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找我聊天是因為得知我腳崴的訊息。
這兩天他也腳崴了。
第一次崴了他沒當回事，覺著能走路沒傷到骨頭，到處蹦蹦跳跳。
才過了兩天，腳又慣性崴了一下，這一下崴著，腳踝當時腫了起來。
他請了一個假，在家休息，這才有時間來找我聊天。
我手機沒有和他的聊天記錄，我也不知道我和他是怎麼認識的。
備註裡我把他分組在「同性戀」裡面。
“陽陽，我最近覺得有點灰心了。”
“怎麼了？”
他對現在的生活有點失望。
他出生在87年，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了，18歲那一年高中畢業考去了深圳。
這一待已經十五年了。
他老家是雲南的，不是昆明，是在一個小縣城裡。
他有一個弟弟，弟弟比他小五歲，成績沒他好，高考考了昆明的一個大學。
畢業後回了老家，父母給他找了一份工作。
“前兩天，我跟我媽說我腳崴了，我媽沒接話，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叫我注意點就沒後話。”
據他描述，他家經濟條件一般，不是那種大富大貴的家庭。
在他三十一歲的那一年，他爸體檢查出來癌症，家裡沒錢去很好的醫院治。
只在縣裡面的醫院住上了，打了一點止痛的藥，免得他爸活受罪。
查出來沒多久，他爸就走了。
“我一直對這個事情有點耿耿於懷，我媽在得知我爸的病情時，甚至都沒和我商量。”
“你當時是想把你爸送去大醫院治療的嗎?”
“是的，我想說我當時在深圳是付了首付，手頭沒多少現金，但我也願意賣了房子給他看病。”
“你媽媽是不想你多花錢，怕給你添負擔吧。”
“她也是這麼說的，她說我爸的病發現已經是晚期了，花再多的錢也不一定能治好，何必浪費這個錢。”
我沒敢接話，這種關於生死的話題太沉重了，特別是物件是父母。
假設他爸去世的這件事她媽對他弟弟也一樣，只是通知他弟她的處理方式。
他說也不會有點失落。
他爸查出病的那一年，他弟二十六歲，才參加工作三四年，條件還沒他好。
在查出來的當時他媽跟他弟商量著怎麼處理，甚至找他弟要了錢。
如果說他弟的條件比他好，他還能想得通。
但他弟的條件明顯還沒自己好，他就真想不通了。
“就感覺他們才是一家人，我只是一個掛名的兒子，一個外人。”
有時候過年回去了，他開了車回去的。
他媽想去置辦年貨，買水果買肉買得多需要用車。
可她從來都不好意思叫他，從來都使喚他弟。
他媽說使喚他弟使喚慣了，叫他的話，怕麻煩他。
說是他在深圳一個人打拼一年到頭才回家很累了，想讓他回來好好休息。
但他並不這麼希望，他多希望他媽也能像使喚他弟一樣，隨意一點在使喚他。
“我媽對我真的不壞，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她只是對我太客氣了，客氣得彷彿我不是她兒子。”
“恩。”
“我媽該給我的從來不少我一份，至少在物質上，她給我弟什麼，都會給我什麼。”
“然後呢？”
“逢年過節，我不是喜歡男的嘛，沒結婚，這麼大了她還會給我壓歲錢。”
“我也是，我現在回去，我爸媽也會給我塞錢。”
“但除了物質上的給予，她在情感上給予我的東西真的不多。”
他講了一個事情。
他出櫃是在二十八歲那一年。
他當時出櫃是因為交了一個男友，跟男友交往了好幾年了，對方跟家裡出櫃了。
他覺得自己也有必要跟家裡說說。
其實當時他甚至心裡隱隱有一點想要故意去「刺痛」他父母，看看他們的反應。
對，他用的是刺痛這一個詞語。
他一直覺得他父母對他不鹹不淡，如果他出櫃這件事他爸媽有感覺到被刺痛。
他至少可以找到一個支點，告訴自己，爸媽還是在意自己的。
只是結果如他預料，又不如他預料。
他跟他媽說了這件事情，說完以後，他媽只是回答了一個“知道了”。
可能放在別的同性戀身上，這樣的結果是天大的好事。
你父母很開放很包容，可以順順遂遂接受你的不一樣。
但他說其實不是的，他爸媽才不是一個很開放很包容的人，相反他們十分保守。
在他弟大學畢業的那一年，他弟有想過要去外地上班，但給他爸媽攔住了。
他爸媽死活不肯，說外面的那些私人公司，工作不穩定，要找就找一個體制內的工作。
最好能在身邊，穩穩定定，平平安安地過完一輩子。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你爸媽對你和你弟不一樣的？”
“很小的時候。”
他家是做生意的。
但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不知道怎麼地生意就一直持續不好了兩年。
上大學前，有時候他會聽他父母當著他的面說。
他倆問過算命的，說是自己的八字跟他們的不合，所以他一出生家裡生意就不太好。
再後來他弟弟出生了，家裡的生意變好了。
算命的先生又說，他弟很旺他爸，很旺他們的生意。
“我小時候老為這說法感到生氣，我再小一點的時候甚至想把那個算命地抓出來打一頓。”
他問我，你說就這麼一個寧可迷信算命先生話的父母，他們會是開放包容嗎？
我沒回答，他自己又接著跟我說。
“話說開了，沒給刺痛只是因為沒那麼在乎吧。”
我問他，那你現在是怪他們的嗎？
“也不是怪他們，也不存在怪他們。”
“恩。”
“從小在吃穿用這一塊，我摸著良心說，他們對我跟我弟沒有任何差別。”
“嗯嗯嗯。”
“我只是失望，也甚至不是對他們，是對自己失望。是不是自己不配被愛？”
他後來有一段時間想明白了。
父母與孩子的關係本來也不是生下來就必須是愛與被愛的關係。
人與人之間存在磁場，愛與被愛說得玄乎一點全靠緣分。
偶爾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可能也能夠完全放下對父母的看法，就認了。
但是在他再小一點的時候，他是真的不明白，也完全不懂這個道理。
“上學有一次我和我弟一起去放鞭炮，把別人家的東西點著了。”
“恩。”
“後來別人家的家長找到我爸媽，我爸媽打罵我們，但拳點基本上都是落在我弟身上的。”
“那不是很好嗎？你少捱了很多打。”
“是，當時捱打我也會覺得僥倖，僥倖打的不是我，但後來我回過頭來看，就覺得吧……”
“恩？”
“就覺得在一個打是親罵是愛的家庭裡，不打不罵是不是代表不愛？”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覺得自己不被愛。
所以在他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談戀愛什麼的，都會抱著很強的自卑感。
“一個爸媽都不那麼愛的人，你覺得他可能再獲得其他人的愛嗎？”
後來他去深圳上班了，和父母的關係越來越淡了。
“陽陽，我有時候很羨慕你，尤其是看你發你和你父母的事情時候，特別羨慕。”
在深圳一待下來十三年，他買了房，也斷斷續續交了不少的男朋友。
但他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紮下了根。
“上一回你寫泉州弟弟裡有一句話——獨自在外打工好似一朵隨風飄搖的蒲公英種子。”
“恩。”
“你說是不是有一個物件，種子會落地發芽。”
“是的，我是這麼寫了的。”
“我個人不這麼理解，我覺得家這個東西吧，如果父母很愛你很惦記你，你走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你都不會覺得那麼「孤獨」，那麼「一個人」。你始終能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有某一個地方，有兩個人愛著你需要你。但如果父母對你在感情上是淡泊的，那你走在任何地方，如果幸運找到替他們愛你的人，你可能也還好，如果像我一樣，交了男友又分手，你真的會覺得自己始終就是漂著的。”
“唉。”
我後來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再說什麼都很無力。
是真實能夠感受到那種無力感的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