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親生母親因為身體虛弱,生下我18天就把我送回原籍,託奶奶找人收養。如今母親已去世多年,對她的印象已隨歲月的流逝和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模糊了。
現在保留在我心目中的母親形象,是從小給我哺乳的十奶奶,這是按照村裡的輩兒排的。有奶便是娘,所以,後來我很自然地管她叫娘了,但依然管她的兒女叫叔叔或姑姑。
娘收養我時正年輕,那時她剛死過一個不出滿月的孩子,奶奶就讓她把我抱走了,她用泥土般的歌謠和甘泉般的奶汁,平息了我嘶啞的哭聲。記得孃的父親去世後,她披麻戴孝,仍然抱著我給前來弔唁的鄉親們磕頭。有人提醒她,把孩子交給別人看一下吧,她說:“俺不願意讓咱小美哭。”硬是抱著我參加完了出殯。
記得孃的丈夫也故去了,曾有人說是被我“克”死的,也有人勸娘:“把孩子送走吧,不然還會招來災禍!”每當這時,娘就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說:“這怎麼可能呢?孩子有什麼罪?”為了我,年輕的娘再也沒有改嫁。
記得在深秋,娘去地裡拔棉柴,我就披上小棉襖坐在田頭,她一壟拔不到頭,總是要返回來幾次攥攥我的手,看是不是暖和。那時的生活比較貧困,孃家孩子多,常吃紅薯面、紅薯葉之類,奶奶家跟孃家雖然是同一個村,但奶奶家生活條件好得多,而我還是願意跟著娘吃飯。
她知道一個遠離母親的孩子的淒涼,因此,什麼事情都護著我,每頓飯我用菜粥吃得半飽了,娘就給我煮上一碗飄著香油的雞蛋掛麵(那時候掛麵湯、疙瘩湯是最好的吃食)。在飢餓的年代,最好的一點食物,一定要留到最後一口,她把小我兩歲的叔叔擋在一邊,姑姑更沒有吃雞蛋掛麵的份兒。為了不使我疑心,她自己也盛一碗,喝之前,總是故意用筷子挑著那碗清湯裡唯有的兩根面使勁吸溜著,說:“小美你看,我也吃呢。”
母親後來到了北京,每年春節都回老家看我。長大以後,我知道母親也是喜歡我的。在這世界上,什麼都不一樣,唯有這兩個母親愛我的心,一模一樣。但感情並不是一兩句話所能彌補的。儘管當時娘把我拉到母親身邊說:“這才是你的親媽呢,我只是你奶孃。”可我還是緊緊摟住孃的脖子,不認親生母親。
9歲那年,爺爺去世了,我那時很淘氣,夏天到河裡去游泳,冬天到河邊去滑冰。奶奶怕我淹死,便要把我送回北京,娘聽說了,給我趕做了好幾身新衣服,雖然都是粗布的,但我穿得很習慣。她知道從老家到北京將近500公里,還煮了些雞蛋讓我在路上吃。
送行的人群中,有老支書王大爺,有飼養員李大伯,還有許多同齡的小夥伴小雪、小康、小保……唯獨沒有孃的身影。娘啊,你在哪裡?出村沒有多遠,我便鬧著下了好幾次牛車,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娘,不願意離開這片溫馨的土地。
後來我知道,娘沒有送我,是因為怕我再緊緊摟住她的脖子,哭著鬧著不肯走,她明白我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走後,她很想我,每到天黑的時候,都要到奶奶家門口看看是不是我又回來了,她似乎時常聽見我的哭聲笑聲。最後她終於為此患了一場重病。
母親從北京寄來一張照片,村裡人們也都開導她:“孩子是人家的,長大了是要走的,讓小美守著他親媽,比在這兒跟著咱享福。”從此,她非常悲傷地下了決心:不再給別人帶孩子。是啊,我雖然不是她親兒子,但她對我比對她的親兒女還要親,她怎能再經受一次如此痛苦的母子分別呢?
我再一次見到娘是在25年以後。這時候的娘已蒼老了,但輪廓沒有變,瘦高的個兒,兩隻眼睛微微凹進去,滿臉皺紋,裹著小腳。見到我又驚又喜,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在這個沉甸甸的時刻裡,娘一邊用衣角擦拭著眼淚,一邊讓姑姑給我帶上幾斤棉花,是啊,這些年來她是在思念中度過的,不知為我花費了多少心血。
娘說:“你走了這麼些年,怎麼就一次也不回來,你忘了,你的根在這裡。”說著,孃的眼圈又紅了。這一回我離開時,娘踉蹌而行地送了我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