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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劉鐵軍

1970年的冬天,前郭旗下了一場歷史上多年未見的大雪。傍晚,我扛著一個大麻袋,從前郭鎮公社走出來。向北前行沒有多遠便是大地了,除了茫茫的一片白雪,什麼都沒有,連一棵樹也看不見。我想立刻回到家,心裡一直惦念著麻袋裡裝的東西。剛才接兵的王指導員叮囑我:明天早上五點鐘,在紅旗電影院集合,務必準時報到。記住,不要有人來送行!我一心趕路,眼前盯著一個目標,那是一個低矮的小房子,大雪覆蓋在屋頂上,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抬起頭看看天空,我從來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塊雲彩都沒有,天邊上整齊而舒展,嚴實又緊固地罩在大地上,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欣賞過,竟然有這樣的藍天和這樣的大地。

一踏進我家的小院子,就想起了爸爸臨走時叮囑的話:“如果下了雪,就幫你媽媽把過道清理出來,這是你必須要做的。”我放下麻袋,拿起板鍬,清理從院門到家門口的小路。這是父親給我留下的任務,我應該在臨走之前把它做完。積雪的深度正好是板鍬的長度,我把板鍬插入雪中立即形成一面小小的雪牆。地下露出了斜立的塊石和磚頭壘起的“路緣石”,還有黑色的爐灰渣來。這是夏天,爸爸帶我們鋪出的路面。前院兒的過道,原來是用磚頭鋪成的,只是常年沒有人維修,凹凸不平,爸爸就用爐灰伴著鹼土在上面鋪平、夯實墊成一個小小的拱形。我們還在過道的一側,挖了邊溝,以解決下雨時路面的積水問題。院牆的那一邊,是這房子的主人叫王玉堂。當年“五七戰士”插隊落戶,由公社負責租用社員的房子,給我們提供住處,在這裡每月要向房東支付租金二元五角錢。另一側,是我家的小菜園兒,夏天,這裡種了許多蔬菜。爸爸用這一排“路緣石”做標誌,做為與小菜園的分界線。在這個宅院裡,我度過了一段暫短的寧靜的生活,雖然當年社會鬥爭殘酷,物質生活匱乏,但我能在父母身邊,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幸福、最溫馨的時光。這是我入伍前和父母在一起時最後的一個家。

被清理出來的小道不長,從院門口到家門口,展現在我腳下的黑色的路面,白色的雪牆,形成對比分明的小路。我完成了父親交給我的任務,心裡一下子就輕鬆了許多,沒有了任何空虛,沒有了任何煩惱。

我那時無法剋制要離家的慾望。要去哪兒?我根本不知道。今後會怎樣?我也不去想,心裡只想著要遠行。許多年過去了,我印象裡還十分清晰地記得那條小路。好像在這之前,我只有離家之舉,而且那願望是那麼強烈,甚至是立即離家而去,而且走得越遠越好。其實,這條小路才是我真正的歸途。

我趁著渾身的熱乎氣兒和滿頭的汗水,用熱毛巾擦洗了一遍。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換上了嶄新的軍裝。這套軍裝在包裹裡壓的時間太長,衣服和褲子都佈滿了縐褶,就連帽子也塌陷著,戴在頭上像有一個大坑,我用溼毛巾鋪在衣服上面,茶缸裡盛滿熱水反覆的熨燙,只有大頭鞋最合適,腳上舒服極了。我徹底的變了一個模樣,在鏡子前面反覆地照,看得不好意思了,就做個鬼臉兒。弟弟用羨慕的眼光在我身上不停地打量著,我問:“你看哥像解放軍嗎?”弟弟坦白的說:“不像!”我使勁兒地瞪他一眼,弟弟又說:“你沒有領章和帽徽!”我無語了。

1970年12月入伍

媽媽在屋子裡忙著給我包餃子,我拉著她粘滿白麵的手,讓她坐下,我說:“我給你敬個軍禮吧!”我在學校裡學過的,我抬起右手,很正規的給媽媽敬了一個軍禮。媽的眼睛眯成了一條又細又長的縫,裡面分明還有一顆閃光的淚珠。我開始準備出發的行裝,打好揹包,又在挎包裡裝上牙膏、牙刷、香皂、毛巾和搪瓷缸子,還有一套襯衣、襯褲和幾本書放在旅行袋裡。

媽又給了我150元錢,那時,部隊戰士每月的津貼只有5元,150元對我來說,無論如何也是一筆鉅款。我小心地把它放在錢包裡,有一張離開長春時全家人在人民廣場的合影;一面串聯時在青島買的小鏡子,姐姐很喜歡的,幾次向我討要,我都沒有捨得給她;還有一個自己製作的1971年的日曆卡片。這個錢包是爸爸在上海買的,褐色小凡布帶拉鍊兒的錢夾。因為它太過重要,我想把它放在襯衣口袋裡,後來又擔心隨身攜帶不方便,又放在了旅行袋裡,不知折騰了多少次。當我發現這個錢包不見時,已經是在開原的部隊營房裡,而我一想起這件事來,渾身就不斷地冒出冷汗。我努力的回想,這一路上是在什麼地方把它遺失的?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上了悶罐車以後,大家把旅行袋統一放在了一個地方。我不敢聲張,擔心剛剛到部隊就發生這種丟東西的事件,會引起不小的風波。這件事當然也不敢告訴爸媽,怕他們擔心,也怕他們會罵我。只好忍氣吞聲,啞巴吃黃連自食其果了。

1969年10月父母插隊落戶前全家合影,這張照片一直放在我的錢夾裡。

此事過了若干年之後,在一次親屬的聚會上,媽媽當著眾人的面誇耀她的兒子,說我“一夜之間就長大了!”並解釋在入伍前的那個晚上,離家時悄悄地把裝著150元錢的錢包留在了家裡。我那時才如釋重負,慶幸錢不但沒丟,還留下了“這孩子即懂事又孝順”的佳話。

我在旅行袋裡,看見一件毛衣,薑黃色,雞心領,領口上還編了一副麻花的圖案。我記得,前幾天媽媽默默的坐在黑昏暗的燈光下,面前還擺著一本編織的書,拿著毛衣織著領口,雙手用織針挑來挑去,一邊看書一邊打上幾針。我和姐姐小時候穿過媽媽織的毛衣,可是這已經又過了十幾年。我走過去明知故問:“媽,你在幹什麼?”媽媽停下來,揚起手中半截毛衣,興奮的說:“看!我給你織的毛衣。”我當時不以為然:“媽,我不喜歡穿毛衣,總是有毛衣領扎脖子的感覺,我不要!”

媽媽又將準備好的行李開啟,認真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她還是把那件毛衣放在了旅行袋裡。我不由分說地將毛衣扔在一邊,對媽媽嚴肅的說:“部隊裡發秋衣、秋褲,不讓帶個人物品的,這件毛衣領子上織得花裡胡哨的,我怎麼穿得出去呢!”看媽的眼睛左顧右盼地,嘴裡還喃喃的說:“織的毛衣,其實還可以再打出很多的樣式呢。”

媽給我煮了餃子,又煮了雞蛋。她一邊催著我多吃,一邊嘮叨著:在部隊裡要求進步,不能耍小聰明;要團結同志,就必須從虛心向別人學習開始;有了病要看醫生,你的胃不好,吃東西時不能狼吞虎嚥……這些話,我那時怎麼還能聽得進去呢。

我穿著新軍裝,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腦子裡一片空白。凌晨三點,我忙不迭地拿起揹包,提起旅行袋,頭也不回的跑出家門,媽媽站在門口,低聲的說了一句:“這就走了?”我在漫漫的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每一腳踩下去,雪都沒過了大頭鞋。天空中一輪明月,照著我的身影,後邊留下一排深深地腳印。

在紅旗電影院到火車站的一路上,前來送行的人很多,雖然我知道沒有家人來送我,但還是頻頻的回頭,在往來的叢人中尋找親人的蹤影。在人群中,我突然認出了一個人,那就是李旭光的媽媽,她穿著藏藍色的棉猴,圍著一條灰色的圍巾,戴著一副大口罩,眼圈兒是紅的,她盯著我們的車廂,眼裡已噙滿了淚水。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起媽媽在這個時候,她在幹什麼呢?此時她是什麼樣的心情呢?我強忍著不敢再去看,更沒有勇氣走上去安慰她,我無力地抬起手,招了招。等我再次想看到她一眼的時候,視線已經被建築物擋住了。

我的眼前,突然又出現了那件薑黃色的毛衣,多想撫摸那件毛衣,在掌心裡會有團團柔柔的、暖暖的感覺。那是媽媽用愛心,融於一條細細的、長長的毛線,繞著千絲萬縷的思念,一針一針織就了這件彎彎繞繞的毛衣。穿在兒子身上,確是媽媽的一顆溫暖的心啊。後來當我再讀起那首詩: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1971年7月媽媽到部隊看我

我念著,突然明白了,媽媽為什麼在我要走的時候,想起為我織件毛衣。而我呢,卻將一份愛子之情扔到了一旁。我不僅感從中來,開始反問自己:我將如何彌補自己的過失?如何去報答母親的這一片恩情呢?感覺著遠方的母親的愛,鼻子酸酸的,有一股暖流從心頭劃過。

記得臨行前的那個夜晚,天空特別晴朗,皎潔的月光照在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天空,無窮的深遠,在我的頭頂上,無邊的伸展,空闊而清澈,就連一點雲彩都沒有。在黑夜裡,天空突然顯得特別大,大的讓我感到自己的渺小。

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在雪地裡留下的腳印,那腳步究竟怎樣一步步地沿著那個方向走到了春天……

寫在入伍五十週年之際,以此作為一名老兵的紀念。

鐵軍2020年12月22日於長春

 劉鐵軍,吉林長春人,長期從事交通規劃工作,多有學術論文發表。2013年退休,開始散文詩歌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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