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字兒不識。”,這是人們對我母親的經常的評價。
父母從奶奶家分家出來時,分得最值錢的是一間房的木檁和三個“吃光老子”的兒子。對了,還有一屁股饑荒。為了生活,只好搭了一個馬架子(北方人又叫窩棚)暫時居住。奶奶很苛刻,父親有苦說不出。父親心窄,又抹不開面兒求借。有氣兒也就只好發在能吃而不能幹活兒的兒子們身上,父親每天臉陰似水,眉頭緊皺,孩子一淘氣,父親就大發脾氣。母親勸父親,父親更加生氣,“你一個大字兒不識,懂個啥?”媽媽看在眼裡,又氣又心疼。甩下一句“活人能讓尿憋死”,便回姥姥家了。第二天,姥姥家的大車小輛便到了我們臨時住的馬架子旁,兩間檁木加吃喝兒便送來了。村鄰們豎起了大拇指,“看看人家的孃家!”爸爸在村鄰的幫助下脫了三間房的土坯,準備蓋三間土坯房,蓋房子上脊檁時下了雨,俗話說:“下雨如下財,風雨貴人來”,“脊”諧音“吉”,雨中上“脊”,預示著吉利招財。父親愁苦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起脊雖然吉利,但也沒給我家招來財,只是後來考上了兩個大學生。父親對此沒啥反應,母親那幾天卻格外喜歡出門,喜歡聽別人對兒子的讚美,甚至喜歡聽別人的眼熱之語。村鄰也的確很眼熱,小村子幾十年才總共出五六個大學生,我們這個窮家就佔了兩個。很多人背後都說,“那兩口子沒啥能耐,一個窩窩囊囊,一個大字兒不識,只是借了那個房場的光了。”其實村鄰們很少想到,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平凡而不俗的母親,一個連自己的名兒都不認識,但卻開明要強而又極有遠見的普通農村人婦。她始終認為一個人要想有出息,就要識文斷字,不能當睜眼瞎兒。父親雖不太支援子女上學,但也只能順隨母親,因為當家人是母親,這可能是因為建房時姥姥送來了兩間檁木。
小時候,我覺得房子很高,母親竟然敢上房頂曬乾菜。後來我長大了,反而覺得房子很矮,伸手差點兒就摸到了房簷兒。但母卻一直認為老房子很高,因為這老房子裡有著母親“兩間檁木”的榮耀。我兒子小時候也喜歡回老家玩兒,父親喜歡孫子,總讓孫子騎在脖子上。父親讀過幾天書,識得幾個字,這是父親唯一在母親面前值得驕傲的本錢。父親常常引逗孫子數數,孫子玩劣異常,根本不是學習的主兒。父親一嚇唬,孫子就找奶奶告狀。母親總說,“孩子還小,學習還早著呢!”父親還是少不了那句,“一個大字兒不識,懂個啥。”一次已四歲的孫子回老家,父親又哄孫子數數,孫子照樣告狀,母親趕走了父親,自己在院兒裡看著孫子玩兒,一眼沒照到,孫子就爬上了立在牆上的梯子,眼看就要爬上房頂,看著高處的孫子,母親嚇得軟腿軟腳,邁不出步子,父親被趕走了,只好喊鄰居把孫子接下梯子,從此每次孫子一回老家,母親都先把梯子藏起來,每次母親都叮囑我與妻,這孩子大淘氣,一定要看好。
老房子每年修飾兩次,開春用黃泥抹一層外牆,用鹼土泥抹一層房頂。過年時,用廢報紙堵糊一層內堵,再粘上幾幅年畫,老屋子也煥然一新,父親糊牆時,母親常常指指點點,哪兒沒粘嚴實,哪沒對上縫兒。還常常叮囑,“千萬別粘倒了。”父親也總是回上那句,“一個大字兒不識,懂個啥。”但如果是毛主席像,母親是絕對不答應的,必須揭下重新糊上。因為“文革”時,有人因把毛主席像粘倒了,還捱了批鬥,母親心中尚有恐懼。我喜歡讀書,又愛顯擺。一得空兒就讀一讀已糊在牆上的報紙,母親總是面帶笑容地聽著,好像比誰都能聽懂兒子的讀書聲。父親看著母親那樣兒,總少不了諷刺幾句,“一個大字兒不認,懂個啥。”母親也少不了回擊道,“我兒子念得好聽,我愛聽,有文化就比沒文化強。”牆上的報紙越糊越厚,屋子也越來越溫暖。我妻子婚後來老房子看婆婆時,也直誇:“沒想到,這老土房子冬天還挺暖和。”
院子四周是用泥土踩的牆,土牆不高也不結實,但院子有了牆,家就彷彿有了“國界”,一切的東西只要放在院內,便真正歸自家所有,我最喜歡是掃院子,因為這活兒比下田輕快多了,而且容易露臉,別人一看院子乾乾淨淨,免不了誇上幾句,父親聽了,也總覺得我很勤快。母親知道我弄奸耍猾,但卻從不揭露,因為母親不太喜歡像父親那樣太實在太老實的人,認為那樣的人腦瓜兒不靈光,沒多大出息。母親最喜歡光顧掛在房簷下窗臺邊雞箍簍兒(樹條編的雞窩),只要聽到母雞在窗臺上邊走邊叫,母親便猜到母雞在憋蛋,就先在雞箍簍裡放入“引蛋兒”,就是兩個空雞蛋殼一扣,組成一個“整蛋”。母雞叫了一會兒,就進了雞箍簍兒,再等一會兒,母雞又叫著出來,母親便高興地飄了過去,撿回了雞蛋,擔心蛋會被別的母雞啄破偷吃。母親用乾枯粗糙的手握著雞蛋,光潤的雞蛋殼從指縫間透出了許多,越發顯得手的枯瘦。母親手握得格外地小心,彷彿握著一家人的希望。頭胎下的雞蛋表面一般還會帶著血汙,母親便用圍裙小心地擦掉,父親則配合著用笤帚掃掉窗臺上的雞屎,泥抹的窗臺上留下了細細絲絲的痕跡,彷彿剛拉的蛛網,叫人擔心會被雞瓜劃破
院子留的是後大門,門外兩側是我小時候栽的兩顆大榆樹,如今亭亭如蓋了。樹蔭下是父母親乘涼之所,也是村民聚會嘮家常之處,人們張家長李家短,東拉西扯,漫無邊際。父親一邊抽著老旱菸,有時也攙和一兩句,可母親從不攙言。人一散,父母也回院進屋,母親少不了埋怨父親,不該一起閒扯,言多必失。父親也會不服氣地說,“一個大字不識,你懂個啥!”兩顆樹樹蔭越來越大,扯閒篇兒的人越來越少,老人一茬薦走了,年輕人一茬茬長大進城了。後來兩顆樹蔭成了父母親昐孫兒回家之所,只要一聽到兒子回家的信兒,父母親便早早候在樹蔭下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二哥把老房子翻蓋成新房,土院牆變成了磚院套兒。二哥家也考出了兩個大學生。村民都說這老房場可是風水寶地。老土房子現在早不在了,可是每次夢中回老家,家還是那處老房老院兒,母親手裡仍然握著光潤的雞蛋,父親仍然配合著掃出蛛網似的痕跡,他們也仍舊在大樹下盼兒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