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場意外,母親臉上留下一道相伴終生的疤痕。這改變了她的性格,她開始留圓寸、穿男裝、熱衷打架,拼命淡化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徵,18歲,為爭取婚姻的自由,她決定從大山出逃,奔向自己的美麗人生。
我的媽媽不漂亮。塌鼻樑、薄嘴脣,淡赭石色的疤痕不均勻地爬滿了她的臉,一條蜈蚣似的傷疤將她的左眼扯成三角形。她常年留圓寸、穿男裝,我們走在一起,路邊那些陌生的眼睛裡寫滿憐憫和嫌棄。
她才不會因為這些哭哭唧唧,見人就說笑,哪怕她不喜歡對方。別人有困難,她能幫就幫一把。
小時候村裡放集體電影,她最愛看霍元甲、黃飛鴻,想成為俠女。她在左手上文了一把劍,覺得帥氣。家裡的洗漱臺上從來沒有胭脂水粉,只有幾塊錢一瓶的雅霜。她把我也當男孩養,送我去武校習武。我讀小學三年級,偷偷塗指甲油,她發現後,沒完沒了地罵我。
我上了大學,學會了化妝。2017年春節,我當著她的面塗粉底,她卻笑得開心:“你這才像女孩樣兒嘛,女孩就是應該把自己收拾乾淨,好好學學怎麼打扮自己。”
我反問她:“嘁,那你怎麼除了喝酒就是抽菸,從來只穿男人衣服?”
她一下子緊張了,“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我……我不喜歡這些花裡胡哨的。”我才隱約意識到,她扮成男人的樣子,是怕臉上的疤過分突兀。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小學時,男生都喊她“疤子臉”,弄煩了她,她衝過去把男生按在地上打。常常有家長找上門來,惹得外公也不喜歡這個女兒,“她簡直是個掃把星。”
媽媽有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1976年,她出生在湖北恩施的貧困山區。那裡的冬天很冷,得用鐵盆燒木柴取暖。6歲的大姨抱著還是嬰兒的媽媽,坐在火盆前,沒抱穩,媽媽掉進火盆裡,正好燒著了臉。
正在劈柴的外婆聽到哭聲,跑進房間,心疼地抱起媽媽,大姨也不知所措地哭了起來。方圓幾十裡沒有醫院,當地人生病基本靠熬。外婆用浸了涼水的毛巾蓋住媽媽的臉,又按土方子切了生薑片塗抹,命保住了,疤痕卻要跟媽媽一輩子。
外公覺得女孩用不著讀太多書,媽媽唸完小學就幫著家裡幹農活,劈柴、翻土,利索得很。村裡孩子的生活軌跡都差不多,男孩成年後去沿海城市打工,女孩過了15歲就結婚生子。大人們以為嫁了閨女就能過上好日子,彷彿婚姻是扶貧辦。
給媽媽說媒的人也有,她都不同意。18歲那年,媒婆給她介紹了一個瘦弱的男人,鼻子上架著厚重的眼鏡,說話很斯文。外公外婆著急,替她應了這門婚事,收下了聘禮,一塊還算精緻的手錶。
媽媽不喜歡這樣的男人,當著媒婆的面,站在屋門口的洋槐樹跟前啐了幾口唾沫,心裡作了逃跑的打算。
她想出去賺錢。她寫信給遠在湖南衡陽的大姨婆,拜託大姨婆安排了一份工廠的工作。又偷拿了手表,去鎮上的當鋪換了70塊錢。一天夜裡,趁著家人熟睡,她打包好衣物,帶著幾個油餅出發了。
逃離大山的路,她走了三天,激動的心情卻絲毫未減。
1995年春節前夕,媽媽從衡陽回恩施老家過年,那時候交通不便利,得轉好幾趟車,再走幾天山路。
媽媽趕到縣裡,已是傍晚,她拿著地圖,闖進一家飯館,扯著嗓門問路。埋頭吃飯的工人來了興致,你一言我一語,媽媽反倒一頭霧水。
體型魁梧的工頭邀請她:“你跟我們擠一趟車吧,這車是我兄弟的,9塊錢一人。”媽媽沒接話,笑了笑轉身離開了。工人們吃完飯,帶著醉意塞進門口的麵包車。有人發現媽媽還杵在路邊,她紅著臉,支吾半天才承認沒錢回家。工頭好心,替她出了路費,讓她上車。
到了鎮上,工頭邀請工人和媽媽留下來過年。正月初三,他給媽媽拿了一些錢,送她去汽車站。可那趟車好久都不來,媽媽眉頭一皺,乾脆不等了。其實媽媽根本不願意回到山裡,她無意聽到工頭說,年後廣東的磚廠有個新專案,想跟著去打工。
到了磚廠,媽媽被安排去切割磚塊,一不留神被切割機傷到手,縫了好幾針,又是工頭替她墊的錢。工頭說:“你這手也沒辦法幹活,你跟我在一起,我養你。”工頭勤快、愛幫助別人,偶爾穿西服還挺體面,媽媽早已芳心暗許。19歲的媽媽嫁給了28歲的工頭,一年後有了我。
到了我該上幼兒園的年紀,爸爸帶著我們回老家,說要建一個屬於我們一家三口的房子。可預算超支,他們商量好,爸爸再去廣州打工掙些錢,媽媽帶著我和奶奶住一起。
圖 | 奶奶家的房子
爸爸雖然按時匯錢,但每次給的都不多。我和媽媽吃不起米飯,頓頓都是土豆。媽媽勤快,村裡有誰家裡需要幫手,她就去地裡學著幹活。她向村裡申請了土地,自己種上了玉米,還借了奶奶的豬圈養豬。
我上了小學,爸爸從外地回來了,我們搬進了新建的房子,媽媽用賣玉米攢下的錢,買了一個彩屏電視。可沒住多久,爸爸又帶著我們去縣裡租房子,說是為了我去更好的學校唸書。好幾次我問媽媽什麼時候能回去,她沉默許久。
“你爸是個賭鬼,等你長大了,不要把錢給他。”直到我上初中,媽媽這樣說時,我還以為她在說氣話。
兒時記憶裡,爸爸的樣子很模糊。他每天凌晨5點出門做搬運工,很晚才灰頭土臉地回來,帶了好吃的就把我叫醒。在我心裡,他是個好父親。我回了房間,爸媽就壓低聲音爭吵。我隱約能聽到“狐朋狗友”、“欠錢”這樣的字眼,卻沒有在意。
我跑去問爸爸,“爸爸不是那種人,你別聽你媽瞎說。”我相信了他。
2012年的一個週末,爸爸跟車去隔壁縣搬水泥,隔夜才回家。我平時住校,難得在家,媽媽給我做了特製的拌麵,吃的正香,幾個陌生男人闖開了家門。
“你是孫強的老婆麼?”一個50歲出頭的壯漢倚門口,面露不善。
“你們有什麼事?他去外地幹活了,有啥事等他回來再說吧。”媽媽走過去,想攔住這群人,緊張地捏緊雙手。
“他欠我們點錢,我們找不到他。”壯漢探著身子往屋裡掃了一眼,“我看你家電視不錯,我們先搬走。”
“誰欠你錢你找誰,這電視機我買的,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媽媽吼道,想把門帶上,另一箇中年男人用腿抵住了門。
“嗬,你這人不僅長得醜,脾氣也差,果然跟孫胖子是絕配。今天我還一定得搬了,我不僅搬電視,我連你們沙發、床頭櫃、茶几都搬了。”
媽媽在門內側站著,喊我拿來菜刀,“今天誰敢踏進來半步,我就捅誰。”說罷往木門上砸了一刀。他們見媽媽要動真格,悻悻離開。媽媽還站在原地,咬牙切齒。
這時候我才明白,爸爸的確在賭博,那個沒住多久的房子,是為了抵債才賣了出去。我不知道爸爸到底欠了多少錢,但是有人曾告訴媽媽,“你還是管管你家胖子,那天晚上他輸了一輛小轎車的錢,我都捨不得這麼玩。”
“隨他吧,我無所謂。”爸爸從來不承認自己的過錯,媽媽早已心灰意冷。
爸爸做搬運,工錢可以日結,一天能掙五六百。他領了錢就去打牌,我的學費從沒按時交過。高二,我念了美術班,集訓費要三萬。他告訴我,“你有夢想是好事,我不管是砸鍋賣鐵還是乞討都支援你。”
爸爸穿著沾滿水泥灰的破爛外套,站在校長辦公室,討好地笑著,求校長分期補交。那一刻,我既心疼又難過,打心底承認他是個好父親。可回家後,他又開始混跡於各個麻將館,把學費忘得一乾二淨。
家裡借過錢的親戚,已經不願意再向這個無底洞裡伸手了。我找媽媽哭,她聯絡了西安的一個工廠,決定去替我掙學費。
媽媽沒什麼文化,洗車、噴漆、做模具,她都能幹。頭幾年在豆腐廠工作,老闆說廠裡的豆花、豆漿對員工免費。她為了省錢,每天把甜豆漿當水喝。她喜歡抽菸、喝酒,不注意控制飲食,後來,被檢查出患上糖尿病。
她到了西安沒多久,酮症酸中毒被送進了醫院搶救。我在學校知道這件事時,她已經昏迷了好幾天。我在電話裡質問爸爸:“你難道不過去嗎?”他卻說:“你集訓的錢不能動,醫院會管她的,給她接回來病情嚴重了,咱們花不起那個錢。”
指望不上爸爸,我自己去了西安。趕到醫院時,媽媽剛清醒過來,她坐在病床邊,直愣愣地看著前方。見我來了,眼淚不停往下掉。她抱著我哭,“還好有你啊。”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她軟弱的樣子。
2015年,我考上了東北的一所大學,媽媽也決定離開這個家。我讓她和我一起去東北,“那邊冬天太冷了,我這種幹體力活的會很吃虧。”她想去一個暖和的地方,再也不回去了。
媽媽的新家,在中山新鄉鎮一條破爛不堪的衚衕裡。她住在4樓的一個小房間裡,月租100塊。我們常常視訊,她的身後是到處亂扔的衣服和碗筷。上了大學,我利用課餘時間打工,很少回家。2017年冬天的寒假,我決定過去陪她。
走進那條閉塞昏暗的衚衕,空氣裡夾雜著魚腥和雞禽的臭味,那棟樓裡住的大都是外鄉的農村人,他們在附近的工業園打工。為了讓我住得舒服,媽媽提前把屋子打掃得很乾淨,可屋裡的空氣還是不如走廊流通。我逼她換到對門稍微大點兒的屋子,房租漲到300,她心疼了很久。
那兩個月裡,媽媽一直在換工作。
我陪她去過一次工業園,她挨家詢問,還招不招人。一個40歲出頭的男人站在鋼廠門口,掃了她一眼,半天擠出來兩個字:“還招。”她早就習慣了這種眼神,高興地跟著對方進了廠裡。
她每天早上6點出門,至少在工廠待12個小時。工廠裡的小領導脾氣差,總欺負新人,她看不下去,本來自己就是個不受待見的外地人,還替人家打抱不平,丟了工作。
剛換了新工作,身體又撐不住了。她仍然天天喝酒、吸菸。正常人空腹血糖最高才6.1毫摩爾/升,她長年27-29。為了省錢,她買最便宜的胰島素,一天只打一次,針管上的一次性針頭也捨不得換。那段時間,她頭疼得起不來床,工廠打來電話,讓她別去了。
反覆如此,這幾年,她基本存不到錢。找不到工廠的活,她就領一些手工零活回家。沒錢的時候,她買一顆大白菜,分幾次來炒,再油炸茶葉摻一鍋水,當成湯來喝。實在過不下去了,才找我借一兩百。
爸爸打電話給她,從來沒有打通過,只能向我抱怨,“她賺不到錢就回來嘛。”我也勸她回去,但一提到爸爸,她就來氣,“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只好由著她去。
今年6月,媽媽的病越來越嚴重了,身上各處生暗紫色的潰瘍。我和她視訊聊天,見她整張臉都腫著,額頭上長了兩個流膿的包。她和我開玩笑:“頭上長包,真是壞透頂了。”我歇斯底里地吼她,讓她回家,她照樣任性地轉移話題。
我剛畢業,工作是自由插畫師,剛起步,一個月只能掙2000多。我除了日常開銷,還大學朋友借的學費,只能偶爾給媽媽打一點錢。後來,我找到一個理由哄她:“明年我帶男朋友回家過年,你回家收拾下家裡吧。”
賭鬼爸爸從來不做家務。廚房裡積滿了灰塵,水池裡的鍋碗存了4年,食物殘渣已腐爛成黑色。床單沒有更換,積滿了皮屑。滿屋子都是髒衣服,還藏著幾個高血壓藥瓶子。
“我總不能帶我男朋友回一個垃圾場吧?”媽媽這才猶豫地答應了:“那好吧,但也能過年前回去。”
我以為,我們一家人終於能一起過年了。
8月16日,我和男朋友打算早睡,週六去爬山。大姨給我打了5個電話,我才接起來。
“你最近跟你媽聯絡沒有啊?”
我沒有聽出大姨聲音的異樣,“在聯絡啊,怎麼了?”
“你大舅說你媽已經死了嘞。”
腦袋裡只剩下“嗡”的聲音。我又接到爸爸的電話,他反覆問我是不是真的,我沒有回答。
之後兩天,我一直在打手遊。家裡催我回去,我掛了電話,繼續打遊戲。我想起媽媽剛到中山幾個月,外公病逝,她說沒錢回去。2017年的寒假,我在她手機裡看到了一個單獨的相簿,裡面只有一張外公的照片,是我發給她的,她特意調成了黑白色。我們都不願意回去面對現實。
爸爸去當地派出所接媽媽回家,我還是極不情願地買了18號晚上七點多的火車票。第三天,我剛到恩施,爸爸打來電話:“你趕緊來中山,法醫要驗你的血,要證明你媽是你媽。”
這句話讓我更加煩躁。我轉機到中山,爸爸騎著媽媽生前的破電動車,帶我去派出所。很久沒見他了,他的大肚子消了一些,眼眶是紅的。一會兒走神,一會兒笑:“看看我姑娘長成啥樣了?”
派出所裡悶熱得讓人無法呼吸。汗水浸溼了爸爸的廉價短袖,藍色的塑料拖鞋上積滿了灰塵,常年搬水泥,他的腳上都是水泥殼子和傷疤。他像當年在校長辦公室一樣,低聲下氣地詢問面前的年輕警察,對方頭也不抬。
我被領到一個密閉的房間裡,採集了手指資訊,拍了照片。直到9月12日,警察同意簽字火化,媽媽才被帶回了家。我原以為,爸爸對媽媽一點感情都沒有,會放棄認領。為了這件事,他難得一個月沒有碰麻將桌。
我沒有見到媽媽最後的樣子,她去世前的情況,我只能從別人的言語中拼湊。
8月16日,媽媽的鄰居聞到了腐爛的臭味,報了警。好幾家人都搬走了,那些漂泊在外的人,離開了原本就不像家的衚衕。
爸爸去過她的房間收拾遺物。被窩裡爬滿了蛆蟲,他說從來沒有聞過這麼臭的味道。桌上有幾瓶止痛藥、用過的針管和幾張門診輸液單,日期是近兩個月。電飯鍋裡的米飯已經發硬,旁邊放著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裝著薏米、紅豆、八寶粥。這些粗糧,是我前不久讓她買的。她還用玻璃罐泡了藥酒,她說能治糖尿病。
圖 | 母親的輸液單
法醫推斷她的死亡時間是8月11日。那天上午,她給爸爸打了電話,語氣溫和,她第一次開口向爸爸要錢,“孫胖子,你給我打點錢,我買藥啊。那個家裡的外債你以後得還啊,行嗎?”爸爸藉機勸她回家,她說:“等我的包好了,再回去。”
爸爸給我轉了800元,讓我轉到媽媽的銀行卡。“你媽同意回來了。”“你們倆又可以吵架了。”爸爸憨憨地笑,說要給家裡安WiFi,因為媽媽喜歡上網。
我給媽媽轉賬後,發QQ訊息給她,她沒有回覆。那段時間,她總是回覆得不積極,也不願意和我視訊。我以為她在玩遊戲,沒有放在心上。我沒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半個月前,她還在關心我養的小貓。
她的最後一個電話打給了大舅。大舅勸她回家,她說:“大哥,我這包遲遲不好,我閨女帶她男朋友回去,我怕給她丟人。”
她之前答應過我,熬不住了要給我打電話。她一定是打算下一個打給我,可是在收到轉賬之前,手機欠費停機了。我應該打給她的。
追悼會定在9月15日。酒席上,農婦們在喜笑顏開地話家常。我拿著一個白色的棍子,跪在靈柩旁,迎接前來悼念的小輩。媽媽才43歲,只有幾個面生的小孩過來拜她。媽媽的孃家人來了,泣不成聲,我才敢承認,媽媽真的走了。
從出生到死,她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從來無足輕重。但她一直倔強,想證明自己活過。
媽媽沒有一張像樣的照片,遺照是掃描身份證來的,一堆馬賽克,看不清她臉上的疤。
*文中人物為化名。
- END -
撰文 | 孫慶林
編輯 | 成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