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頭兒剛四十多就頂著一頭白髮，有人戲謔他老了，他就說是一腔子熱血把頭髮燒白了，人家再說，他扭頭走了，一句話卻不冷不熱地丟在身後“湊合著活吧。”

每當老楊頭兒這樣說時，總有一個人怒火沖天，不是別人，就是他那爭強好勝的媳婦，兩個人為了這句話炒了大半輩子，如今都快六十的人了，也沒分出個勝負。

老楊頭兒趕著一群羊去了山坡，坡兒上的草是越來越少了，領頭羊還想往前走，卻被老楊頭兒給攔下來，“湊合著吃吧。”這話不僅說給家裡的老婆子，連羊都聽出了繭子。

兩隻羊只好啃一棵草，啃著啃著嘴就碰到了一起，老楊頭兒在旁邊看樂了，笑著說：“可別打架啊，都湊合點就沒事了。”

眼看著紅彤彤的太陽就要落山了，老楊頭兒的肚子開始咕嚕嚕地叫喚，只好不情願地從石頭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吆喝著羊群往家趕。一隻羊沒吃飽，低著頭也不理他的召喚，老楊頭兒一生氣，把鞭子在地上使勁兒抽了幾下，羊怕了，趕緊跑了過來，鑽進羊群，主人的罵，權當沒聽見。

回到家，老婆子正在做飯，他把羊轟進羊圈，開啟水龍頭洗了洗，就徑直坐到桌子邊，一看今天烙的餅，伸手就抓，結果捱了老婆子一巴掌，奪過他手裡的筷子說：“你這老頭子，回來就吃，趕緊去小賣部買斤雞蛋，回來我給你填個菜。”

“明天再說，湊合著吃吧。”老楊頭兒又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塞進嘴裡，怕老婆吼，囫圇吞棗，趕緊一口嚥下了下去。

“一天到晚湊合，人這命比兔子尾巴還短，跟著你連死都要湊合！”老婆子說完氣哼哼地回了廚房，一會兒端了一盤子鹹菜重重地撂在桌上，卻把那盤土豆絲端走了。

老楊頭兒也不生氣，拿起餅，夾了幾塊鹹菜放在餅上，一卷，大口吃了起來，老婆子在另一個屋越想越氣，眼淚劈劈啪啪落進了菜盤子裡，這菜也變苦了。

兒子推門進來，一看老爺子自己吃飯，就問媽去哪了，老楊頭兒朝裡屋努努嘴，兒子立馬明白了，知道老兩口又吵架了，趕緊走進內屋喊了一聲媽。

老婆子剛收了眼淚，聽兒子這一叫，眼淚又成了斷了線的珠子，兒子忙問怎麼了，老婆子把老頭兒的惡行一一列數，最終萬惡之源就是他那句“湊合著活。”最後結論是這日子沒法過了。

兒子一聽，百年痼疾，無人能解，笑著說：“媽，他湊合，咱不，瞧！我給你買什麼了？”

老婆子一看，兒子拿出了一隻燒雞，破涕而笑，擦了眼淚，拽了一個雞腿，惡狠狠地咬了一口說：“對，以後我們分開過，他湊合著活，我幸福地過！”

老楊頭兒在隔壁聽的真真的，卻不惱，他早就摸清了老婆子的脈，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次還會不了了之。

果然不出所料，不一會兒就聽老婆子對兒子說：“去，把雞屁股給那個老東西拿過去，省得說咱們虐待他。”

老楊頭兒一聽樂了，心裡更是穩如磐石，停下筷子，等著兒子端出雞來，沒成想兒子還真的只端出了一個雞屁股，還笑著對他說：“爸，湊合著吃。”

老楊頭兒剛想發作，隔壁王嬸推門進來了，一看老楊頭兒眼前的雞屁股，噗嗤一聲笑了，一屁股坐在炕邊說：“你這一睜眼就湊合著活，今天還真湊合了？”

老婆子聽到有人來了，就從內屋走了出來，一看是王嬸，那委屈又衝上了雲霄，氣急敗壞地說：“從今兒開始，他湊合他的，我可要好好活！”

“你看你，誰不是湊合著活啊？”老楊頭兒一看激起民憤，大有群起而攻之的勢頭，趕緊把“誰”字加重了十分說，沒成想老婆子不吃這一套，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怒潮。

“咱們村就你一個人天天把這句話掛嘴上，別人誰不是拼命往前奔啊？你要湊合，今天就搬去豬圈，你去那湊合！”

“媽，少說兩句，爸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一直就對嗎？我忍了他幾十年了，今天我不忍了！”

“別動真氣，老楊這句話啊，都快成了我的口頭禪了，唉，其實他說的也對。”

“對個屁！”

“不忍拉倒，一天到晚嚷嚷，我這耳朵早聾了。”老楊頭兒蹭著從炕上下了地，又想故技重施——溜，可沒成想，他剛出了屋，自己的枕頭就被老婆子從窗戶裡扔了出來，看來這次老婆子是真動了氣，老楊頭兒嘆了口氣，揹著手走出了家門。

不知不覺，老楊頭兒來到了自家的菜地，隔壁趙四海家的地上一下新添了兩座墳頭，人說沒就沒了，他們的日子也就埋在了地下。一想到這，老楊頭兒的眼圈紅了，畢竟是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發小，趙四海雖不是親兄弟，可兩人的感情勝過親兄弟。他媳婦在剛蓋好的新房裡煤氣中毒了，他在他媳婦兒下葬的那天突發心臟病，兩人前後腳走了，他們這一走，老楊頭兒覺得自己連個說話的地兒都沒了。

今天也怪，天上只有一顆星星陪著月亮，不遠不近地望著對方，遠處傳來兒子的呼喚，聲音越來越大了……

“誰不是湊合著活啊？”老楊頭兒看著兩座新墳，像在問，又像在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