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我家住在鄂東南的一個國營農場裡。我家門前有一個大的湖泊,因為一邊臨著一個養豬場,大家稱那口湖為豬棚湖。
豬棚湖屬於漁業隊管理,我家的鄰居方伯和王叔都屬於漁業隊裡的成員,王叔則是豬棚湖的小組長。王叔大名王連舫,30多歲的樣子。他中等瘦削的身材,剪著板寸的短髮,面色黧黑,二目如炬。他咳嗽的時候,聲音拖得很長,似乎嘴裡的痰老是咳不盡。他的兩腮分別隆起一個鵪鶉蛋大小的疙瘩,隨著他努嘴而蠕動,有人就給他起了個綽號“鴨子客”。
王連舫絕對是一個忙碌的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個人在湖邊去轉悠。秋天裡天氣有些涼,他穿著一件黃色緊身的破棉襖,從山野裡小草曳地的土路走過,蹚開一路的露水。夜裡,他照例到湖塘邊巡視,一個人穿過荒野,穿過墳塋,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彷彿一隻不知疲倦的老犬,忠誠地呵護集體的利益。那些偷魚的人見了他都會膽顫心驚。村裡的小夥伴們常常到湖塘裡垂釣,打打牙祭,遠遠地見王連舫過來,聽到他咳嗽的聲音,就趕緊掣起魚竿,作鳥獸散。
王連舫是個大老粗,從小沒怎麼上學,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可是算起賬來卻拎得門清。灣子裡有人感嘆說,別看鴨子客是個黑肚子,這傢伙精得很呢!他做起事來風風火火,一個人划著木船將收割來的滿滿一船青草拋到湖心的圍欄裡。年底乾塘的時候,他穿著笨重的下水衣來回在泥濘裡穿梭,用網兜捕撈肥美的鰱魚鱅魚,任泥漿濺到臉上,也不管不顧。
有一年秋天的一個夜裡,兩名盜賊來偷村裡的變壓器。他們倒黴了,遇上了王連舫。王連舫是何等機警精明之人,有人開玩笑說,夜裡他的耳朵都是豎起來的,眼睛也半眯半睜中,大腦像是一個雷達,搜尋著周圍的風吹草動。這天夜裡,鄰家的大黃狗狂吠了幾聲,王連舫側耳諦聽了一下,憑著敏銳的嗅覺,發現大黃狗叫得蹊蹺。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也不開燈,披了衣服,躡手躡腳的出了門。
在夜色的籠罩下,王連舫很快趕往事發地點。他大吼一聲,就向那二賊衝去。賊畢竟心虛,發現事情敗露,趕緊倉皇逃竄。王連舫追出三里地,在村頭的茶園裡,將一名大塊頭的盜賊抓住。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村民們都知道昨晚王連舫抓了一名盜賊,都對他暗挑大拇指。隊長握著王連舫的手說,還是你小子機警,變壓器真要叫賊偷去,村裡的損失可就大了。王連舫得意地說,我是幹什麼吃的?別忘了,我可是夜貓子,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可瞞不了我的眼睛。
作為漁業隊的小組長,那些年裡,王連舫驅逐捉拿的盜魚人不計其數。提到他的大名,十里八鄉的人婦孺皆知。有人夜裡想到豬棚湖裡捕撈些魚蝦,可是憚於王連舫的威名,只得繞道尋到別處去。
對於一些釣魚人,哪怕是我們村的那些孩子們,王連舫見了也是從不留情面的。那些孩子伸著魚竿正在湖邊全神貫注地垂釣,王連舫的身影如天降大神般從他們身後的小灌木林裡突然出現。孩子們驚得目瞪口呆,想跑已經來不及了,緋紅了臉,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勢。
小東西,跟你們說了多少遍,讓你們不要來釣魚,怎麼就不聽呢?小心下次抓了,將你們一個個扔到湖裡餵魚!王連舫黑著臉兇巴巴地說。
他迅速地走上前來,將那些扔在水邊的魚竿拾起來,又將幾個大一點的懷有僥倖心理的孩子手裡的魚竿奪過去,取出別在背後的一把砍刀,當著孩子們的面,嘁哩咔嚓地將魚竿砍成幾截,扔向湖中。眼見著自己辛辛苦苦置辦的魚竿被毀,孩子們雖然心疼不已,可終究噤不敢言,誰讓自己碰上了王連舫呢?
王連舫的愛人孫鳳英是一名地道的農村婦女,起早貪黑,勤扒苦做,夫妻倆齊心協力維持著家庭的幸福生活。女人染下了癲癇的毛病,發起羊角瘋來,場面挺嚇人的。王連舫最大的遺憾是老婆沒能給他生下一個兒子來。雖然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很緊,但是夫妻倆一口氣還是生下了四個女兒。
四個女兒,四朵金花,一個個出落得楚楚動人。雖然王連舫心有不甘,可也只能認命了。大女兒桂花,鴨蛋臉面,俊眼修眉,沉著幹練;二女兒菊花,膚色稍黑,生性頑劣,爭強好勝,不啻一名假小子;三女兒春花體格健壯,臉龐圓潤,膚白如雪,性情柔中帶剛;四女兒紅梅年紀尚幼,身量未足。
我父親那時在一家小工廠裡當工人,我家和王連舫家的關係處得不錯。父親有用搭網捕撈小魚小蝦的嗜好,有時夜裡出門,他會主動與王連舫打個招呼。王連舫特別提醒不要捕撈家養的魚苗。父親說,放心吧,真要捕到魚苗,我會放掉的。王連舫便不再說什麼,算是默許了。
那年夏天,王連舫的岳母因病去世。為了操辦老人的喪事,王連舫裡裡外外不停地忙碌。看著渾身縞素眼裡閃著淚光規規矩矩跪在靈前的王連舫,那些平日被鴨子客“欺負”了的釣魚的孩子們甚覺驚奇,心裡莫名地湧上一股阿Q式的快感。追悼會上,中年男人聲淚俱下,哭得很傷心,看得出是動了真感情。讓孩子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平時看上去滿臉煞氣錚錚鐵骨的男人竟然也會流淚。
我長大後,因為父親工作調動,我們家搬到城裡,與王家的聯絡終於慢慢少了。一晃已有許多年沒有見到連舫叔了,他現在也該老了,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