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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大學那會兒,成斐兼職為人哭喪。以此獲得一筆小小的外快,得以貼補自己日常的生活。

由於每次接到的活都很突然,成斐有一身喪事專用衣藏在宿舍衣櫃的最底層。一般是在校外的公共洗手間換好,再奔赴場地。大機率她那天心情不錯,會帶好作弊用的眼藥水,臨近開場時滴兩滴,她就是葬禮上為主人公哭的最動情的陌生人。

有“通告”多的時候,成斐要一天之內奔赴3到4場葬禮,一天下來平均能哭掉兩斤眼淚。是瞎了的資料。

結識江奉先就是在那天的葬禮上,無法具體到哪一場,而是每一場他們都在重逢。

共同落淚,一真一假。

成斐無疑是假的那位。

“你好。”最後一場葬禮後,成斐從現場的桌上順了點寡淡的東西吃。

她注意到角落的石階上坐著個男人。

江奉先很快的瞥一眼眼前向他打招呼的人,很快,甚至看不清她的眼皮究竟是單還是雙。

許是過於冷淡,沒有得到迴應,對方在他身邊坐下了。

“我今天見你好多次了。”成斐有意跟他分享剛剛拿來的綠豆糕,“同行?”

男人沒有理她。

“不過你哭的不夠歇斯底里,只是單純的躲在角落悶聲擠眼淚可有點不專業。”

成斐作為前輩,在這方面造詣頗深。

……面對良久的無迴應,成斐顯然有點生氣了。決心要走時,對方卻突然開口說話了。

“我該跟他們一起死的。”

成斐一愣,轉頭看他:“啊?”

人總是容易對陌生人袒露心聲,尤其像江奉先這樣的悲觀主義者。

他跟三位死者算是朋友,說算是,是因為他們不常見面,多在網路交流。

但他們相見恨晚,意外的投機。

相識則是在一月一次光顧的“攀登者”酒吧。

幾個普通行業的登山愛好者就這麼熟絡起來。成人世界中真心的朋友總是難交,沒有人不輸給人性。因此,漸漸退出社交,厭倦生活是常有的現狀。

說到底,他們很有緣分。這個攀登者酒吧裡形形色色的人,大多都喜歡山、巖,等等刺激性的活動。

問起為什麼,多數人回答:心跳加快,像在活著。

後來才知曉,這家酒吧多為抑鬱症患者開放。

定期舉辦活動,以確保這的每個人都有朋友、有事做。

但是好在,他們相識一場,在庸俗的生活壓迫下,相約要一起登上岡仁波齊。

可這座“神山”從不緬懷世人,意外比比皆是。江奉先在內的四人登山小組,亦不免遭遇了暴風雪。

“我是個落單者。”江奉先露個諷刺的笑。“不配苟活。”

生活毫無意義,過去他曾依靠著同這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以共同的愛好彼此安慰,支撐。

他們的共同人生的座右銘,就是“為了生存”。時至今日,江奉先開始疑惑:“為什麼非要生存?”

成斐一副漫不經心的反駁他:“得了吧大叔,你這頂多算個上天眷戀者。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什麼年代了還有人信這種鬼話?

“起來,別整天哭喪著張臉。我帶你去個地方。”成斐拉住他的胳膊,迫使他起身時趔趄片刻,再抬眼,對上那朝氣滿滿的眼,他恍然,大抵是從中望見了從前。

他隱約,少女在試圖朝他面前的黑濛濛上砍一刀。

“你喜歡什麼顏色?”成斐帶他上了人流最多的6號線地鐵。因為穿著喪服,人群有意遠離他們。

“黑色?藍色……其實都可以,我沒有特地討厭什麼。”

“那你喜歡聽歌嗎?”

“會聽。”

“誰的?”

他答:張國榮。

成斐一時語塞。

“那電影呢?”

“偶爾看。”

“比如?”

“張國榮。”

……

成斐既無奈又堅定的對他點點頭,“好從一而終的品味。”

沒頭沒尾的聊了兩站,多是成斐一個人在言語,而身邊的男人始終是簡簡單單的迴應。能說一個字,就絕不會加贅述的語氣詞。到站後成斐拉著旁邊的人下車。從A口出去,是一條遠離城市中心的老街。綠化多,空氣也相對好一點。

“大叔哪年生啊?”

“89年。”

“喲,看不出來啊。”成斐拍拍他的肩,“這顏可一點不輸小鮮肉。”

跟著少女來到一家有些老舊的影像店,店主是個上年紀的大爺。兼職賣水和煙。江奉先張口要一包中華,成斐一抬眼。把中華換成了真知棒。

這是棟上了年頭的小街區,店內二樓,有十多間空間不足三平米的觀影室。成斐說她常來這裡租電影看。

“二位看什麼?”

成斐沒問旁邊人的意見。

“張國榮,《胭脂扣》。”

大爺笑了,“看不出來,小姑娘年紀輕輕,也喜歡張國榮啊?”

成斐自然的拍拍江奉先的背,“我男朋友喜歡。”

江奉先的脊背一挺,頭冒問號。

“什麼男朋友,你不能亂說。”

拿著碟片上二樓時,江奉先才斥責她。

誰知對方卻說:“大叔,你難道不曉得當下最流行的是老牛吃嫩草的愛情?俗話說的好,十八的喜歡十八的,八十的也喜歡十八的。我讓你佔佔便宜,是想你多體驗點人間美好。”

……江奉先被她的歪理說的一愣一愣的。舊電視機傳來畫面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問一下少女的年齡。

“你哪年的?”

“99。”少女側頭,向他展示個大大的笑容。

得,對他這個“老牛”來說,眼前的“草”是挺嫩的。

2

“江奉先,奉獻的奉。先明的先。”

“成斐,斐然的斐。”少女笑,“別說,奉和斐莫名的很搭。”

幾句聊完後,成斐先說讓他走,自己在原地目送。江奉先應下了,然剛轉過去走沒幾步,身後的人又叫他了。

“大叔。”

他先茫然片刻再回頭,意識到對方是叫自己。反應過來時,就被突然撲上來的少女抱住了頸。驚愕之中,他已被當眾強吻了。

在來來往往的視線下,他沒顧得閉眼睛,呼吸都吝嗇,緊緊盯著少女閉上的眼睛。

那雙眼,即便是閉著也散發著朝氣。

我們是朋友。

這是剛剛認識不到一天的少女所說的,但江奉先說,他失去了太多朋友了。

“這不叫失去。”少女拍拍他肩膀,“叫永恆。”

說完,她回頭往站口跑去。

喪服的白邊裙尾,有一瞬晃了他的眼。左胸膛似乎有隻小鹿,死而復生。

晚上準時洗漱上床,江奉先卻如何都睡不著。想著白天遇見的人,有些難以理解,又難以忘卻。輾轉半晌,原本黑屏的手機突然在黑夜裡亮起了光。

是成斐。一張做著鬼臉的萌娃頭像給他發來一張圖片。湯水灌滿的桶裝泡麵,還有一根火腿腸孤零零飄在上面。

這時對方的文字也緊跟著傳送過來:大叔,看我的夜宵~

簡單的圖和文字,即便如此,卻有些夢幻的讓他萌生出一種小雀躍。

“夜裡吃這些會胖。”躊躇半天,他回覆。

“你就是在意的太多,才不快樂。”

他忽然覺得少女所說在理,但轉念一想,這又是時間賜予每個人的閱歷。

在現階段的年齡中,江奉先注重保養,自律的他根本沒有同齡人該有的樣子。

雖有自毀傾向,但他的生活卻遠被周圍人所羨慕。

事業有成,有獨自的房產和車。在不小的企業當一個不小的領導。身材保持的很好,緊緻的人魚線與肩,包括放在男性堆裡有餘的身高。無疑他都是被人欽慕著的。

但他並不快樂。

無論是早高峰的堵車,還是上班的第一杯咖啡,午休時的便當,下班後的悠閒。

路過的人吹過的風,潺潺流水的水龍頭。生活的真實感每時每刻都在迫使他睜不開眼。

他曾有夢想,因此覺得世界虛假。成斐的出現,就好像多看的虛構小說裡,美好的東西出現了。

“下週末有時間嗎?”良久之後,見他不回覆,成斐主動發來問句。

他不知道應該作何回覆,或許應該說有,但這只是剛剛認識的一個陌生人。即便他有些期待,面對邀約,表現的像個對愛充滿幻想的小女生。躊躇之間,對方預設他有空。

“那麼,請盡力生活到跟我見面那天。拜託。”

晚安,是她發來的表情包。

陽臺上的月光這時也顯的有一些不似從前了,江奉先借力起身,在床頭的日曆上,尋到日期,打了個勾。

剛剛躺下的瞬間,少女的電話撥透過來。手機驚慌翻個面,卻仍顫顫巍巍點下接聽。

“要不要聽故事?”她像猜到他失眠。

從前有一隻小熊……

3

不瞞當事人所言,江奉先對約定的見面意外的有些期待。看著日曆上一個個被劃掉的日期,生活像加上了倍速,唯獨,卻是慢放。

那一天來臨前的每一刻,都像是多餘的。略顯焦急。

等到週末時江奉先還是那副上班族的衣著,襯衫與長褲,腰帶勒出他令人羨慕的腰線。

“大叔,很帥呀,都讓我忍不住流口水了。”一見面,成斐先衝上來拍他的背。

“我又不是食物。”男人略顯輕鬆,倒沒了開始的拘謹。

按照計劃,他們今天的活動有:吃飯、逛街、看電影。

江奉先覺得這些很平常。

“平常才有生活美。況且,這些你又多久沒做過了?”

他猶豫了會兒:“很久。”

從前有過一段穩定戀愛,但也跟尋常人似的因現實種種因素,最終以分手收場。他不是個擅長甜言蜜語的男人,這才更直接導致了無法有份甜甜蜜蜜的戀愛。

看完一場不那麼好笑的喜劇,成斐拉他去了附近一家爆火的火鍋店。

火鍋店這類嘈雜人多的地方江奉先一向少去,包括公司聚餐也是,他從來只出錢不出場。顯得有份刻苦的冷漠精神。

為保證吃飯時的安全感,成斐把位置選在靠牆處。服務員問要什麼鍋底時,她脫口而出:“紅油,再來兩瓶冰啤酒。”

男人這時候皺了下眉頭:“成斐,我不吃那麼辣。”

“勇於嘗試才是人生。”她嘿嘿笑著,“菜式的選擇權我交給你了。”

江奉先望她片刻,眼睫毛也有些不解的忽閃兩下,“你好像總是試圖在給我講人生真諦。可事實上你的閱歷還沒有我豐富。”

成斐撇嘴,“這好像跟年齡閱歷無關吧。而且據研究表明,年齡越大的人往往要比年齡更小的人更沒有勇氣純粹。”她說的一板一眼,“就比如你,做事畏首畏尾,糟蹋起自己來倒是一套一套的。”

江奉先啞口無言,只好問:“這是哪的研究?”

“我的。”成斐向旁邊忍笑的服務生笑笑,“別見怪,我男朋友一向這麼死板。”

“沒有沒有,二位看上去很般配。”接過江奉先選好的選單,服務生識相退下。

“她剛剛這是誇我嗎?”成斐不滿,“擺明是諷刺吧,再說我跟你一樣死板。”

男人默默的往面前倒一杯泡好的檸檬熱茶,嘴角微揚:“閉嘴,我倒覺得是在諷刺我呢。”

江奉先本人難得開一次的玩笑,還是帶著笑容的。

少女望見,有片刻失幀。

“這麼盯著我是幹嘛?”

“你笑起來明明很好看。”

為什麼就是不笑呢?想到這裡,她要的鍋底已經被人抬上桌。電源一開,探頭過去,熱氣一點點往上騰空。

她望著那抹飄在面上的紅失神,有種,等待滾燙水燒開的急迫。不覺有人卻在對面看著她。

“江奉先?”

菜正下鍋,倏忽有人聲在近處響起,成斐比當事人先抬頭。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還不吃辣。”面前的女人只掃她幾眼,隨後便把全部的目光轉到另一側的江奉先身上去。

“偶爾嘗試後,發覺不錯。”江奉先忍著一腔熱氣,盡力壓制自己口中的火。

從女人的話裡,成斐大概瞭解到,她跟江奉先應該是有過一段過去的。但是結束的並不溫馨,看她的臉色就能得知,她對江奉先抱有些許敵意。

“都三十歲的人了,我以為你會有點進步。”

成斐無語,刻意出聲,“親愛的,這大嬸誰啊?”

女人一愣,額前的碎髮都要豎起來:“大嬸?”她嗤鼻,“江奉先,我看你不僅沒有進步,看人的眼光竟然也開始退化了。什麼時候你能成熟一點,跟些合適的人在一起。不要總是跟小孩玩,她們心智還不如你成熟,會被你傷的很慘的。”

這時候先說話的,卻是江奉先。

“我看人的眼光一直在進步,恐是付小姐操心過多了。這些年我很守規則的在生存,有房了,也有車。幸與不幸的是也算是個江總了,日子很順,沒有挫折。女朋友也很好,單純,可愛,不會因為我開的車不如他人的貴就離開我。論起結婚,希望到時您賞臉。”

這是成斐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見他口中一下蹦出這麼多字。

資訊量巨大,不過是她在他窮時離開,現在他事業有成,且有比她好的女友而已。

這女友,就是無辜的成斐。

她很樂意友情出演,在男人語畢後,笑著:“我才二十歲,結婚還要過兩年。大嬸等得及不?”

“大嬸”這時已被二人氣的舒展起鼻孔,卻又不得不咬牙迴應一句:“那就祝你幸福,年齡差太大可不是件好事情。”

說罷要走時,倏忽有男人牽著個小女孩駐足。

女孩喊她媽媽,男人收起錢包,示意她已結完賬了。問起她面前桌上的客人,她尷尬。最後是江奉先開口,說他們是大學同窗。

在大人們寒暄的時刻,成斐一直盯著那個小個頭。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丸子頭,模樣乖巧。

在跟成斐對視久了之後,是小女孩先開口:“姐姐,你男朋友好帥。”

成斐“撲哧”笑出聲來。

這話被女孩她媽聽見,眼神卻有些不友善,回頭急著要帶孩子走。

“乖,姐姐請你吃糖。”成斐急忙從包裡翻出一根棒棒糖,摸摸小女孩的頭,有些故意回懟她媽媽,“寶貝,不用羨慕姐姐。說不定你以後的男朋友,現在正在上大學哦~”

坐著的江奉先沒忍住,即刻轉過頭去,獨自笑著,餘光不忘記偷看一眼離開的一行人。突然釋懷,在消磨掉的歲月之後,發現從前那人也不過如此。

4

“男朋友,結賬。”吃飽喝足之後,成斐滿足的擦擦嘴。

“戲演完了,你還是叫我大叔比較令人適應。”

結完賬離開,少女便拉他去逛街。路上忍不住問他,還愛不愛那個女人。

“仔細想想,其實留下的都是被拋棄時的不甘心。現在看,皺紋、肚腩、婦人之見和孩子。無一能讓我記起對她的喜歡。”

一陣感慨後,少女在他耳邊發出“嘖嘖嘖”的聲音。

“想不通,是什麼樣的蠢貨會拋棄你這麼好看的人。”說話時她緊緊盯著對方的臉,“大叔,要不我們假戲真做得了。”

男人當她說笑。但其實還是油然而生一絲雀躍。已作灰的小鹿似乎捲土重來。這不是他這種年齡應該發生的事情。

察覺到什麼時,他們已走到一家書店。

少女拿起一本暢銷的心靈雞湯,在他眼前晃晃。

“我有時淨想不通為什麼多的是人為這些虛言買單。後來發現,或許花錢買一份天真回來,也算是側面思考一下人生,挺好的。”

少女在前面走著,時不時看到有趣的封皮停下來看一看。江奉先一直跟在她身後,默默聽著她的個人見解。

在聽到她說,“生活可能就是依靠一個一個的小階段目標支撐下去”時。

他意外的沉靜了。

恍惚開口後,看到對方的眼神,他又開始後悔自己這麼輕易的向她吐露了內心。

他告訴對方,這週末前,他已被警局傳訊過。

可在後悔的間隙,少女破天荒溫柔了起來。從不吝嗇擁抱給他。

問起交談內容,江奉先告訴少女,他實話實說。

“其實我有試圖去拉他們,哪怕一個也好。但是韓遊把我推開了。”

韓遊是同行的一個大哥,已過而立,還是單身。用他的話來說,登岡仁波齊比娶妻生子更重要些。

“我或許該去看看他們的家人。”江奉先這時有些猶豫。他實在想不通以什麼身份去探望。

“我陪你。”成斐說。

氣氛剛好的間隙,少女認真後,又突然咧嘴笑起來,“作為報酬,我希望你請我吃一年的飯。”

江奉先愣,隨後又溫柔的眷戀起少女的擁抱,像奔波許久的旅人,突然找到一片桃花源,一心永居。

好溫柔。

他知道,自己又多了一個好好生活的約定。

不止是短暫的一年。

5

去世的那三人,用網友來形容跟江奉先的關係,又似乎有些不準確。最後是成斐說,大概是海內知己,擁有同種困擾的人。本質上是比朋友還親密的關係。

恰逢趕上三人的頭七日,城裡降了場潮溼的小雨。

按照約定,他們開車去。

怕江奉先心情不定,拿駕照不久的女司機成斐親自上陣。

在抵達第一戶人家樓下時,江奉先還是退縮了。猶豫之間,駕駛座一隻小巧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大叔,你不是一個人。我在你身邊呢。”

回頭,是這些年都沒見過的,如此堅定的眼神。

忽然就覺得活著這種事情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可怕了。

敲響緊閉的一扇門,成斐站在最前面。開門的人看上去有些憔悴,似乎哭過許多回。

說到,過世之人的朋友時,對方才肯讓他們進門。屋內零星幾個人,大都沉默著,沒幾個能有面部表情的。

成斐很熟練的放下慰問品,拉著男人的手在相片前鞠了一躬。在主人問起,跟她兒子怎麼相識時,江奉先的手明顯抖了一抖。

“阿姨,關於韓先生的去世……”

後面的字沒說出來,成斐身後一直閉口不言的男人開口了。

“我是那個倖存者。”

四人結伴登山,唯有他倖存的那個倖存者。

在道明身份的那一刻,屋內的氣氛達到一種緊張的窒息感。成斐眼看著那位面容和藹的阿姨,驀地胸腔一挺,倒吸一口氣,不知所措的後退了幾分。

間隔沒有幾秒,又再抄起手邊盛菜的碗碟,朝江奉先狠狠地砸過去。

少女毅然擋在了他面前。

江奉先愣了。彷徨失措的間隙,眼前這個小小的,卻也挺直的背影,異常平靜。他心卻翻江倒海。

“對於韓先生的死,我們很惋惜。嚮往山頂亦不是件可恥、小兒科的事。韓先生心懷夢想,跟我身後的這個人一樣。但他,絕不是這件事情的罪魁禍首。只是他夠幸運,而這份幸運對他來說甚至是不幸。”少女開始激動,“或許你們有了解過韓先生的生活嗎?有嘗試理解嗎?有試圖分擔嗎?他沒有任何支撐生活的動力,唯有那座在心裡翻越過無數次的岡仁波齊。你們沒有理解他,卻在這裡遷怒於一個倖存者,連他也要殺掉是嗎?”

這個家的主人顯然已近崩潰,成斐懂那種將悲傷憤恨集中於胸腔的感覺,會比死亡還要令人強烈。

那會很渴望讓人哭出來。

說道“不要殺掉跟韓先生同病相憐的人了。”的時候,悲愴的哀嚎終於把心靈震碎。

“下一家。”從第一家出來,成斐顯然有一種不同以往的莊嚴。

要不是面上有許多菜油遮擋,江奉先早該發現她哭了。

接下來的幾家也如這般,不一樣的是成斐握他的手越發的堅定了。

被打也好,被砸也好,被指著鼻子罵一些難聽的髒話也好。江奉先覺得這不該是成斐必要承受的。

於是他自己站出來,學著成斐一樣,眼神堅定,抵擋一切。

“對不起。”他彎腰道歉,少女卻阻止。

“為什麼要對不起,沒人可以指責你活著。”

他察覺身邊的人變了。

拜訪完最後一家離開,他們已經淪落到只有“狼狽”能夠形容。

這時的小雨已經停了,踩在水泥路上的水中,二人相顧無言,但仍緊握彼此。從早些時候開始,江奉先就發覺,身邊的人一直有意無意的在發抖。

不像那個一直風風火火給他道理的“小大人”。

本來想問,為什麼要這麼支援我?你我不過普通相識。

下一秒,一個“為什麼”剛脫口。對方就已經淚流滿面,哭的後背也搖搖晃晃,在他面前直不起腰來。

高中的時候,有個要好的朋友。沒什麼特別,只是特別靦腆。她很樂意跟她交朋友,即便對方話少。

“後來她家著火,據說先死的是她最愛的金毛犬,我趕到時她明明可以逃走。但她沒有。她的眼黯淡了。”

那位朋友沒有媽媽,父愛又吝嗇,她每晚回家的動力,只有那隻犬。

成斐嚎啕大哭:“我那時才明白,自己身為朋友,竟然沒能做到與她共同分擔。”

到底是她少做了什麼,才致使對方的生命裡只有那隻犬?成斐每每會在夢中怪罪自己。

那是成斐的噩夢。她再也不想見到那種眼睛。

她那時就陷入了一種,“明明我可以救她”的自我折磨裡。終年上了發條一樣的努力生活,像在代替別人。

所以,在那天唯一的一場葬禮兼職結束後,她緊跟那雙黯淡的眼睛本人,又參加了兩次不同的葬禮。

想到那位失去的朋友,在一張他人的相片前,泣不成聲。

“大叔,你不要死,你明明這麼好,可以有許多人喜歡的。”她抬手擦擦眼淚,“生活就是不如意的,可總會有讓彼此眼前一亮的人事物不是嗎?即便被全世界討厭,也要好好愛空氣。況且,我喜歡大叔你,哪怕為了我渺小的喜歡,也要好好活著不是嗎?”

岡仁波齊滿足所有登山者的願望,無論登頂與否。

她哭著說。

江奉先問為什麼,她說,神愛世人,神山亦是。

她說話時像受傷的小精靈,早先揮動著翅膀來幫助凡人,如今凡人瞧見她受傷的樣子,凡心惻隱,未察覺之時,傾身過去,輕輕的吻了她。

他在此刻相信,無論面前是重山還是河溝,原來美好的事物果真會在指定的時候接踵而至。

神不虧待任何人。

6

無論是早起的鬧鐘,高峰期的堵車,還是辦公桌上的第一份檔案。

四處都散發勃勃生機的這種日子,原來是真的可以發生在他身上的。

身邊的一切都無比美好,一心向陽。

他不是一個愛在工作時分心的人,但每天所想都是,完成工作,去接成斐吃飯。

這成了他每天大大小小的快樂。遠比遠在天邊的山壯闊。更引人入勝。

江奉先最近有點不同。最近大家都有共鳴到這份不同。簡而言之,,就是他本人,比以前更好溝通、接觸一點了。

快樂會傳染,一點也沒錯。

但製造快樂給江奉先的成斐,卻對他這種情況不贊同。

“我不希望你為我而活。”

男人問為什麼。

“因為未來無定性,明天和意外不知道是哪個先來。”

江奉先蹙眉:“你不是這樣悲觀主義的人。”

少女卻說,“沒有悲觀,只是考慮更多一點。未來的不確定性太大了,小到我們分手,大到我們身亡。我不希望你單純的為我而活,是怕哪天你就變卦了。”

多找尋點美好。活下去的動力是由一些小的事物,複雜地構架在一起的。

像岡仁波齊、知己,她。不過都是複雜之中環環相扣的每一份小美好。

江奉先不贊同她,二人爭不出一個高下,最後成斐提議:“不如我們養一隻貓?”

冬天的時候,成斐假期喜歡窩在江奉先家。沒課的時間她日常會待在這裡,寫寫作業,看看書。偶爾帶著貓偷跑出去玩,接到江奉先下班回家找不到人的電話。用笑聲迴應他的焦急。

一起做飯、打掃、夜裡依偎著看星星。很平常的浪漫。

臨近過年,成斐已開始準備期末考。複習緊張,但她的高數很差。

“掛科的話這個年我就別過了。”

見少女頹廢,她的男友親自下場輔導。每天晚上,要一起做題到凌晨。

江奉先玩笑她笨,成斐不悅,放話:愛教不教。

表面上嘻嘻笑笑,江奉先還是盡到了責任。以至於那段給少女補習的時間。他天天睡眠不足,有次下班開車,還是出了意外。

好在只是小小的意外,傷了腳踝。擦了藥,不能跑跑跳跳了而已。

但是成斐意外的大哭一場,之後便沒敢耽誤他睡眠,不要他繼續開車,轉而坐地鐵上下班。

“乘坐大眾交通工具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多看一些形形色色的人,會發現每個人都在努力生活。或許就不會覺得自己孤立無援了。”

江奉先解釋:“我不是病人了,成斐,你在我就不是孤立無援。”

他喜歡每次說完話要低頭吻一吻她。鼻子附在她額頭,薰衣草的洗髮水香淡淡的傳入他心裡。

會很希望時間靜止。

期末考結束後,成斐對自己高數成績很滿意。許諾,可以滿足江奉先一個願望。

男人答:“永遠不要離開我。”

少女皎潔一笑:“這還要看你表現。”

我的男朋友,是兼職哭靈時,在葬禮上認識的。

正式的假期來臨,成斐先在江奉先家住了幾天。後來見他休年假,也沒有要動身回老家的念頭。成斐才瞭解到,江奉先跟父母之間相處的並不融洽。

“我是單親家庭,每年春節都會糾結於去爸爸家還是媽媽家過年。其實更像是輪班。雖然兩家都樂意為我敞開大門,但面對不太熟的新爸爸新媽媽,和不太熟的弟弟妹妹,我從來不會有歸屬感。”

“那你跟我回家過年吧。”成斐擁抱他。

成斐家在農村,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媽媽在鎮上的超市裡做收銀員,爸爸則負責維修各家各戶的太陽能。她還有個弟弟,靦腆的小孩子,唸書很好。意外的不會偏科。

路上成斐預先給他複習了一下,她爸媽可能聽不太懂普通話,所以她在家,要說當地方言。

到家之後,雖然言語有些不通,但成斐的父母仍然表現出了對江奉先的喜愛。他們算是開明的父母,唯一的要求只是要對成斐好。

農村的夜裡很熱鬧,小小的廣場匯滿了人。那時候,村裡還有,在廣場播放電影的風俗。即便是冬天,也有不少年輕人穿著棉襖在場上瘋跑一身的汗。

那是除夕夜的前一天,少女拉著江奉先也去湊熱鬧。

搬著兩個小板凳,在角落裡尋了個位置。這時候大螢幕裡在放一部老電影,張國榮和張曼玉。

在後半部分的BGM裡,江奉先偷偷碰碰少女的肩,她回頭時,淺淺的風擦過耳邊的發,趁夜色不備,他便深吻過去。衷心感嘆一句:“還能活在世上真好。”

這時有小孩瞥見他們,回過頭捂臉跑開,“媽媽,成家那個姐姐在跟男朋友親親。”

成斐害羞的躲到江奉先懷裡,大衣遮蔽她。

7

農村的年很熱鬧,不像城市裡,夜裡聽不見一丁點的聲音。這裡的炮竹很響亮,家家戶戶都很熱鬧。

江奉先不適應這種熱鬧,有霎時間的傷感。或是想到了他的父母。

獨在站在天井傷神時,少女端著兩罐啤酒站在他身旁。依偎在一起,共同看煙花。

“以前過年,在爸爸家想媽媽,在媽媽家又會想爸爸。現在在你家,又有些想他們倆。”

“明天我要跟媽媽去外婆家,恰巧路過火車站。你回去吧。”

江奉先一怔。

“做選擇太難了,我回哪兒去?”

“很簡單啊,哪個近先去哪個,討完壓歲錢,再去下一家。”成斐笑,“其實一點都不復雜,即便他們不在一起了,也是愛你的爸爸媽媽。開心一點,他們才能對你少一點愧疚。”

江奉先贊同這個說法,但轉頭笑道:“我這個年紀,已經不收壓歲錢了。”

這時少女從口袋裡抽出一個紅包,封皮上是隻漂亮的小豬。

“我媽給的,你一份我一份,數額不大,討個彩頭。”

這麼說著,旁邊的人掏出手機,用蹭到的無線網,發起轉賬。

“個十百千萬……大叔你瘋啦?”

“微博上說的果然沒錯。”

“什麼?”

“小小的組合數字,庸俗的浪漫,女生也能這麼喜歡。”

“不是哦。我們開心的原因,是因為對面是自己喜歡的人。”

她很快樂的跟他十指相扣,發給一個永遠收不到訊息的QQ號一條:“我現在很快樂,你在那邊也快樂嗎?”

她不知道的是,這個離開的朋友,曾一度感激她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裡。

在火車站分開後,成斐跟江奉先的聯絡也始終沒有斷過。

“我爸媽說都很想見見你。大概今年春天,我想我們四個人可以一起吃個飯。”打這個電話的時候是初六,鎮上的小區有太陽能故障。成斐跟爸爸去維修。

她在頂樓找個地方蹲著,一邊打電話一邊給爸爸遞上需要的工具。

站的很高,可見山間的雲與風。

“這麼著急?我可還是女大學生,不會這麼早就嫁做人婦的。你想都別想。”

“雖然我很想娶你,但你學業為重。這些我父母也知道。不過,見見總不是壞事,否則他們又要給我推薦這個姨那個姨介紹的女生了。”

“嘁,我看你就是老牛吃嫩草,著急了是吧?”

“的確是這樣,我不想到手的鴨子就這麼飛了,畢竟大學裡的年輕血液很多,我不放心。”

“我可不是鴨子!”成斐佯裝生氣,轉頭,小心遞給父親一個扳手。

“是我太離不開你。”對面的人說。

她說,大不了以已婚婦女的身份繼續完成學業。

不懂普通話的父親也聽懂了三分回頭,“小斐,說什麼胡話呢?上學就認真學。”

少女咯咯笑著,跟電話這頭的人說道:“我不跟你貧了,我爸腰不好,我得幫幫他。”

他說好,話音還沒落下。那頭的電話已經斷了線。

斷的很緊急,似乎有什麼聲音混在了轟隆的風裡。再聽見人聲時,已經是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

再等待她回過電話來,已經是兩天之後。氣溫些許上升,卻還是降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

打電話來的是少女的父親,通知江奉先,擇日出席成斐的葬禮。

頂樓十八層,冬天的積雪還沒化透。成斐父親腰不好,一到冬天就疼。本身過年間修理東西,全是看在老顧客的情面上,怕父親一個人折騰,成斐一路跟去。

眼熟的人誇小姑娘懂事又漂亮,還想介紹自家的兒子給她。

成父為人靦腆,笑著迴應,成斐已有了男友。是個樣貌出眾的外地人。年前來家裡吃過飯了。

成斐在跟江奉先結束通話電話的那一瞬間,見到父親踩了腳雪,劃到了大樓邊。她急忙上前拉一下,十分賣力,拉回了父親,自己和那尚未掛上的電話一起,從十八層躍下。

在樓下接待她的是一個人造湖,終年有水,供小區內的人閒時觀賞用。

冬天,那裡結了厚厚的冰。

少女砸在上面,濺成一朵紅水仙。

8

趕在開春以前,江奉先辭去那份穩定的工作。專心窩在家裡,整日照看貓咪的起居。貓叫橙子,是成斐命名,是一隻,圓鼓鼓的小橘。

成斐去世後,橙子就懷孕了。不知是偷偷跟哪家的貓相許了終身。江奉先懶得追究其責任,做足了功課,成為了一個專業的備產人員。

橙子生了三隻小貓,其中一隻很淘氣,訓斥後,也仍會張牙舞爪的跟江奉先鬥氣。

但無疑它又是很懂事的那隻,有時見他坐在窗前悵然若失。它總是第一個湊上去。

用久了的杯子壞了一角,他也不捨的扔,它會主動替他打碎,示意: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這種時候,他難免深刻想起成斐。

這隻貓很像她。

不對。明明,盛夏的海、風、山、林蔭,到處都是她。

他的璀璨少女。(原標題:《璀璨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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