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光時刻」主題徵文 二期#
故事開始於那年的休假。
我本九重天上專司機杼女工的仙女，日日織杼，年年紡布，疲於勞役。母后王母娘娘瞧我終日素面朝天，精神萎靡，不免有些擔心。
眼瞧三月三的蟠桃會在即，我新織出的花紋樣式始終不盡人意。母后無奈，特赦我休假七日，調整調整狀態。
這特批的假期來之不易，我琢磨著，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還是去人間度假最為划算。於是我在玄虛鏡前尋了幾處人間至美之地，暫別滿臉豔羨的小姐姐們，獨自騰雲入了萬丈紅塵。
01
我選了處依山傍水之地。這裡奇峰競秀，滿目湧翠，水石相依，幽靜隱蔽。我褪去一身緋紅仙衣，浸入其中洗去一身風塵。
清涼的潭水侵入心脾，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自在與愜意。流水潺潺，晃晃悠悠地滌盪著我的身體；鳥雀嘰喳，輕輕淺淺地敲打著我的心房。
昏昏欲睡之時，身後窸窣作響，我驀然回首，竟對上一雙銅鈴般大的牛眼睛，驚得我一個趔趄跌進湖裡，嗆了好幾口水。
待我爬上岸，那老牛竟欲拖走我的仙衣。我拾起一旁的碎石，朝著它的腦門狠狠砸去。那老牛吃痛，哞得叫了一聲，鬆開了我的衣服。
我搶過衣衫慌忙套在身上，再一瞧，竟已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我恨恨地瞪著老牛，突然發現它身上竟隱著股極弱的仙氣。得咧，這不知又是哪位惹怒了天帝的神仙，被流放於此，竟還敢作惡！
我掰著它的牛角罵道，“好你個不知羞的！已是戴罪之身，竟還做出此等齷齪事兒來，待我再去告你一狀。”
02
我本欲拽著這老牛上天帝那兒告狀，怎奈它如今入了畜生界，上不了天庭。無妨，天庭去不了，人間不是還有縣衙門麼？
於是，我來人間的第一天便進了衙門府，狀告這隻老牛好色齷齪，偷窺女子沐浴，偷竊衣物未遂。
只是事情未有我預想地那般順利。人間這些個凡胎肉體瞧不出老牛的真身，聽聞我狀告一頭牛，官老爺滿臉驚詫地盯著我看了許久。末了他搖搖頭，不甚惋惜道，可惜了，這般容貌的女子竟是個沒心智的。
我氣得呵呵冷笑。這時，從外面圍觀的人群裡擠進一個男人來，膚黑體壯，面相卻憨厚。他看了眼栓在廳外的老牛，連忙上前叩拜了官老爺，說他名叫牛郎，這牛乃是他自小養大的寵物，不日前不慎走失，幸得老爺幫忙尋回。
官老爺眼也不抬地喝著茶，一旁的師爺將事情原委與他敘述了一遍。那牛郎聽得目瞪口呆，然後懵懵懂懂地向我賠不是，拍著胸脯保證，他的牛絕對是頭正經的牛。許是年紀大了，腦子不太清白，叫我不要與它一般見識。我損壞的衣物他照價賠償。
03
即便是再精美華貴的仙衣，於我這專司織造的仙女來說也算不得什麼。只是現下我下了九重天沾染了紅塵瘴氣，若失了這仙衣，只怕回去入南天門時不甚方便。
我瞧這仙衣撕了口，但也能湊合穿穿，便不想再與這些個鄉村野夫糾纏。可牛郎一直牽著那頭老牛跟在後面，說他定要彌補。
牛郎說他在這險山峻嶺間建了間不大的農舍，專供來此遊玩採風的詩人墨客歇腳借宿，若我不棄可於他家農舍住下，以抵賠償。
我抬眼望著滿山青翠、雲霧裊繞，思及自己初來乍到，身無分文又無親朋依靠，不如暫住幾日再做長久打算，便也就答允了。牛郎欣喜不已，摳著腦後，笑出一排白白的牙齒和一臉緋紅的羞澀。
我在牛郎的農舍住了下來。每日他外出放牛砍柴，我便沿著山間小路，尋野竹青藹，訪飛泉碧峰。
閒適時光容易過，我坐在臨山的窗戶前見識了金杏飄零、層林盡染；領略了青山白頭，殘雪消融。連日春雨過後，天公放晴時竟已是仲夏時分。
轉眼一年已去。
04
這日，是人間的七月初七，牛郎約我去山下鎮上過“乞巧節”。我連忙對著銅鏡掃眉貼花，難掩喜色。這可是我的節日！
牛郎護著我穿梭在張燈結綵的熱鬧集市上。我瞧見粉腮羅裙的姑娘們，對著我的石像虔心叩拜，默許心願。釵環叮咚之間，我不禁雀躍，指著那石像笑著問牛郎，是她美還是我美？
他被我瞧得低下了頭，臉頰燒起一片暗紅一直連到了脖頸。我好笑不過，又推著他問了一遍。他紅著臉自懷裡，掏出一隻銀釵小心翼翼地插進我的雲鬢，然後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我瞧見他眼裡有星光滾燙，突地明白了什麼，這時竟是換我低了頭紅了臉。
不久，我與牛郎成了親。轉年正是橙黃橘綠、碩果累累的時候，我誕下了一雙兒女。
我看著懷裡孩子粉嫩柔軟的樣子，並沒有初為人母的歡喜，反而一股隱憂籠罩上心頭。我來人間已有三年，由著性子為人妻為人母。可我心裡明白，不管這裡牽掛再多，我終將是要走的。
可眼下這兩個柔軟脆弱的小生命，此般全然地依賴著我，著實讓我感到不安與恐慌。
然而，時間與孩子都沒有因為我的憂慮而緩下腳步，等上一等。轉眼間，孩子們已能喚爹、娘，已能滿山歡跑，已能爬上老牛的背，當個小牧童了。
有時，當他們在夕陽晚霞下張著短短的手臂，喚著孃親，爭先恐後地撲來時，我不禁想，這若是在天庭上該多好呀！
05
眼看時限將至，我愈發惶惶不可終日。可就在這時，鎮上爆發了一場瘟疫讓我們猝不及防，正巧牛郎帶著兒子上鎮上趕集，也被雙雙感染了。
看著每況日下的父子倆，我急得哭紅了眼。女兒跪在床榻前哭著祈求，求神仙救救她的爹爹和哥哥。
神仙？
我突得驚醒，我可以去兜率宮求老君幫忙呀！思此，我破涕為笑，趕緊去尋我的仙衣，可，我的仙衣不見了！
我急紅了眼，翻箱倒櫃地找著。沒有，沒有，沒有！
我急忙搖醒了昏睡的牛郎，給他餵了些米湯，然後問他我的那件被黃牛撕破的緋紅衣裙，放在哪兒了。
牛郎起先一臉茫然，而後眉頭漸漸緊鎖，他垂著眼有氣無力地問，“你終是要回去了？”
我心下一驚，不曉得他是病得說起胡話，還是真的知曉什麼。不及細想，我問得焦急，“我的衣裙呢？在哪裡？你是賣了麼？”
“你把衣裙還我，我可以救你們的！”
任我怎樣問他，他只是閉眼不語。我心裡一時憤恨，將他推回床上。我瞧了眼兒子暗沉的小臉，淚水不住地往外湧。
我現下這般回去，若是在南天門與守門大將糾纏解釋一番，再去尋老君，待回來時他們怕是回天乏術了。
06
就在我準備回九重天拼命一搏時，栓在圈裡的老牛哞哞直叫，它牛蹄亂踢，搖頭晃腦地想掙脫束縛。
我很是疑惑，終還是試探地解了它的繩索。沒想到它一掙開束縛便直奔撞向房前的老樹上。一陣枝葉窸窣，老牛哞哞一聲慘叫，它的兩隻牛角血淋淋地掉在了地上。
我錯愕不已地看著倒在地上的老牛，它劇烈的喘息著，鼻孔裡噴著灼人的熱氣。我木訥地走過去，拾起牛角，“你，是說，這個可以救他們？”
那雙銅鈴般的牛眼睛已布著血絲，它疲憊地眨了眨眼。我說不出的難過，伸手撫了撫它，道了聲謝！
我將牛角磨成粉，和著我的血，餵給了牛郎和兒子。我不敢讓自己抱有太大的期許，可兩日後，他們有了明顯的好轉。當兒子扇著細軟的眼睫，好不委屈地說他餓了的時候，我抱著他大哭起來。
見牛角有效，我將餘下的牛角粉和著我的血製成了藥丸，分給了鎮上的百姓。這場浩劫終是平息了下來。
07
瘟疫緩解後的一晚，我感到屋外仙氣濃重，便起身尋去。只見土地公正拄著柺杖立於院中。
他瞧見我出來，拱手作揖道，“仙娥大愛，以骨血救黎民百姓於水火。小仙此番赴蟠桃會時，定會在王母娘娘面前替仙娥請功。”
我心下一驚，算算日子竟是這般近了。我連忙道謝，說此番皆是那老黃牛的功勞，若仙翁有心，必向玉帝美言幾句，或許能免了它的責罰。
土地公連連答應，轉身功夫便遁於夜色之中。
我坐在樹下石凳上發呆，想著日益臨近的蟠桃會，想著母后的禮服，想著要分離的骨肉，心下茫然無緒。眼角晃動的一抹緋紅，扯開了我的思緒，抬眼間，牛郎已坐在我的身旁，手裡捧著緋紅的衣裙，那是我的仙衣。
不是丟了麼？我迫不及待地問。
他搖了搖頭。
“可你那時為何不給我？若不是老牛祭出自己的牛角，你和兒子都沒命了。”
“我怕你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你若走了，我一個人還有什麼意思？”
“那你想過兒子也等著救命麼！”我一時氣極，不知一向憨厚的他，怎會不顧及兒子的性命。
“那年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家裡的那頭老黃牛開口說話了，它竟告訴我龍潭溪邊有位仙女下凡沐浴，若將她衣服藏起，她便不能返回天庭。
我當時付之一笑，以為是自己想娶媳婦兒想得魔怔了。誰知第二日便在府衙裡遇上了你。”
牛郎低著頭接著說，“起先，我也從未想過藏起這身仙衣，直至七夕那日，你笑著問我，是你美還是織女娘娘美，我，我便想年年歲歲都要與你在一起。”
我接過仙衣，在手指間摩挲著，問他為何又還我。
他道世事無常，人世苦短。若能飛仙，為何留於世間受苦。世人常道一人飛仙，雞犬升天，更何況你我親夫骨肉。
我有些啞然，忽然覺得他好似不是我從前識得的那個人了。我從未想過憨厚的他，自始便已知曉我的身份，未想過他竟會藏起仙衣，萬萬未曾想到他竟欲與我一同飛仙！
大病初癒後的牛郎，我愈發看不懂了，或許我也從未看懂過他。
08
返回九重天的日子到了。
我還未做好決定，只是蟠桃會在即，母后的禮服容不得閃失，我勢必得先回天庭一趟。
一雙兒女圈著我的腿，哭得滿臉通紅。我忍不住抱著他們親了又親，保證會很快回來看他們。可我心裡明白，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待我再回時，不知他們是否還認得我。思此，我心似刀割，抱著他們淚如雨下。
這時，一直不語的牛郎牽著黃牛過來了。那老牛蹭了蹭兒子和女兒的小臉，好似滿心不捨一般。它揚起光禿的頭，竟開口說話了。
我自是知曉這老牛非一般牲畜，但也從未見它開口說話。它說自己本是天上金牛星，因觸犯天條被貶人間，待受盡七世輪迴之苦才能重返天庭。
此生乃是它最後一世，也是唯一沒有遭受鞭撻虐待的一世。牛郎有恩於它，它願意祭出一身毛皮給牛郎與孩子，讓他們與我一同飛昇上天。
我急呼萬萬不可，若失了這身皮毛，便永生永世淪為牲畜，再無飛昇的可能。見它執意不肯，我又急急道，“這兩個孩子本有我一半骨血，半仙之軀，待長大後尋個機緣定能位列仙班。牛郎，牛郎……”
我不禁頓住，看了一眼他期許的眼，“我自有辦法！你們且耐心等我兩年，待我織出了母后滿意的禮服，趁她高興之際再求情將你們接回去。”
09
9回到天庭，我不敢有一絲懈怠，馬不停蹄地趕製禮服。我忘不了臭美的小女兒浸染在五彩的晚霞中，轉著圈兒笑著說，孃親，這晚霞可是世上最美的衣裙了！
於是，我以雨過天晴後的晚霞為衣料，又織入了山間的湖光與簷下春燕的呢喃，薰染了林間的松香，製成了母后的禮服。
蟠桃會上，母后穿著這一襲衣裝驚豔了在座眾仙，他們從未見過如此溫婉柔和的母后。趁著母后高興，土地公沒忘了我的囑託，上前為老牛求情。母后笑得慈眉善目，準他即刻重返天庭。
我忍著內心的激動，待到蟠桃會結束後，才跪在母后面前道了實情。母后聽完，沉吟了半晌，緩緩道，“那牛郎雖為你人間夫婿，可他一對社稷、百姓無功，二無百年潛心問道。他為一己私慾，誘你違反天規，你們犯下此等大錯，卻要本座破例而為？”
我啞口無言，自知理虧，但那雙兒女可是我十月懷胎誕下，自小帶大，豈能就這般割捨。
母后見我神色哀慟，嘆了口氣，“若你當真舍不下他們，本座也成全你。你自鵲橋踏過銀河便可與他們團聚，只是一旦你過了鵲橋，便再無仙籍。往後生老病死，六道輪迴之苦，你也一併受了。”
10
我失魂落魄地來到銀河邊，便依稀聽見孩子們喚我的聲音。我抬眼一瞧，見鵲橋上朝我飛奔而來的果然是他們。我不管不顧奔上鵲橋，在橋中將他們一把摟住。
只是，待我緩下神來卻好不疑惑，這銀河對側雖是連著凡間，可仍位於九天之上，他們是如何上來的？
當我瞧見一臉欣喜興奮的牛郎，手裡竟挽著老牛的皮毛時，我忍不住一陣噁心。他如何能下得去手！
見我面色慘白，他說見我許久未歸，過了約定的日子，他拗不過孩子們思母心切，便，便……
我呵呵一笑，垂首撫摸著摟住我不放的孩子們，“若當真等我兩年，這孩子們怎與我走時無甚差別，連個頭都未長高半點兒？”
牛郎垂頭不語。
鵲橋之下銀河滾燙，就如那年七夕時他瞧我的眼，可我心下卻死寂一片。
我轉身奔回岸邊，含淚對孩子們說，待你們長大飛昇時，自會再見到孃親。話音方落，鵲橋幻化成無數烏雀飛過，留下隔岸相望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