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頻繁夢到外婆。

昨夜夢到她在我家，跟媽媽坐在一起說笑，我從後面環著她的脖子，臉頰貼著她灰白稀疏的頭髮。外婆身上有淡淡的草木灰的味道，滿臉皺紋都笑開了花。

我跟外婆說，以後就住我家吧，我現在有錢了，可以給你買各種好吃的。

外婆已去世十多年，我那時剛升高中，軍訓完回家看到爸媽穿著孝衣。

彼時的我早已知道外婆的離世是隨時的事，再加上青春期，學業壓力太重，內心沒有大慟。而後，就再沒去過外婆家。

有時，我會懷疑，外婆那麼疼我，我怎麼都不傷心、都不想念她呢？可見，疼外孫女是沒啥用的，都是白疼。

她疼誰都是白疼，都沒有享到應有的福分。

外婆一生是苦命的，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帶著兒子踮著小腳從河南一路要飯來到了江蘇。經人說媒嫁給我外公後，這個外來的媳婦和“拖油瓶”受盡了丈夫和婆婆的折磨。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幹活，天黑前要在地裡哭一場才回家。即使這樣也免不了遭到婆家的毒打，往往只是因為端給婆婆的飯太燙了這樣的小事，婆婆就冷不丁的用柺杖敲外婆的頭。有一次，不知又哪裡惹婆婆不高興了，婆婆拖著我外婆的頭往石臼裡按，讓外公用錘頭打外婆的腦袋。

外婆帶來的兒子也就是大舅十幾歲就孑然一人外出闖蕩，媽媽身子單薄，也護不了外婆。

自家人都欺負她，旁人更是逮著機會作踐她。

一直到婆婆去世，外公病倒，外婆的日子才舒坦了些。

那時候二舅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也就是我表哥，從出生就是丟給外婆餵養的，所以跟外婆特別親。外婆終於有了眉開眼笑，雖然還是每天天矇矇亮就下地幹活，但日子有了盼頭，也有了希望。

我上學前是經常長住外婆家的，跟兩個表哥上天入地，捉蟲摸魚。外婆幹完活回家，不管多累，都要繫上圍裙給我們做點可口的吃食。外婆是河南人，烙煎餅、蒸花饃、擀麵條、包餃子都做的又快又好。每次教媽媽，媽媽一旦做不好，不論手上是筷子還是擀麵杖都是照腦袋敲，罵媽媽笨，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將來嫁人怎麼辦？媽媽一生氣索性不學了。所以從小我傢伙食就敷衍的驚人，最常吃的就是疙瘩湯，可不是餐廳裡溜滑細小的面魚兒，真的是疙瘩，一團大疙瘩上面佈滿了小疙瘩，有時候咬開后里面還能看到粉白的面。我們家鄉過年要吃餃子的，小時候家裡從沒包過餃子，每年大年三十都是白菜、蘿蔔、豬肉、粉條燉一鍋，豬肉懶得切成小塊，我這個小人兒費力夾起來需要轉圈咬。白菜是從來不用切的，隨意的撕成幾塊就丟進鍋裡，有的白菜葉子太大，一半進了喉嚨，一半還在嘴裡，經常咳地停不下來。

媽媽說，都是吃肉，燉著吃跟剁成餡吃有什麼區別？

其實是有區別的，每次包餃子她也吃的很香。餃子是外婆包的，因為逢年過節吃不到餃子，所以每次外婆來我家我們能想到的“吃點好的”就是餃子，說是給外婆吃，其實是我跟爸強烈要求改善伙食，媽媽總是一副你們想吃就隨你們好了的態度，其實她也很想吃，只是不能承認燉著吃跟剁成餡有區別而已。

每次看外婆包餃子，爸爸都嘖嘖稱奇，像觀摩某種神奇的技藝。外婆包的餃子確實漂亮，不要我們幫忙，一個人剁餡、揉麵、擀皮、包餃子，每一個餃子肚子都是圓鼓鼓的，排列整齊，像屹立待檢的士兵。我媽媽即使現在包餃子也還是趴在那裡，無論放多少餡都像扶不起的阿斗。

大鍋裡燒開水，外婆把一排排餃子“撲通撲通”下鍋，我要添火，她不讓，我要撈一個看看熟沒熟，她打我的手。我問外婆什麼時候才能好，她眼睛盯著鍋，不吭聲，用勺子的背面順時針緩緩攪動著，胖餃子隨著漩渦上下浮湧。

“外婆，好了沒？我要餓死了！”

“小孩子家家，怎麼說話那麼不好聽，整天‘死啦死啦’的！”

外婆這才停下手中的勺子，瞪著眼訓我，然後又去旁邊的水桶裡舀了半碗涼水添進鍋裡。

爸媽倒不著急，主要是他們有事做：剝蒜。剝好的蒜也是小白小胖的，放在蒜臼裡搗碎，加點醋和香油，調好，用筷子蘸一口蒜泥嚐嚐，嗯，齊活了。

餃子出鍋，外婆讓我們先吃，她要趁著灶膛裡的火勢足再趕下一鍋。餃子沒有一個破皮的，我不敢夾起來吃，怕漏湯。每次都把餃子扒拉到碗沿，嘴巴湊上去咬。先把尖尖角吃掉，吸一點點湯，然後連皮帶餡咬到中間最飽滿的部分，肉裡有點肥，帶點筋，我嚼的時候都是緊閉著嘴巴，唯恐香味漏出來。但它還會衝上腦門，提醒我，這才是過年。

媽媽一邊吃一邊說：“娘，先吃吧，待會再包。”

“你們先吃，馬上好了。”

剩下的半個餃子已經不燙了，我餵給外婆，讓她知道她包的餃子到底有多好吃。

外婆也愛吃餃子，豬肉餡的，要肥一點才好。她認為諸肉不如豬肉，最香的東西莫過於豬肉餡的餃子了，其他的肉一概不好吃，當然她也沒怎麼吃過其他的肉。

外婆胃癌晚期的時候，一輩子沒跟兒女提過要求的她自知命不久矣，終於能想吃什麼就要什麼了。半夜要吃涼拌綠豆芽和涼拌粉皮，舅舅跑到村裡的商店，敲開了別人的門，各做了一小份帶回來，可是外婆只吃了一點就吐了。

肉餃子她已經消化不了了，有次她跟我媽說：“小丫，人家都說羊肉好吃，你買點我嚐嚐。”

媽媽買了一斤羊肉，燉的酥爛，給外婆送去。外婆吃了好多，緩緩地說：“原來羊肉這麼好吃啊，一點都不羶。”

“後來就再沒買過了，羊肉太貴了，那時候真窮啊。”媽媽說。

“外婆以前為什麼不喜歡吃羊肉？嫌太羶？”

“哪裡是不喜歡吃羊肉？你外婆什麼肉都不喜歡。吃魚嫌刺多，吃雞嫌有毛噁心，吃蛋嫌有蛋腥氣，每次我們吃的時候她都藉口聞不了這個味兒出去幹活。但是家裡每年都養著一頭豬，到了年底就把豬殺了，一家人都能放開了吃，她才可以吃點肉，所以她說豬肉最好吃。”

媽媽嘆了口氣，

“以前沒錢，要是像現在這樣，日子好了，我就可以把你外婆接過來跟咱一起過，享享清福，各種沒吃過的東西也都能買給她嚐嚐該有多好。”

作者簡介：好吃懶做女青年，養了只寵物叫毛咩，愛好發掘各種美食，人生信仰就是好好飼養自己，除了快樂還不會發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