修為,再無借屍還魂法。
26
老道人看著紅衣,將手從阿青的頭上放下,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紅衣,不這麼逼你,你豈能甘心散功。”
張解鈴大笑道:“生死有道,是你做得不對,這一點,張解鈴從不後悔。可我張解鈴活了五百年,做錯了什麼,我都知道,今日還你一份因果。”
“你今年二十多歲,剩下一百多年,待一天,便要受業火炙烤之苦一天。”
“老道替你扛下啦。”
老天師身上紅蓮業火光明大盛,竟然將老天師凍成了一座冰雕屹立在爛陀山山巔,替紅衣受難一百年。
27
紅衣踉蹌著站起身,轉了一個面,就這麼盤坐在地上,望著爛陀山林海蒼蒼,良久良久,都不說話。
阿青不知怎麼的,也沒有說話,就陪在紅衣身旁坐著,過了不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哭什麼?”紅衣側過頭,神色中滿是虛弱疲憊但還是柔聲問著。
“小紅衣,你下一世還來麼?”阿青撲在了紅衣的懷裡大聲哭著問道,“你不要走,你要一直陪著我,就像以前每一世一樣,等我長大好不好?”
紅衣沒有說話,小姑娘就一直哭,哭著哭著,縮在了他的懷裡,睡著了。
紅衣突然鼻子一酸,有些委屈。
好多好多的心酸啊,不知道和誰說。
紅衣抬起頭,看向了遠方,突然想起了什麼,自嘲地說道:“我在委屈些什麼呢?”
“其實最讓人心疼的,是這一世什麼都不懂的你才對吧?”
僧人長嘆了一口氣,用剩下的那一隻手摸著姑娘的頭,輕聲說:“阿青啊,這個世界,沒有誰會一直陪著誰的。”
“一百年後,你也會失去我。”
28
從那以後,又過了好多好多年,突然有一天,爛陀山下開了一方集市。
這一年,爛陀山上有一座不為人知的寺廟,裡面有一個很老很老的獨臂和尚顫顫巍巍坐在門檻上,端著一杯滾燙的熱茶,臉上褶皺得都快看不見眼睛,脖子到腳踝都是細密不一的傷疤。
他身旁坐著一個小姑娘也學著他,端著熱茶看風景。
“阿青,這一世,小紅衣對你不夠好,你不要生氣。”
“阿青根本就不是因為小紅衣對阿青有多好才喜歡小紅衣的啊,是因為喜歡,才覺得阿青哪哪都好,所以不用覺得自己不好而向我道歉。”小姑娘笑嘻嘻地說道。
“小紅衣去山下給你買了糖人哦。”
小姑娘眼神一亮。
老和尚從懷裡輕輕掏出一個油紙包裹的糖人,小心翼翼地開啟,發現已經糊了形狀,小女孩見到糖人的樣子,臉色頓時不高興起來,嘟著嘴喃喃道:“小紅衣騙人,這根本不是糖人了。”
老和尚渾濁的眼中透著一股子失望和內疚,像是責怪自己的不小心,但仍然用枯瘦的手將糖人顫顫巍巍遞到了小女孩的嘴邊,糊塗地囫圇了一堆話,只聽見了:“阿青阿青,吃糖……”
“不吃,就不吃。”小女孩小嘴一噘,向外跑了兩步,笑嘻嘻地說道:“小紅衣你陪我玩,追上我我就吃你的糖。”
老和尚伸出手,嘴巴喃喃地張著,對著小女孩眼中有著無限的不捨得。
最後他垂下了手,閉上眼睛,靠在了門框上,像是失了所有氣力。
近乎晚色的光落在老人身上,渾身上下像是被鍍了一層金箔,像是廟裡擺著的金身羅漢一般。
“小紅衣?小紅衣?”阿青心中頓時一慌,快步走了回來,緊緊地拉著老和尚的手。
老和尚睜開眼,衝她笑了笑,他最後說了一句無比清楚的話:“阿青,小紅衣累了,睡會兒。”
這年,紅衣一百二十歲。
他又在牆角寫下最後一段話:
人,百年一世。
妖,百年一歲。
君生我亦生,君未變。
而吾已老。
29
又一年,寺廟門檻上只有那個小小的背影,一日又一日地向著山下看去。
山下坊間做糖人的漢子家添了一個男娃娃。
可他再也不記得上山了。(原標題:《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