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故事 2019年6期
母親沒有說好看不好看,也沒有說喜歡不喜歡,而是問:“涓涓啊,這手鍊貴不貴?”
我略微遲疑了一下,說:“不貴呢!99元一串。”
哪知母親卻說:“那你多買五串吧。給你大娘、二孃、么娘、舅媽、小姨,各一串。你爹走得早,要不是她們幫襯,娘哪有能力供你讀大學!”
我作難了。多買五串,就是五千呢!剛裝修了房子,我現在卡上不足兩千了。我說:“娘,不用給她們買這個,我回去後給她們帶點水果吧。我知道,我的學費都是娘拼死拼活掙的,她們對咱家的幫襯也有限,這幾年您讓我給她們送了不少東西了……”
“兒啊,可不能這麼說。咱們孤兒寡母的,沒有她們壯膽,哪能撐到現在!”母親說:“水果吃了就沒了。買個物件,可以留個念想……”
沒辦法,我只好在地攤上買了五串仿蜜蠟手鍊,60元一串。回到家,卻發現旅行包破了個洞,弄丟了兩串手鍊。我於是對母親說:“這三串就給大娘、二孃和么娘吧!舅娘和小姨就別給了,我出嫁後,平時都沒跟她們走動呢!”
母親沒有說什麼。但過了不久,聽說小姨生病,在我家附近的中醫院住院,我買了一箱水果前去探望。
一進病室,我就看見小姨手腕上戴著我給母親買的那串蜜蠟手鍊。
我借坡下驢說:“都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小姨您別放在心上。”
“怎麼不值錢呢?剛才有個病友看到這手鍊,說是老蜜蠟,至少得一千元呢!你娘還騙我說只要99元。”
“噓!”我小聲對小姨說,“是我說只花了99元的。小姨你別告訴我娘,她一向節省……”
“可你剛裝修了房子,手頭也不寬裕……”小姨給姨父使了個眼色。
姨父隨即塞給我一個紅包:“涓涓啊,這一千元,是你小姨給你的喬遷之禮,你一定要收下啊!”
“小姨,你們怎麼這樣!我又不是賣手鍊給你們。”我死活不肯收。
小姨說:“這不是手鍊錢,是小姨的一點心意。這幾年,文韜讀大學,文庭讀高中,我們的日子確實過得緊巴巴的。所以,每年春節,你託你娘給我的兩千元,我都收下了。這一千元,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小姨……”
我收了錢,心裡卻很不是滋味。原來每年春節,我給母親兩千元,她都給小姨了。回到家,我問母親為啥這樣做。
母親笑了笑:“錢放在我手裡也是閒著,給你小姨卻用在正經事上,文韜和文庭都是讀書的好苗子……”
我沒好氣地說:“您要給就自己給唄!幹嘛要說是我給的?”
“兒啊,娘就你一個娃子,我的錢也是你的錢。說是你給的,意思不一樣呢!你小姨逢人就唸叨,她有個好姨侄女兒涓涓呢!”
“可您也不能啥東西都給她呀!那蜜蠟手鍊,是我專門給您買的!”
“你不是說那手鍊可以辟邪消災保平安嗎?還真靈呢!我先一天把手鍊給你小姨,她第二天檢查出來就是良性腫瘤……要是惡性,就完了……”
我知道跟她說不通了,就取下自己的手鍊給她戴上:“娘,您自己的身體也不好,也要保平安呢!”
一個月後,我接到茜茜姐(舅孃的女兒)的電話:“涓涓啊,你送給我孃的手鍊太漂亮了!老蜜蠟,怎麼只要99元呢?在哪買的?能不能給我買兩串?”
我狂暈,只得告以實情:“是999元呢!怕我娘說我亂花錢,故意說的99元。”
“我說咋這麼便宜呀!”表姐說,“你每次送我孃的禮物,都很貴重。我娘逢人就唸叨,她有個好外甥女兒涓涓呢!”
每次?我沒給舅娘送過啥啊!難道是娘把我送給她的東西也分給舅娘了?
我強作歡喜對錶姐說:“應該的。我小時候,舅娘一直很疼我。後來讀大學的學費,也是舅伯支援的……”
表姐說:“談啥支援!借了五千,第二年你娘就還了五千三,說那三百是利息……”
與表姐通話結束後,我就給母親打電話,我要問清楚她把哪些東西給了舅娘。但電話是通的,卻無人接聽。反覆打了幾次,終於有人迴應了,卻是大娘的聲音:“涓涓,你快回來!你娘突發腦溢血,走了……”
我如遭雷擊,火速趕回家,只見母親睡在門板上,滿屋都是人,伯叔嬸孃們都在。一個拄著柺棍的乞丐模樣的人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說:“都怪我。我說肚子餓了,討口飯吃。她說飯還是熱的,菜吃完了,要給我炒點新鮮菜。才拿起鍋鏟,手就亂抖,就倒在地上……”
“你娘就是心善,哪怕是個叫花子,也客禮相待。”大娘說,“誰也別怪了!你娘是閻王爺接去享福了。涓涓,我已經燒好了抹澡水,你快給你娘找幾件好衣服出來,要穿七層的……”
一年四季,我給母親買了不少衣服,她總是試過就放在箱子裡了,說穿舊衣服耐髒、自在。可這會兒,我翻箱倒櫃也沒找出一件新衣服。
“奇怪了,前年我給娘買了一件紫色的呢子大衣,去年給她買的是一件藍色的羊絨大衣,今年春上給她量身定做了一套緞面夾衣夾褲。上月,娘說繡花布鞋穿著舒服,我一下子給她買了三雙,都放在哪裡了?”我嘟囔道。
“哎喲,你娘給了我們每人一雙繡花布鞋,說是你送給我們的。我那雙還沒穿過,我回家去拿來……”二孃說。
“我想起來了,我去年去喝人情酒,碰到你舅娘穿著一件紫色的呢子大衣……”么娘說。
“你孃的藍色羊絨大衣肯定是給你小姨了,我前天趕集就看她穿的這件……”大娘說。
“她都給出去了,自己穿啥呀?我聽說人死後是不能現買新衣穿的,要穿以前上過身的衣服。”我急得滿頭大汗。
“別急!你說的那套夾衣夾褲應該還在。你娘瘦,這套衣服只有她能穿。你娘當時還跟我開過玩笑,說這是她裝老的衣服,平時經常拿出來撫摸呢!”大娘說。
經常撫摸,那應該就放在隨手的地方。我的目光看向孃的床鋪,發現牆角有個明顯的隆包,揭開床單,果然看到了那套夾衣夾褲。旁邊還有一個鋁質的儲錢盒,裡面僅有幾張零票,不足一百元。
娘沒有存錢的習慣,她的錢一直就放在這個鋁盒裡。娘自己種糧食蔬菜,我每月給她八百元零花錢,逢年過節給兩千元。日用品都是我買的。怎麼只剩這麼點錢呢?
么娘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說:“你娘手頭肯定沒多少錢。每到年節,親親眷眷的小孩十幾個,你娘每人封兩百元壓歲錢。這一灣上頭誰家有個大病小災的,你娘總是送錢送物登門看望。還有上小學必經的那條清水河,沒有橋,開渡船的張伯早就不想幹了,是你娘每年捐助他三千元……”
我大驚:“啊?還有這事!娘怎麼從來沒跟我提起?”
“你娘還不讓我們跟你說呢!怕增加你的負擔。我們這裡都說你娘是活菩薩!”
給娘抹澡、更衣、裝殮後,我號啕大哭:“娘啊,爹走得早,您又不告而辭。以後,我就是無爹無孃的孤兒了……”
大娘、二孃、么娘圍在我身邊,摟著我說:“涓涓啊,你不是孤兒,我們都是你的孃親!”
堂哥堂姊們也都說:“涓涓別怕,你還有我們這些親哥親姐呢!”
裡親外親來了,鄰里鄉親來了,連流氓地痞叫花子都來了,為母親送行的隊伍浩浩蕩蕩。大家口口聲聲唸叨的,都是母親的心慈嘴軟、樂善好施。原來母親給這麼多人留下了念想。
五年後,老公苦心經營的公司遭遇破產,我們的房子抵押了,還債臺高築。那個春節,走投無路的我們一家三口,回到母親生前所住的瓦屋,棲棲遑遑。
初一清晨,我按照老禮念著“開門大發”開啟大門,發現門外紅紅豔豔鋪著一地紅包。紅包裡少則三五百,多則兩三千,每個紅包上都寫著“祝涓涓新年新運,萬事順遂”之類的祝福語,沒有落款。
接著,堂兄堂姐,表姐表弟們紛至沓來,你給兩萬,他給五萬,一張舊方桌上堆滿了錢。表弟文韜將一張卡塞給我,說:“姐,這卡里有五十萬,先給你救個急……”
我堅決推辭:“聽說你要結婚了,還沒買房子呢!”
文韜說:“房子以後再買。姐幫了我們家那麼多年,現在姐有難關,我義不容辭……”
我現在終於明白,娘給多少人留下念想,就給我留下了多少親人。
我的眼淚,像開啟閥門的水,嘩嘩地流個不停。
老公抱著我說:“涓涓,是娘在護佑咱們呢……”
靠這些錢,老公東山再起。三年後,老公還清欠款,又有了一千萬。我們還住在租來的房子裡,他卻用這筆錢在清水河上建了一座橋,取名“念想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