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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故事 2019年6期

“磨剪子嘞——鏘菜刀!”

天剛麻麻亮,麻三瘸子的嗓門就亮開了。

聽到動靜,賣豬肉的王大頭,做裁縫的張師傅,開飯店的周老闆,立刻拿出用鈍的菜刀剪刀等工具,等著馬三瘸子來處理。

父母去世後,麻三瘸子的行動軌跡,基本上圍繞著這三家轉。一個人的日子好打發,有了這三個雷打不動的主顧,吃的喝的全有了。接下來是繼續幹活兒,還是看熱鬧什麼的,全憑高興。

麻三瘸子並不姓麻,因為出過天花,得過小兒麻痺症,臉上坑坑窪窪的,每走一步左腿都要畫個C,弟兄間又排行老三,故被人稱作“麻三瘸子”。

小時候,麻三瘸子有個娃娃親,女方主動提出的。那個時候,麻三瘸子不麻也不瘸,白白清清的一個孩子,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一日,家裡請來個篾匠。幹活的當兒,麻三瘸子一直守在旁邊,不用吩咐,接接拿拿的活兒做得順溜溜的。篾匠一下子喜歡上了,要他當自己的女婿。隔天,篾匠還特地將女兒帶過來。女孩子也生得白白清清的,跟麻三瘸子十分般配。一家女百家求。當即,這樁親事就在兩位父親的推杯換盞中定下了。

十歲那年秋天,麻三瘸子出了一身的疹子,又疼又癢十分難受。父母以為是一般的水痘,加上秋收秋種,實在抽不出時間,就沒有及時送醫。痂皮一脫落,全家人傻了,滿臉的麻坑如同一張張哭泣的小嘴巴,驚心動魄地咧開著。母親一把摟過兒子,淚水“嘩啦嘩啦”流個不停。父親撕扯著自己的頭髮,悔恨得“嗷嗷”大叫。

禍不單行。毀容的悲痛還沒有翻篇,兒子又染上了小兒麻痺症。醫生遺憾地說:“這個病是可以預防的呀,為什麼不來接種疫苗呢?”父母掐指一算,種疫苗的當兒,兒子正發著天花。也就是說,兒子的不幸,是粗心造成的連鎖反應。這麼一想,父母頓覺罪孽更重了,心裡像壓著一塊石頭,沉重得喘不過氣來。還有一件事,也是父母不敢觸及的,那就是兒子的親事。定親的時候,兒子俊俏俏的,現在變成了醜八怪,人家還願意嗎?父母不敢往下想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篾匠雖是外地人,兩家相隔兩百來里路,還是斷斷續續地聽到了。麻三瘸子變成麻子後,篾匠已經開始後悔,但說不出口,畢竟是自己多的嘴,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吞。後來見腿也殘了,理由一下子充足起來。這不是要人命嗎?婚約毀了,上哪兒再找這麼好的女孩子?父親立即緊急動員,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打一場婚事保衛戰。

已讀初中的麻三瘸子,聽說要到女方門上鬧,連忙拉住父母親的手說:“你們理智點好不好?假如我不殘疾,人家能反悔嗎?假如你們是女方,願意找一個殘疾人女婿嗎?”

“那,那就讓他們賠償損失!”父親跳著腳說。

“賠償什麼呀?人家幫咱們編的涼蓆笸籮和筐子,不也分文沒收嗎?”

“那才值幾個錢?”

“咱們也沒花多少錢啊,要回來發不了財,親情不在友情在,別讓人家說咱們小雞肚腸!”

“你,你怎麼幫人家說話?”父親氣壞了,卻又不好發作,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怨不得別人。

兩個怒目圓瞪的哥哥,見弟弟按兵不動,父親偃旗息鼓,也鬆下了攥緊的拳頭。

不久,素無來往的陳媒婆,被父母恭恭敬敬地請到家中,好酒好菜地招待著,臨走還送上一大包禮物。此後,這樣的吃請每年都要上演好幾次,送出的禮物有幾笸籮。陳媒婆是麻三瘸子的叔伯姨奶,且不說“拿人手短”,單憑親戚關係這一層,也要極盡全力。為了不辱使命,陳媒婆的足跡,印遍了四鄰八鄉的角角落落,介紹的姑娘足足有一個排。可是麻三瘸子仍然是較場口的旗杆子——光棍一根。

見兒子一次次“鎩羽而歸”,父母心急如焚,到死都不能原諒自己的疏忽。尤其母親,患食道癌死亡三四天了,眼睛愣是合不上。最後還是麻三瘸子急中生智,花二百塊錢請來個賣菜的大嫂,套著母親的耳朵連喊了三聲“娘”,母親才將堵塞在喉嚨裡的那口氣嚥了下去。

如今,爹孃都已作古,兩個哥哥也另立門戶搬了出去,祖屋只剩下麻三瘸子一個人。

沒有了爹孃的擔憂和絮叨,麻三瘸子頓覺輕鬆了許多,該吃吃,該睡睡,該做做,該玩玩,日子過得比天上的白雲還要自在。

那天,麻三瘸子正專心致志地用晚餐,忽覺一束目光朝自己射來,抬頭一看,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麻三瘸子朝她招了招手,女人立刻穿過人流,從街對面跑過來,接過麻三瘸子遞出的燒餅,一口咬下小半個。麻三瘸子見女人餓得厲害,就把燒餅全都給了她。女人作了個揖,又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燒餅店老闆見了,將麻三瘸子拉到一邊悄悄地說:“老三啊,這女人怕是看上你了呢,你看她望你的眼神,亮閃閃的。”

“老哥,你真會開玩笑,她看的哪裡是我?是你的燒餅啊。”

“我沒開玩笑,這女人雖說邋遢了些,身子骨還算硬朗,年紀也不大,你身邊正好缺個人,不如把她收了。”

“那哪成?這不是趁火打劫嗎?不行不行。”

“哎,我可提醒你了,別到時候後悔。”

不成想,麻三瘸子起身後,女人竟跟了上來。

麻三瘸子以為女人缺錢花,就掏出一天的收入:“拿著吧,身上只有這些了。”誰知女人搖了搖頭,仍然一步不拉地跟隨著。

“你想借宿吧?可我是個光棍漢啊,你不害怕?”女人笑了笑,沒有吭聲。

嗨,怪了,難道真的應了餅店老闆的話,這女人看上我了?“夢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麻三瘸子頓時亢奮起來。這一亢奮,腳步就凌亂了,身子就失去了平衡,擔子就吻上了路基,所有的缺點暴露無遺。麻三瘸子崩潰了,自己這個樣子,誰看得上啊?自作多情,異想天開!

回到家,麻三瘸子燒了一大鍋開水,拿出澡桶、洗臉盆和毛巾,又翻出老孃的衣衫和短褲,就悶悶不樂地走了出去。

天已經暗了,小街上的燈光次第亮起,晚風裡瀰漫著飯菜的香味。麻三瘸子使勁嗅了嗅鼻子,哇,好香啊:有海魚的鮮味、炒蠶豆的香味、燙大蒜的辣味、小米粥的甜味,還有老酒和紅燒肉的味道……麻三瘸子難受起來,自父母親走後,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一日三餐,不是咬燒餅就是泡麵,家裡的鐵鍋,都快爛成了廢鐵。唉,單身漢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麻三瘸子扭頭朝家望去,家裡的燈光亮著呢,有個人在家中,就是不一樣!麻三瘸子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拐了彎。

一進家門,麻三瘸子驚呆了,心臟在胸腔裡像川戲開場時的鑼鼓一樣“咚咚”地擂著。洗浴過的女人,散發著一種淡淡的馨香,胸口上的兩塊肉,肉顫顫圓潤潤的,像一對白鴿呼之欲出。頓時,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洶湧而來,衝擊得麻三瘸子不能自已。麻三瘸子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慾望的潮水依然洶湧著,一點都沒有退卻的意思,麻三瘸子只得再次走進夜幕。

小街已經安靜了,街兩邊的人家,有的燈光明亮,有的燈光暗淡。燈光明亮的人家,或許是孩子在做作業,或許是母親在做針線,或許是父親還在貪杯。燈光暗淡的人家,或許在拉家常,或許在看電視,或許已經躺到了床上。“晝出耘田夜織麻”,凡俗的生活,大致如此。

麻三瘸子一路走著,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又一次走近家門。

日光燈下,女人兩手托腮,靜靜地坐著,不知是在想心思,還是在等晚歸的人?

麻三瘸子輕輕說了句:“睡吧,天不早了。”

“嗯。”女人聽話地站起來。

麻三瘸子把房間讓給了女人,自己在明間打了個地鋪。不一會,麻三瘸子就進入了夢鄉,夢見自己當上了新郎,懷抱中的新娘,就是投宿的女人。麻三瘸子笑了。這一笑,就從睡夢中笑醒過來。笑醒過來的麻三瘸子,更加高興了,女人果真躺在自己的懷中,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正靜靜地看著自己呢!來而不往非禮也。麻三瘸子歡叫一聲翻上去,將積鬱了十幾年的渴望和訴求,一股勁兒傾瀉出來。

親熱過後,麻三瘸子同女人商量,要好好地操辦一下婚事,讓女人風風光光當回新娘,讓過世的父母親高興高興。女人卻摟著麻三瘸子的脖子說:“我已是你的人了,弄那些花頭精幹啥?你掙錢也不容易,應該用到更需要的地方。還有,我們的事你先別張揚,等辦了證再說。”

“好,聽你的。”

第二天點兒一到,麻三瘸子就起了床,雖然捨不得,但成家了,日子有盼頭了,得好好掙錢才是。

按照慣例,麻三瘸子首先來到王大頭家。王大頭的砍刀和斧頭,早已排列在案板上,恭候著麻三瘸子大駕光臨。

簡短的招呼後,麻三瘸子放下傢伙,將變形的左腿輕輕一抬,穩穩地騎上他那特製的長板凳,接著拿起刀子,把它固定在木凳前端的鋼圈裡,然後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哧哧”地磨著刀具。

麻三瘸子的好心情,引起了王大頭的注意“:老三,啥事這麼高興?”

背不住再三詢問,麻三瘸子只得說了實話。王大頭桌子一拍:“好啊老三,不聲不響就把婚給結了,不行,這杯喜酒我得喝。”

麻三瘸子說:“我也想熱鬧熱鬧的,可是她不同意呢。”

“嗨,你是家主啊,大主意得你自己拿。這樣吧,如果辦喜酒,豬肉我包了,價錢好說。”

到了張裁縫家,張裁縫見麻三瘸子笑眉笑眼的,連忙詢問緣由,麻三瘸子已被喜悅衝昏了頭腦,哪裡還記得女人的話,於是半天不到,全小街沒人不知道,麻三瘸子結了婚。

見大家都吵嚷著要喝喜酒,麻三瘸子就同女人商量。還沒開口,女人說:“三哥,我看了一下,這房子該維修了,傢俱也要添置一些,你看……”

“修,修。”麻三瘸子嚥下了要說的話,老婆是娶來疼的,得讓她開心才是。結婚和修房子的錢,父母健在時就給他準備好了,加上這幾年做生意的積攢,麻三瘸子已有了四萬多塊錢,按當時的消費水平,裝修房子足足有餘。

第二天,麻三瘸子就買來裝潢材料,請人將屋子裡裡外外裝修一新。又挑選了婚床、衣櫃、桌椅、茶瓶、茶杯等傢俱和日用品,將房間裝點得亮堂堂的。

房子修好後,請客的事又擺上了議事日程。女人說:“酒席就放到飯店去吧,家裡還沒收拾好呢。”

“行,聽你的。”

請客那天,周老闆謝絕一切客人,飯店專為麻三瘸子開放。鬥龍街上的人,每家都派出了代表,出了份子錢。十一點不到,小酒館就高朋滿座,大家不住地催道:“老三,快把新娘子請過來啊。”

“好,好。”麻三瘸子連聲應道。家距飯店不遠,幾分鐘就到了。門一推,卻見女人躺在床上,眉頭皺得緊緊的,很難受的樣子。

“怎麼啦?怎麼啦?”麻三瘸子嚇壞了,一下子撲到床前。

女人忙說:“不礙事,躺一會就好了,你快去招呼客人。”

“走,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真的不用,快去吧,幫我跟大家打個招呼。”

喜宴上,麻三瘸子的心一直懸著,大家聽說新娘子病了,準備的娛樂節目也不好再拿出來。宴席一散,麻三瘸子拔腳就往家跑,到家一看,女人已在忙針線活了。

一年後,女人開枝散葉,生了個大胖小子。小傢伙白白清清的,跟小時候的麻三瘸子一模一樣。鄰居們感嘆道:“好人有好報,瞧人家麻三瘸子,多滋潤!”

日子像一本書,很快翻到了2010年。這個時候,麻三瘸子的老屋已經拆遷,置換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新房,還拿到了一筆可觀的補償款。麻三瘸子就用這筆補償款,給女人開了個服飾店,經營服裝鞋帽小飾品什麼的。兒子大學快畢業了,正準備考研。

一天,女人窩在沙發裡看電視,看著看著突然哭了起來。麻三瘸子嚇壞了,一疊聲地問道:“怎麼啦?怎麼啦?”

女人抽泣了好一會,才在麻三瘸子的追問下抬起頭:“哥,我如果有什麼事,你會不會幫我?”

“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麻三瘸子連忙答應,心裡卻在想,你能有什麼事?全鬥龍街的人,誰不說你好?

還真有事了,女人的敘述如同傳奇大劇,驚得麻三瘸子一愣一愣的。麻三瘸子怎麼也想不到,這傳奇而又悲催的事兒,竟發生在自己身邊。

原來,女人叫蘭花,麻三瘸子小時候的物件,解除娃娃親時才十一歲。女大十八變。蘭花小時候就俊,長大了更俊。難怪共同生活的這些年裡,麻三瘸子時常會從她身上捕捉到一絲熟悉的氣息。

篾匠悔婚不久,家裡就遭了火災。妻子苦心經營的小賣部毀於一旦,自己也在救火中燒成重傷。這場災難,幾乎耗盡了篾匠的全部積蓄。屋漏偏遭連陰雨,三年後,兒子又患上了血癌,這可真要命了!五個孩子中,兒子只有一個,才七歲,寶貝得什麼似的。為了抓住這根獨苗,篾匠同蘭花商量。蘭花排行老大,初中剛剛畢業:“蘭花,我打聽過了,你弟弟的病,只有移植骨髓才有希望。可是移植骨髓得二十多萬塊錢呢,爹就是把房子賣了也不夠啊。窯廠徐老闆說了,只要你嫁給他,他就出錢給你弟弟治病,你看……”

看什麼呢?弟弟是爹孃的命根子,弟弟沒有了,爹孃也就活不下去了。誰知,徐老闆在玩膩了蘭花之後,竟想把她當作禮物送給別人,且不顧蘭花苦苦哀求,當場敲定了接人的時間。一怒之下,蘭花朝喝得爛醉的徐老闆舉起了憤怒的剪刀。

出逃時,蘭花沒帶一分錢,餓了就摘幾個茄子或西紅柿,渴了就喝幾口池塘裡的水,困了就找個草垛或涵洞應付一下,遇到麻三瘸子時,已流浪了十幾天。蘭花是奔麻三瘸子來的,除了這個娃娃親,還真想不到更好的去處。經過幾天觀察,蘭花驚喜地發現,麻三瘸子善良本分手藝好,更重要的是還沒有娶老婆,於是就主動地將自己送到麻三瘸子面前。

結婚的時候,蘭花之所以不願意請客,不願意拍結婚照拿結婚證,也不願意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就是怕暴露身份。直到懷了孩子,再不辦證將影響到孩子的出生時,才不得不找個專辦各種證件的人,偽造了一張《婚姻狀況介紹信》,同麻三瘸子一起把結婚證領了。看了電視上的尋親節目,蘭花才知道,徐老闆沒有死,一出院就到處找她,後來在小河邊看到了她的鞋子,以為尋了短見,這才罷休。

蘭花的彩禮沒能留住弟弟。現在篾匠行將就木,唯一牽掛的就是賣掉的女兒,吩咐家人無論如何也要打聽到女兒的下落,把女兒的骨灰帶回家。

“有困難咋不找我呢?早知道你受這麼多罪,當初說什麼都不同意退婚!”麻三瘸子跺著腳恨恨地說。

“哪裡好意思啊?火災發生的時候,爹已經後悔不及,說這一切都是報應。”

“話不能這麼說,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個好人家?明天咱們就去看望老人,然後再去自首,不管多大的事兒,我都同你一起扛著。”

“我就知道,我沒有嫁錯人!”女人梨花帶雨的臉上,終於露出舒心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麻三瘸子就陪著心愛的女人,踏上了探親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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