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江海源。
我媽說，我五行缺水，所以取了這個名字，因為江水是大海的源頭。
而我媽，就是我人生的源頭。
我所有的故事，都要從她講起。
02
我出生在一個封閉的小山村。
據說我的到來給家裡帶來了許多歡樂。但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從沒感受到快樂。
因為，他們都欺負我媽。
我爸，我姑，我爺爺和我奶奶，沒有人不欺負她。
他們的衣服都是我媽洗，家裡的飯都是我媽做。然後吃飯的時候，還不讓她上桌。
我媽稍微有點錯，他們就打我媽。
特別是奶奶，平時總是挑我媽的毛病，但凡我媽有一句解釋，她就說我媽頂撞她，教唆我爸打她。
印象裡，我媽身上的傷就沒好過。
有一次，我媽收拾碗筷，摔了個盤子，我爸上去就給她兩巴掌。
我就在旁邊，爺爺還和我說，你爸打你媽那是因為你媽笨，女人要是不打，不長進。
後來，大概六七歲的時候吧。我奶奶失手打碎了一個水杯。
我當即就捶了她兩拳。
雖然我小，力氣可不小，捶得我奶奶胳膊都青了。
她罵我，你還反了，打你奶奶！
我連忙藏在爺爺身後，說，我爺教我的，女人不打不長進。
爺爺就笑了，還誇我有出息，把我奶氣得要死。
晚上，我媽哄我睡覺的時候和我說，不應該打奶奶。那是長輩，不能沒大沒小。
我說，我知道，我是在幫你報仇呢。
我媽被我的小心機嚇住了，像看一頭小怪獸一樣看著我。
03
怎麼說呢。
人的性格和他的成長的環境是密不可分的。
就像女人從小就想當公主一樣，哪個男人不想當個超人呢？可是，你先得要有超能力。
小時候，我好想保護我媽。但我有什麼能力正面抗擊？
我只能背地裡暗暗替我媽出氣。
給我爸茶裡放瀉藥，偷我爺爺的錢嫁禍我姑……太多太多了，我就想看他們鬧得雞飛狗跳。
因為不止是解氣，還因為他們吵起來，就沒閒心欺負我媽。
有時想，我腹黑的性格，從小建立起來了。
因為一個弱小的孩子想要找回公平真的太難了。
有次，家裡的雞被偷了。爺爺怪我媽沒看好。
這點事，從早上罵到晚上，我爸回來，剛好聽見我媽說，我總不能半夜三更也看著吧。
他就火了，說媽頂撞，然後開始打我媽。
那一次，我爸下手很重。我媽在床上躺了三天。
之後，就得了病，天天的咳。
大概三四個月之後就下不了床了。我爸就找村裡的一個醫生來看。
人家讓他趕緊送醫院，他也不管，說沒錢。
然後，他們就把我媽搬到院子裡的一個破舊的小庫房，讓她自生自滅。
04
那一年，我上小學三年級。我媽每天全靠我照顧。
早上，我會給我媽煮兩個雞蛋。放學回來，再給她煮粥，做麵條。
我奶奶對我冷嘲熱諷，說，看不出來，你這麼孝順的。
我說，你明天要死，我今天也這麼孝順你。
奶奶氣得要找我爸告狀。
我就說，你這麼教你孫子對他媽，等我爸學會了，你病了他就這麼對你。
我奶忽然就啞了。
可能是真是心有忌憚吧。她到底沒去找我爸。
幾個月後，我媽就離世了。
臨終前一天，她對我說，這段日子，是她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每天躺著，什麼也不用幹，還有兒子伺候。等媽病好了，媽給你做打滷麵。
我最愛吃我媽做的打滷麵了。
可是，我和我媽都知道，沒有希望了。
隨著我漸漸長大，我從鄰居嘴裡知道了我們家人為什麼這樣對我媽。
因為我媽是爺爺花了5萬塊從人販子手裡買來的。
她沒有文化，連自己家鄉的名字都不知道。
在他們眼裡，我媽就是件工具，生了兒子就算完成了任務，生與死再沒有價值。
可是，她在我心裡，是永遠的，海水的源頭。
05
我努力學習，考上大學，考上研究生。
郭冬是我的導師，月鈴是我師孃。
月鈴問我，你喜歡我，是不是因為你媽媽？
我不能否認。
當我第一次吃月鈴做的打滷麵，差點掉下眼淚。
那個味道，太熟悉了。
當我第一次看她被家暴，我也差點衝過去打郭冬。因為一瞬間，我就想到了我媽受過的所有的苦難。
小時候我無力和整個家庭抗爭，救我媽出苦海。
所以面對月鈴，不論她接不接受我的愛，我都要助她離婚。
那時候，她身處其中，根本不知未來的兇險。可我卻看過真正的大結局。
我清楚地知道，家暴就是把漸漸出鞘的刀，總有一天會露出利刃，割得你遍體鱗傷。
忘不了月鈴離婚的那天，我激動萬分，不只是因為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愛她，更因為她從此不必再受家暴的催折。
我換了新的西裝，買了大捧的玫瑰，訂了貴得要死的餐廳。
可是，月鈴問了我一句話。
她說，照片到底是怎麼來的？
剎那間，赤熱的我被凍結了。
沒錯，和郭冬搞婚外情的小三，是我推薦的。要不然，我怎麼可能拿到他偷情的鐵證。
我是在幫月鈴啊。
但這樣的不擇手段，終是把她嚇到了。
就像她的前夫我的導師郭冬說的，我給他介紹小三，心機太深了。
06
我能理解月鈴。
離開郭冬之後，她對所有男人都心懷芥蒂。何況我有如此可怕的心機。
我只能故作灑脫地告訴她，我不會勉強你。以後，除了你找我，我不會打擾你的生活了。
我走得特別乾脆，頭都沒回。
可她不知道的是，踏出飯店大門的一刻，我在人群中失聲痛哭。
人要想得到幸福，真的太難了，千折百回，最終也只是一場空。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找過月鈴。
那幾年，爺爺奶奶相繼離世。
爺爺走得急，沒有見到最後一面。奶奶得了胃癌，我爸喊我回去看她。
她躺著病床上，虛弱地數落我，養我這個孫子有什麼用。
我就說，是啊，想當初就不該買我媽，生下我這麼個東西，浪費錢了。
她氣得死瞪著我，卻說不出話。我爸在一旁，揚手要打我，被我一把捉住了胳膊。
他真的是老了，從前一身的蠻力，終是抵不過歲月。
我說，奶奶已經很好了，有張病床可以躺。你還記得我媽嗎？
他頓時就軟了。我在他眼裡，看到了怕。
我鬆開手，對他說，你就不該叫我回來。
他嗚嗚地哭起來，罵我是畜生。
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其實，我從高中開始，就沒用過家裡的錢。搬磚，扛水泥，我都幹過。
大學的時候，賣水果，做收銀員。畢業，本來是可以保研的。可是沒有錢，我只能先工作。
要不然，我也不會快奔三了，才做了郭冬的學生。
事實上，不是我爸不供我讀書，他想給我花，可我不想用。
因為我覺得，家裡的錢，有血。
07
那些年，我一直單身。
也不是故意不談戀愛。人就是這樣，心裡有了模板，就再也裝不下替代品。
2016年，我買了房子，從此有了個小窩，可以自生自滅。
有了房子的男人，就升值了。
公司裡有個女孩跟我表白。我勸她，喜歡我就是害自己。後來，公司裡有人傳我是gay了。
我想，gay就gay吧，沒人理我，更安生。
說實話，我以為自己的感情就這樣了。
從沒有想過，上天會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新遇到月鈴。
那天，她急匆匆地走進藥店，我彷彿有種錯覺，好像昨天還在她家裡摘芹菜。
我很自然地脫口問，來買口罩的？
而她看到我，無比驚訝。
也許是因為，我在她心裡，早已是個遙遠的故事，但她在我心裡，卻從未退場。
08
我真的，不想在月鈴面前哭的。
畢竟我是個男人，不想她覺得我懦弱。
可是，那天她去我家拿口罩的時候，隨手給我做了碗打滷麵。
我吃下第一口，眼淚就止不住的往下掉。
月鈴心軟了，坐在我身邊，默默地陪著我。
我忍不住問她，可以……和我在一起嗎？
她渾身一震，隔了一會兒，才說，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會愛我。我們兩個，都沒有過實質地戀愛過。只因為你媽媽嗎？
我說，我說過的，我人生的源頭，就是我媽。
那天，我把自己的故事，全部講給了月鈴。
最後，我說，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強迫你。你來找我，我們就在一起。如果你不來，就當我不存在吧。
月鈴聽完，點點頭，走了。
而我的心，一沉到底。
我總說，我能感知她的一切。
可是那一刻，我什麼也感覺不到，只有絕望，無盡的絕望。
09
是幾個月之後了，我忽然接到了月鈴的電話。
太意外了。
她約我出去她家吃飯，想和我談談。
我喜出望外。我原本想買新衣去見她的。
可想起許多年前自己那場隆重的失敗，決定還是不要自作多情。
不過，讓我沒想到的是，月鈴竟然特別打扮了一番，燙了發，化了妝。
餐桌上的花瓶，插了新的百合。
她的兒子不在家。
月鈴看見我兩手空空，說，哎呀，你怎麼做人家男朋友的，約會都不帶禮物的嗎？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傻愣地看著她。
月鈴掩著嘴笑，敲我的頭，說，發什麼呆，幫忙端碗。
我想抱她，又覺得突兀，想吻她，又有點尷尬。
我定在那裡不知所措，只有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
我發誓，我真不是個愛哭的男人。
可是這段日子，心情有如過山車般上上下下，讓我的情緒幾度崩盤。
那天吃過飯。我和月鈴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那種說不出的，因為分離生出的尷尬漸漸消弭了。
她靠在我的懷裡，軟軟的，像我想象中的一樣。
我問她，什麼讓你決定和我在一起的？
其實，月鈴講的故事是不全的。
她沒有說出自己心中最大的擔憂。因為那天我在講述身世的時候，有一部分嚇倒了她。
她善良地幫我隱去了。所以，才會有人覺得她“忘恩負義”。
那一部分，是有關我童年的，最黑暗的經歷。
10
那時我媽已經病了很久了。
是個清晨，曙光剛剛刺破空氣中的涼意。我煮了雞蛋，給我媽送去。
平時，她都會醒著等我來。
可那天，她卻一動不動地躺著，臉頰泛著一層灰。
我想搖搖她的手，可摸到就嚇得彈開了。
太冷了，沒有生命的冷。
雖然我不大，但我明白什麼是死亡。我撲在她身上，大喊了一聲“媽媽”，卻又瞬間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終究不是個普通的孩子啊。
我想，如果家裡人知道我媽死了，一定會拖走她的。我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於是我擦乾眼淚，背起書包，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了門。
我還回頭對著屋子，說了聲媽媽再見。
我就這樣，陪著我媽的遺體過了整整三天。
每天清晨，我都會煮好雞蛋送去，晚上做好麵條陪著她。
我坐在她身邊，看著她日漸衰敗的臉，和她講學校裡發生的事。
我真的沒有一絲恐懼，因為那是我的媽媽。
我唯一怕的，就是怕別人發現這個秘密，但那些腐壞的氣息，終是沿著房子的縫隙逃逸了出去，引來了我爸，我姑，我奶奶，我爺爺。
我瘋了似地把他們往外推，大喊著，我媽沒死，你們走，你們走！
可是，我終究還是個孩子啊。
11
從那以後，我們家人都怕我。
甚至是全村的人，都怕我。
有時覺得人類真的可笑，對生命不知敬畏，對死亡卻無限恐懼。
我媽活著，他們不知尊重，死了卻成所有人的惡夢。
他們把我媽拉走了，可是我每天還是會去那個破敗的小屋子裡坐會兒，上學前，還會和屋子說聲，媽媽再見。
我承認，我是故意的。但有時，我又彷彿真的看到了我媽，看到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慢慢地，我有些分不出真假了，乾脆就對著空氣說話。
村裡人說我媽死的不甘心，天天纏著我，奶奶還找來個什麼大師，被我一腳踹走了。
直到我上了高中，才慢慢好起來。
可能是離開家了，離開了那個陰沉的環境。
我上大學的第一天，就去省裡的醫院檢查有沒有精神分裂。
還好沒有。
醫生說，我主要還是心理上的問題。
那三天，太過黑暗，存在我心裡，揮之不去，驅之不散。
12
月鈴選擇和我一起，是需要勇氣的。
她好不容易才有了輕鬆快樂的日子，不必要和我一起揹負心中的陰影。
我對月鈴說，其實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都能理解的。
說完，她就吻了我的唇，柔軟，卻熱烈。
你看，我真的不想掉眼淚啊，可這一刻，我又哪裡忍得住呢？
我和她，耗盡半生的緣分，才得以相聚。
所謂夢想成真，就是這個樣子吧。
窗外有風吹進來，很輕很溫柔，我和月鈴的春天就要來了，不是嗎？
和相愛的人在一起，一寸光陰一寸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